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络没什么胃口,却不想拂了她的心意,便被扶着坐起来,青禾在她身后放了靠背,又搬来了榻上的矮桌,这才从炉子上端出一碗刚做好不久的素面来。
苏络接过筷子,可身上没什么力气,就连手也是一用力便抖得厉害,青禾忙道,“奴婢”
“不必了。”苏络偏头靠回去,“我没什么胃口。”
青禾不敢逼她,又试探着道,“那先喝药?”
苏络这才又坐起来,青禾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喂,苏络没再逞强,问道,“大夫怎么说?”
青禾斟酌着语气,“大夫说,是忧思成结,体内又有余邪未除,久酿成患,加之多日辛劳,气血大亏。大夫开了回阳固本汤,让吃过再看。”
苏络一顿,“回阳固本汤?”
青禾手一抖,笑得难看,“是啊,姑娘,怎么了嘛?”
苏络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回阳固本汤是治亡阳的。亡阳证,大汗淋漓,四肢厥逆,气息微弱,脉微欲绝。”
青禾听得心惊肉跳,却见她自己接过了汤药,三两口灌下接着问,“大夫还说什么了吗?”
青禾的眼泪几乎是瞬间从眼眶滑到了鼻尖,又落在她衣衫上,她用手扣着那块湿色,舔了舔唇,“大夫把过了脉便,便边摇头边说说,油尽灯枯。”
青禾想不明白,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怎么会和油尽灯枯掺上关系,裙摆上的湿色越来越大,却听苏络依旧沉声问道,“紫苏他们知道了吗?”
青禾擦了擦泪,“没有,她在外面处理杂事的时候听说姑娘晕倒了,就在姑娘身边守了一下午,外面的事多,她就又出去了,说姑娘醒了叫她,那时候还有旁的下人,奴婢只说是姑娘太累了,二公子那里也是一样回的。”
苏络点点头,“也别告诉她。”
青禾知道她说的是谁,却没想到她要瞒着她,“姑娘?”
“没什么好说的。”苏络垂下眼,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青禾,“人各有命,寿数天定,有的人的蜡烛长,有的人的蜡烛短,没什么好争的,原就也不该去争。”
青禾好悬又掉下泪,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这才忙揉了揉眼,出去一瞧,正是云初郡主带着人来了。
青禾上前行礼,云初的视线在她眼睛上停留片刻,依旧笑道,“我听说妹妹醒了,想着她此刻病着,又要守孝,吃食不对胃口也未必有什么食欲,便送了些糕点过来给她尝尝。”
青禾不好赶人,又听里面苏络让请,便只好将人送了进去。
苏络本来是不想见她的,又觉得她的殷勤让人不安,与其如此,不如请进来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初一进来便亲热的坐到了床边,将带来的糕点一一打开放在她面前,便叫跟来的下人们都去院子外面候着了,说“人多怕扰了妹妹心静。”
苏络听她一口一个妹妹,心中思绪复杂,想是人之将死,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驳她,只开门见山道,“郡主有话不妨直说,这样费尽心思,倒是叫民女惶恐。”
云初忽的一笑,“妹妹说的是这些吃的还是旁的?若只是这些,妹妹也太容易讨好了些。”她将一块山药糕送到苏络唇边,见她不开口便自顾自道,“这里也没有外人,青禾姑娘跟长姐是一同长大的,此事亦是知晓,我也没什么好瞒的”
“妹妹,咱们是血亲姐妹,虽说十几年未见,到底血浓于水,今日好容易姐妹重逢,当姐姐的,略尽一尽情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苏络心中疲累,没心思和她拉扯,见状便对着青禾道,“青禾,你去找紫苏,就说我醒了,吃过了药,已经睡下了,让她不用过来了。”
“姑娘?”
“青禾姑娘不必担心,我们不过叙一叙姐妹之情,青禾若实在担心,便将房门大开着,正巧外头月色极好,妹妹可想瞧一瞧?”
“不必了。”苏络手心还是凉的,话也冷的很,看到青禾出了门,她才道,“郡主现下可以吩咐了。”
云初轻笑一声,摇头道,“妹妹还是不肯相信我。”
她叹了口气,状似无奈,“我也不必瞒你,我对苏家却无什么情分,他们既生了我,就该养我,如今半日养育之恩都无,我不去恨便罢了,哪里又来的感激?不过,你不一样。”
她直直看着苏络的双眼,“你又不欠我的,说起来,我们才是这世上真正的血肉至亲。平日里我在镇北王府,少不得要顾全王府的名声。
你方才说的不错,我确实费尽心思,不过不是那些东西,只是为了见你。”
苏络冷的厉害,云初似有所感,起身拿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又抓着苏络的手,苏络要抽回来,却被抓得更紧,只见她娟秀的眉心紧皱,抱怨道,“手怎的还是这样凉,你先等一等,我去叫人再烧个熏炉送来。”
“不必了!”
云初越是这样,越是叫她心慌,却见云初半点不停,“不差这一时半刻,本就病着,又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出去一趟,又拿回来个祥云纹套子包着的精致手炉,“熏炉且得等一等,你先拿着这个用,青禾虽然仔细,只是长姐一向不怕冷,想来她也一时疏忽了。”
见苏络并不开口,她眨眨眼,终于说道,“听说,妹妹同韩大相公的孙女关系亲厚,那妹妹可知,近来为韩相公吊唁的,可有些什么人?”
一句话直切苏络要害,苏络眼神一动,“你什么意思?”
“沈将军上奏的折子上说是山匪扮作流民生乱,妹妹试想,若你是生事之人,怎么一整个城中的公子小姐们都安然无恙,反倒是各家府上的老人们,没了这样许多?
各个府上的老人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不过一个民乱,怎么就连不少武将家中的侍卫都抵挡不过?一个是巧合,两个是运气不佳,三个”她顿了顿,“妹妹是聪慧之人,当初陛下迁都,都忌惮这些老人们背后的势力,并不敢一并迁过去,怎么这时候,就没人惦记着了吗?
京城的你争我夺这样激烈,京城又只有那么大的饼,该分能分的都分完了,如今,可不是要找别的地方的饼来吃了?”
“韩相、太子、刘福顺,如今就连远在南边的黄总督都掺和了进来,妹妹去瞧那韩府,韩大相公门下无数,朝中大臣有多少是他的门生?
他们自恃清流,不肯依附任何一党,如今韩大相公没了,谁能娶了他家孙女?
这些来的,便是动作快的了,鄞城除了还是昔日国都的时候,哪里还出入过这样多的公侯大臣?”
云初看她面色惨白,叹口气坐得更近了些,语气轻的像是羽毛,轻飘飘落在苏络心里,“韩大相公的消息传到京城,我便在担心你是否会过于愧疚而将所有事拦在自己身上,因而鄞城,我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如今说这些,也不过是想你珍重自身,莫要自苦。”
苏络不知何时便落了满脸泪,云初掏出了手帕,苏络一把抓住她手腕,近乎疾言厉色的问道,“是谁?韩言忠、太子、宦官,是谁想榨干鄞城的最后一丝价值?”
门开了,是云锦。
她原本听说苏络搬到了清泠斋还有半分的窃喜,如今见云初同苏络举止亲密,当下便沉了脸,“你怎么在这?”
“长姐。”她慢条斯理的收回手腕,起身道,“我同妹妹多年未见,特来叙叙姐妹之情。长姐忙完了?”
云锦听罢这话,冷笑连连,她还是小瞧了云初这蛊惑人心的手段。
阔步上前一把将云初甩到窗下,自己大刀阔斧的坐在她方才做过的位置,似乎这样便能掩盖掉云初的痕迹一般,毫不客气道,“滚出去。”
云初似是早习惯了云锦这般,只探头冲苏络道,“妹妹。”
苏络当她要告知她真相,便立刻偏过了头,这动作在云锦眼中,便是认下这了,不由得心中更加火冒三丈。
不想云初只是道,“旁的,姐姐做不了主意,不过那些点心有哪个爱吃的,便来告诉我,我在这里一日,便是亲手做,也会为妹妹备着。”
云锦忍无可忍,抬脚追出去,“你站住。”
云初并不见半点挑衅的意味,乖顺行礼,“长姐有事?”
云锦冷冷看着她耍心思,“我白日里便警告过你,叫你离她远一些,你要是记不住,明日便回去。今日之事,我不想看见第二次,若是还有下次”云锦的眼神在她脖颈稍作停留,立刻叫人起了一身冷汗。
“你就只能用魂归故里来形容了。”
云初还是怕她这样的视线,却强撑着不肯退,反而扯了抹笑,向前半步,“长姐是怕什么?她本就是我血亲的妹妹,如今不过说两句话而已,长姐为何这样恼我?难不成”她压低了声音凑在云锦耳边,“是怕我对妹妹,起了和长姐一样的心思吗?”
云锦神色并无变化,倒是可惜了,云初想。
她便接着道,“不过也是,妹妹那样听话又乖顺的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姐姐毫无反抗、毫无抵触。
尤其现在是在家破人散的时候,又是怕、又是难过,像是走投无路的小兽一样,就算挠人,也只会挑着亲近的人来,挠完了又自己躲在角落不肯见人,若是能在这个时候驯服了她,那必然”
云锦的耳光狠狠落在云初脸上,院子外的下人听不见里面说话,确实瞧见动起了手,立刻围了上来。
云锦却先人一步掐住了云初脖子,眼眸黑漆漆的看不出喜怒,只冰冷的骇人,“你方才和她说了什么,我自然有法子知晓,若是让我知道你和她说了半句不该说的,我就砍了你的脑袋,带上你的头去南疆,南疆可是好地方,那里多的是人死了也不能好过的东西。不信你就试试。”
第99章 万家灯火,再没有一盏是等着她的了
云初一走,云锦便叫人将那些糕点都丢了出去,屋里添了两座八扇屏风,府上的手炉换走了苏络手里的镇北王府物件儿,她扶着人躺下,那件大氅便随意的丢在脚边。
她对着苏络既软不下语气,又狠不下心肠,便只能口气恶劣的对着下人们发脾气,不过指桑骂槐一阵,瞧着苏络神色恹恹,又叫人散了。
今日云初说的事实在远超苏络认知,哪怕是平日里也未见得能看得清楚,更别说此时脑中一片混沌,加之云锦还守在旁边,她安心之余又生别的顾虑,被那熏炉热腾腾暖气熏得眼皮渐重,抱着手炉渐蜷成一团。
云锦看她要睡了,本要起身离开,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在背下握住了她的脚踝,入手冰凉,难怪缩成这样。
苏络下意识的缩脚,也被云锦手心的温度烫得打了个激灵,她茫然地瞧向云锦,慢吞吞的反应过来后翻了个身想要挣开,却连着另一只脚也被握住了。
困意只消弭了片刻,便又重新席卷而来,苏络脚上渐渐温热,人也熟睡过去。
云锦这才捏着地上那件大氅出了门,门外是纪霆带着的一队近卫,地上是云锦叫丢出来的东西。
云锦将那件大氅一并扔在一起,冷声道,“物归原主,都还回去。”
清泠斋上下由纪霆接管,没了她的命令,云初再不可能踏进这里一步。
她叫纪霆退下了,天色黑的不见月亮,只屋里传来昏黄的烛光,云锦独自一人负手站在那棵枇杷树下,片刻后一个黑影悄然在她身后单膝跪下,恭声道,“主子。”
这人叫冯七,云锦身边第二批暗卫里的佼佼者,最善射击和隐匿,也是除了康照海意外,她身边最得力的人。
“起来吧。”
冯七将苏络到鄞城之后的所有事一一说过,从沈疏桐一言一语到黄寥叫她牡丹,还有苏络回到苏家的所作所为。
冯七是个憨直的,几乎是一字不落的复述给云锦。
云锦不发一言听着,更不催促,直到夜已三更,心中的百味杂陈才终于被一句“油尽灯枯”打翻。
“慢着。”她像是灵魂出窍了片刻,回过神时抬手打断了冯七,满面孤疑,“油尽灯枯?”
她甚至疑心自己最出色的暗箭是不是上了年纪,连耳朵都不好用了,这样的词,怎么会和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连在一起?她才十五,怎么就油尽灯枯了?
冯七的声音平缓得没有情绪,笃定道,“大夫诊完了脉,确实如此说。”
“庸医!”云锦抚着额头嗤笑,她第一次在手下人面前解释,却像是在解释给自己听,“鄞城的大夫也学的这样夸夸其词,你立刻向府里送出消息,让他们尽快把鄢胥祷送来。”
鄢胥祷祖上行医多年,更是长林军中军医,云锦对他颇是信任。
吩咐完此事,云锦才压下心中发芽的不安,让冯七接着说,只是接下来的话只听进去了个五成,不过听到云初没有乱说也就罢了,原本想让人把她送回京城也不得不先耽搁下来。
依苏络的脾气,若是苏衍此刻有什么力有不逮的地方,她就是拼了命也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帮忙,想让她安心养病,必然得有个人在府里忙着,云初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她去做,苏络自然半点不肯沾手。
又听冯七问“要不要属下将青禾姑娘请来?”
他说的是青禾帮着苏络瞒着自己的事,他们这行,最要紧的便是忠心,忠心的第一条,便是不可欺瞒。
不过青禾不同,她是知道苏络身边有人暗中保护的,更知道那些话都会一字不落的落在云锦耳中,她此行唯一要做的便是看好苏络,万事皆以苏络舒心为要,有了曲阳的前车之鉴,云锦不得不更加提防她做出自损的事。
“不必。”念及此,云锦心中不免又担忧起来,她叫冯七今夜不必守着,自己转身进了房间。
风吹灭了条案上的两根蜡烛,只床榻旁的还亮着,云锦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这几步路便是摸黑也不会走错。
只路过八宝阁时,她多撇了两眼那株红珊瑚盆景,于是更加亲手亲脚地脱去了外衫。
云锦站在床旁怔怔地望着苏络,苏络仍是她出去前的姿势,汤婆子放在枕边,她蜷成一团,更衬得昔日那张明艳脸上的憔悴。分明是累的,看着她多歇一歇就是了,哪里就那样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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