莫黎江撇着嘴和自己的副将嘟囔,“从前在长水的时候,楚军五万人,咱们不过三千人,堵在那芝麻大点儿的地方到底杀出来一条血路。
富川没水没粮,可也没这么憋屈过,都说京城繁华迷人眼,如今,可真是被这绫罗绸缎绑起来了,跑马都跑不开,也就在军中还能舒心点,如今,呵!”
他这话便是说给那少年听得,果见那少年沉了脸,莫黎江又冷笑一声,扬声道“如今呐,也不得顺心了!”
年轻人是韩相庶子,叫做韩昀。
黄潜所派大军即刻便至,韩相在这个关头派了自己庶子入军,其意再明显不过,左不过是不放心林将军和黄潜派来的人见面罢了,莫黎江最见不得这样的腌臜事,对他冷嘲热讽了好半日。
加之他们军中又多是平民百姓出身,一入军就跟着将军,几年打下这汗马功劳,本以为此后算是翻了身了。
没成想一入京却处处受制,林将军迟迟未见封赏不说,他们更是没少受排挤。
这些日子的愤懑像是被撕开了道口子,更没什么人待见这位高门大户出身的公子哥儿。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跟着他起哄。
云锦回头冷冷撇了他一眼,莫黎江的趾高气昂立马泄了气,本就黑漆漆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一双白睛倒是瞧得分明,恶狠狠的剜了一眼身旁之人,到底不说话了。
没了他挑头,身下的人更是噤若寒蝉,云锦的目光一个个梭巡过去,众人被她看的一脑门汗。半晌,才听她道,“京城当真是好地方,不过几日,诸位都养的金贵了,也学起了口舌之争,是不是本将需请大理寺卿来为诸位断一断冤屈?”
众人齐齐下马跪倒,“末将不敢。”
云锦见独韩昀正坐马背,语气更是不便喜怒,凉凉道,“此战若不能将功折罪,便都等着回去领赏吧,如再有下次,一律按阵前动摇军心处置。”
话是这样说,云锦却几乎认定了他们不会和黄潜打起来。
眼前京城的纷争主要只在刘福顺和韩言忠,两个人摆好了擂台,断然不肯轻易退场。
她与黄潜,则和这些人不同,两个人在京城都没有什么朋党,却同样的手握重兵,所求利益皆不在曲阳,更没有政敌一说,加之黄潜麾下几员大将,冯琦才是打仗的能手,可偏偏派了善统筹的郭焕之来,悄默声的带着大军到了京城,这哪里是要打仗的意思,分明是想趁着京城局势不稳,前来分一杯羹的。
京城瞧着热闹,可就像那日在哆格塔放的烟花一样,只那片天是红的,也只有禁军和巡防营打得你死我活,西山大营不就是因为拿下了符矩桑,便直接投降了吗?说到底,是死是活不重要,赢到最后才重要。
而相较于曲阳的这场声势浩大的祸乱,鄞城这场注定没有彻底赢家的战役里,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
沈疏桐轻而易举的攻开了城门,他们显然是要城内决一死战,或者说,三位当家要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城墙两边的墙头站满了弓箭手,他们大都并不擅射,甚至有些还狼狈的将箭羽上的火苗引到了自己身上。
城上的小骚动并不少,可城下的人无暇笑话,更多的火箭羽密密麻麻的射下来,幸好鄞城城墙并不算高,他们许是怕烧到自己,并没有在城内浇上火油。
沈疏桐反手格开一只软趴趴的箭羽,嗤笑一声,接过副将递来的红缨木仓,冲着城墙上站着的三人长呵一声,“尔等贼匪,长林军沈疏桐,拜上!”
话音刚落,那只长缨木仓便以慑人的速度直上城墙,又快又狠的插入其中一人胸腔。
那力道,比那些玩闹似的箭羽不知强了几百倍,只见她朗然一笑,呵马扬鞭同迎面而来的乱军打作一团。
纠缠之际,不知谁放出了信号弹,一朵红花炸开在天空,来的确是楚睦勋和那一干公子们。
他们已经杀红了眼,勃然迸发的佛挡杀佛的气势叫那些之前还在笑话他们的匪人们都惊了一惊。
仇恨实在是这世上最能激发人疯狂的东西。
沈疏桐带着的人更是久经沙场,刀刀直取人性命,干脆利索。
到底有人生了退缩之意,有弃刀剑者尚且来不及投降求饶,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首异处,鲜血溅到城墙上,又添几分斑驳。
毫无退路,便只能拼死一战。
不知过了多久,楚睦勋肉眼可见的力竭,苏络挽弓搭箭的手臂也逐渐僵硬,忽的一支箭擦着自己的耳朵射向身后,韩岁欢一把将她拉开,身后之人挥起的刀落了空,韩岁欢一脚踹上他胸口,苏络握着箭羽作剑,划开了另一人的胸口。
沈疏桐有心活捉,可活到这时候的,大约只剩些山匪,他们惯是圆滑毒辣,从前在云州时,同当地守军也没少交过手,那时他们仗着地势,如同猫戏弄鼠辈一般。
到了城中,他们也同样戏耍着那些无依无靠的难民们,撺掇着他们成了自己今日的替死鬼。
用他们耗尽了官兵的体力,而后自己开始厮杀。
这绝地的反扑预料之中的强烈,苏络拔出一根带血的箭羽,重新瞄准了楚睦勋身后,那人一刀将箭劈成两半,楚睦勋被他一脚踢出去半丈远,后背狠狠撞上地面,好半晌才吐出一口脓血。
那人狞笑着,三两步行至苏络面前。
韩岁欢也同时被两个人缠住,无暇分身。
苏络的箭篓早已空了,如今地上的也都是些断箭,她弃了弓,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那人的大刀劈头而来,苏络试图用匕首去挡,却震得腕骨一阵酸痛,她咬紧了牙关,匕首却还是被一刀挑开。
苏络立刻蹲下身,刀风几乎贴着头皮刮过,她随手捡起一只断箭,狠狠插进那人大腿又拔出,反手在他手腕划了一道,不过到底是断箭,划在手腕上并不见多严重,只将那人气的不轻,而后苏络转身便跑,却不想迎面便是一人,正举着长剑对准了她的面口。
前后夹击,苏络咽了口唾沫,那感觉像是咽了口沙砾,艰难的很。
明晃晃的剑便在眼前了,身后是那人拖着伤腿走路的声响。
原来死到临头,还是会怕的。
苏络看着那剑缓缓落下,一切仿佛在她眼中定格,忽的腰上一紧,她怔怔的看着腰上的小臂和身前的马首,似乎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到马上来的。
有些茫然的转过头,却瞧见身后千军万马,郑俊卿一刀落了两颗人头,苏络目光落到身后之人身上。
几乎同时的,她听见韩岁欢和她一起开口。
“郑大哥?”
“郑俊卿!”
郑仁峮有力的心跳就在苏络身后,他没有半点在平川时的小心谨慎,内敛慎重,仿佛依旧是初次带她骑马的那个豪气万丈的郑家大公子,笑着冲她伸手,问她要不要试一试。
那时,他不过是要带一个小姑娘去骑马,苏络却觉得他像是带着千军万马去踏平贼乱,如今,他身后果有千军万马,却听他笑道,“别怕,郑大哥带你跑跑马!”
第95章 黄公子还真是...风趣!
“我说,你们两个还真是看不见我啊?”
郑家兄弟之后,黄寥慢悠悠由四五人簇拥在中央,眉峰一挑,扬着下巴看着局势一边倒。
旁人没有他的闲适,见局势大定,郑仁峮和苏络直往城门而去,郑俊卿翻身下马,一剑格开韩岁欢背后刀剑,道“去找她和我大哥!”说罢,便与人缠斗起来,有马朝她跑来,是郑俊卿的追风。
在她眼里,黄寥自然是比不上追风的。
“好追风,驾!”
黄寥的视线顺着韩岁欢的背影到了城楼底下,城门大开,远处天色熹微,泛着淡淡墨青,山光雪色为板,方方正正的城门楼底下,男子疏阔豪迈,女子瘦削坚韧,并骑一骑,摩出一张极好看的剪影。
韩岁欢纵马赶去,像是连带着这城内的血雨腥风和劫后余生一并带入那画卷似的,登时超然少了三分,凭添几股叫人唏嘘的家仇国恨,和鲜血性命淬炼出来的脱胎换骨。
黄寥攥着缰绳偏了偏头,瞧见苏络指着城门和郑仁峮说着什么,他心中猜出大概,吩咐身旁人道,“去,把人放下来。”
“公子,郭将军”
“本公子说让你们去就去,听不懂人话吗?”
属下不敢违抗他,只好留下两人,那两人却不想正与他瞥过来的目光对上,黄寥握着马鞭,一连嫌弃道,“干什么?你们没事做?人都抓到了?你们郭将军就没教过你们看人眼色?”
说罢,他轻夹马腹,吊儿郎当向着城外去了,边走还边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我。”
他刚走了一半,就见郑仁峮抽出随身佩刀,扬手掷向城墙,又接过了苏络手里匕首,在马背上站起来,借力蹬了上去,没一会,便抱着个血淋淋的人站在马下。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将韩岁欢看的好一阵羡艳,苏络也有一瞬的惊艳和错愕,不过转眼便只顾着她二哥了。
郑仁峮将人在靠着城墙根放下,掏出水囊灌了几口水,苏衍到底是文官,这样一番折磨之下,还能剩一口气都是好的,不过好在还能吞咽,郑仁峮也怕吓着两人,安慰道,“看着吓人,都是外伤,叫大夫来看看,养上几天就好了。”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些丸药来,“这些是药王谷老谷主给的药,专治外伤的,你拿去用水化开,给他涂在伤处。”
苏络接过道谢,郑仁峮大手一挥,道“不值得什么,你们先在这里等上一等,里面的人或关或杀,等没人了,我再让人送你们悄悄的走。
总之,别叫人瞧见你们回了哪,鄞城这么大,保不定有漏网之鱼蓄意报复。”
他将刀交给韩岁欢防身,自己纵马回去,和前来看热闹的黄寥撞了个正着。
黄寥几乎是把那套纨绔公子的作风当成了人皮,半点不正经的开口,“可是我说巧了,一路上咱们说的,还真是一个人。”
城楼上吊着的人也都被拉了上去,好像是在抓那三个当家,乱哄哄一团,苏络朝韩岁欢伸手,道“把刀给我。”
她接过刀,极隐蔽将右手掌心划开。
不过再隐蔽,到底是躲不过韩岁欢的,韩岁欢一惊,“你”
“别说话。”苏络轻车熟路的把血喂到苏衍口中,“别引人注意。”
一连划了三次,苏衍像是溺水之人得了口气,猛咳了好一阵,最后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脓血来,这才觉得胸腔之中的沉重郁郁都消散了,呼吸逐渐清浅起来。
不过人到底是还昏迷着,加之天寒地冻,这里又不挡风,两人便合力将他扶到了追风背上。
她二哥没死,总算是个好消息。
苏络近来的病痛就没有好利索过,加之事多,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如今鄞城战乱已平,她二哥虽受了伤,到底人还活着,眼下即刻便能回家了,她那口气散了一半,便觉眼前发昏,摇摇欲坠起来。
正巧这时追风扭过头,冲着她叫了两声,苏络便扶住了马首,抵着他的脑袋缓过那阵晕眩。
韩岁欢没多说什么,只捡起了刀,用衣摆擦去了上面的血迹。
天终于大亮了,只是没有太阳,黄寥终于应付完了郑仁峮,打马在苏络和韩岁欢四周绕圈子。
两个人都累的很了,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没人问郑家兄弟怎么和黄寥走到了一起,还一起带着军队到了鄞城。
见她们和郑俊卿的马都这样亲昵,黄寥想要挤兑两句,又觉得没意思。
当初在献州时,他便瞧出了韩岁欢那个司南,颇有几分情谊。
韩岁欢也便罢了,苏络在满楼春为了林宿那样下他的脸面不说,事后他还打听到,陶先生罚跪时,是林宿去把人接出来的,这多少动了黄大公子的体面。
更何况林宿为了查军饷的亏空,在献州闹出了那养大的动静,黄大公子自然是不肯被人压了一头的。
更别说郭攸之此刻正在曲阳和长林军对峙,而他
黄寥忽觉有趣,今日既然没意思,那就找点意思。
他俯身瞧了眼马上之人的脸色,啧啧摇头道,“伤成这样还能保住一条命,还真是命硬啊,不过这城外冷风刺骨,只怕常人也遭不住,看在咱们也算故交这样,你求我,我派亲卫送你们回去,如何?”
说是询问,可他全然没有等苏络回话的意思,一把将人捞在身前,高声叫来近卫。
苏络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吐了出来,好在胃肠空空,只脸色白的难看。
“黄寥,你发什么疯,这里可不是”
“不是青楼。”他压低了声音凑在苏络耳边,明明是笑着的,声音却阴恻恻的凉,“我自然知道,玉楼春不就是因为林宿,才被查抄了吗?哦不,那可是林大人亲自带着人去抄的,好大的官威呐!”
不待韩岁欢的刀砍过来,他一把抓住追风的缰绳,一手扬鞭,“韩小姐可想好了,马儿受了惊,可不定往哪儿跑。”
韩岁欢迟疑的功夫,黄寥的人便已经到了,他话说的冠冕堂皇,指了几个让送韩岁欢回府,自己又带着剩下的,说什么“苏大人一心为民,不忍看他在此受苦。”便要堂而皇之的到苏府里去。
韩岁欢拦在马前没有动作,苏络冷笑道,“怕什么,堂堂黄总督府上的公子给我们亲自做护卫,这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旁人只怕都没命享呢!”
黄寥不气反笑,“不错,正是这个理!本公子都屈驾了,韩小姐,请吧!”
韩岁欢搞不清这个黄寥怎么忽然就判若两人了,献州他为陶先生查真凶,傲慢是傲慢了些,可也还算是个人。
今日再见,倒像是着了魔一般,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只下意识的厌恶起来。
韩岁欢沉了口气,心说还是文官见得太多,坏都看不着的、拐着弯儿的,武将的坏似乎都表现在了脾气上,也或许是她身边武将之女偏多,自然而然有失偏颇,总认为他们有护卫国家的大义在,坏也透着几分忠义肝胆。
可黄寥没上过战场,却深谙武将脾气,再加上一身公子习性,尤其许多文官都不及的嘴
再讨厌也就这样了!
韩岁欢几乎是被胁迫着上了马,不过她也想早日回府,便生生忍了这口气。
城里的纷乱已近尾声,抢功的到了,苏络到底是明白了沈疏桐攻城为何这样迅速。
沈疏桐本就对官场上的唇枪舌剑厌烦不已,见了这抢功的正主,脸色更是难看,她冷冷看了眼苏络,话却是对这黄寥说的,“黄公子此番,意欲何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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