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骆明翰确实讶异了一下,但没有觉得很意外。他早就猜到了缪存的家庭关系应该很糟糕,“这么多血,都是他的?”
“嗯,我厉害吗?”
骆明翰忍不住笑了一声:“在这种事上夸你,是不是在助长你的不良气焰?”他斜了缪存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知道你打架厉害,刚认识就知道了,所以你看,我都不敢惹你。”
前面就是绕城快速入口,缪存忽然改变主意:“陪我去趟医院吧。”
“不舒服?”骆明翰瞬时紧张起来:“我听那个民警说,你爸有对你还手?”
“不是他,是我弟弟和后妈。”缪存平静地说:“我去看看他。”
骆明翰以为他心里愧疚,已经开始盘算着到了现场如何帮他化解局面了,结果缪存说:“怕他死了我没在现场。”
骆明翰:“……”
缪存终于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清清冷冷的,不带情绪地说:“我去赔罪。”
医院在派出所附近,骆明翰又给绕回去了。到了急诊厅,正看到李丽萍拿着单子风风火火地自走廊上穿过,她仪容惨淡,簪子挽起的发包几乎就快散了,脚上趿拉的是大棉拖,长棉袄没拉拉链,随着她的跑动而飞起来,整个人看上去落魄又疯癫。
一打眼碰到缪存,脚步硬生生止住。
这是骆明翰第一次见到缪存的家人,这个妇人跟他长得没有半分想象,想必应该是他的后母。但她的神情体态都粗鄙市侩,难以想象她是如何能教育出缪存这样宠辱不惊、清冷清澈的性格的。
“你个小畜生——”李丽萍百感交集咬牙切齿,却不敢上前一步。
“阿姨,我是危险暴力分子,不保证不会当街犯病打人的。”缪存淡淡地说。
“你、你少吓唬我!你个没有良心丧尽天良的狗畜生!”李丽萍啐了一口,音量一点儿也没收着,恨不得全医院都来看热闹。
缪聪从当中一个病房探出半个身子,看见缪存,像见了凶神般,脸色一变便缩了回去。缪存微微一笑,“在那里是吗?”他问李丽萍。
李丽萍骇得面色发白:“你、你想干什么?”
那模样似乎缪存会当众杀人。
缪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是道歉,不行吗?”
李丽萍被他理所当然的一句“道歉”弄得如被当头棒喝一样发懵,嘴唇张了张,竟然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道歉?把人揍得半条命都快没了,现在又轻飘飘地说来道歉?是她疯了还是缪存疯了?!
缪存却不再多言,对她点点头,越过她身侧走向那间病房。在门口,他止住脚步,拦住骆明翰:“你别进去,好吗?”
这毕竟是家事,而且不太雅观,缪存不想让他目睹这些是人之常情。虽然很清楚这个道理,但骆明翰依然感到一阵被他当做外人的失落。
他静了静,垂眸确认他的神色和状态:“你一个人可以处理好吗?”
缪存点点头。
他转过身,推开门,缪聪僵硬住,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急诊大病房向来是很热闹的,收容着大半夜醉酒闹事打架斗殴和发神经病的人,各担架车旁用蓝色挡帘拦着便算是保护了隐私了。缪建成头上和肩膀上、手臂上都缠着绷带,夹着木板,脸因为出血而肿成了猪头般大。
讲话也大着舌头,这让他的脏话和人身攻击毫无威力。
缪存听他骂完,很耐心地,而且一个字都没反驳。缪建成骂不了多久就累了,何况他一动怒就咳嗽,一咳嗽就浑身疼,骂了半天把自己弄得快咳死过去一样,索性狠狠瞪着缪存,不骂了。
缪存乖巧地说:“爸爸,对不起。”
缪建成眼睛充血,缪聪直接愣住了。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打你,”缪存是真的在道歉,“但是,你可以把那二十万还给我吗?”
李丽萍缴完了费,刚想进去,被骆明翰拦住。是想骂的,但骆明翰居高临下的淡漠中充满了威逼感,李丽萍一时间整个人都怵了。”
“你有病吧,”缪聪脖子上的青筋都涨起,“张口二十万闭口二十万,怎么,那是你的投胎钱?”
骆明翰默不作声地听着,与李丽萍一起掩在一面挡帘后。他猜得出这是缪存同父异母的弟弟,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李丽萍。
缪存不理他,对缪建成说:“小姨父住院了,要动手术,这是他的手术钱,”他攥紧了拳,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且荒唐:“……就当借我。”
不是每个人都讲理的,更有一种人,比起讲理,他更擅长颠倒黑白、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缪建成粗着嗓子歪着嘴:“病了就上医院,没钱就等死!关我什么事?!”
缪聪冷笑:“哥,你真的很奇怪,那是你的小姨父,跟我们现在的家有什么关系呢?你妈妈早就死了,死之前也已经跟咱爸离婚了,说难听点,这就是陌生人了。你为了你小姨父的病张口跟爸要钱,要是态度好一点,借个几千一万的,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看,这是借钱求人的态度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们债主呢!借不到钱,就把爸打成这样——”他停顿了一下,余光瞥见众多凑热闹啧啧啧的目光,得意洋洋地勾了下唇,“谁说你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呢?”
大病房里果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还有这样的事?”
“看着这么瘦瘦的,下手还真黑!”
“哎哟这年头哦,你们是不知道,养儿子跟养讨债鬼差不多!”
缪聪俯下身给他爸端茶倒水,把耳朵凑他唇边听了会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爸爸说了,虽然你这么不仁不孝,但毕竟跟你小姨一家以前也是亲戚,只要你立一张借据,再给爸爸跪下磕三个头,说三声爸爸我错了,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缪存不知道缪建成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可笑的提议,好像折辱他一下就算赢了。他认真地权衡了一秒,发现内心并没有愤怒,众目睽睽之下,膝盖刚弯了一弯,便被屏风后转出来的人当机立断扶住。
骆明翰很用力地攥着他的手腕,瞥了眼缪聪,“这是你弟弟?”
缪存点点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骆明翰熟络地跟缪聪说:“这样,我今天刚好也想听个响,我给你一个头二十万,你给我磕三个,六十万,借给他二十,你还有的剩四十,怎么样,磕吗?”
缪聪刚要骂,骆明翰恍然想起来:“不好意思,说错了,是你给你爸磕三个头,就算提前尽孝了,六十万,怎么样?”
围观的说:“这人还没死呐!啥叫提前尽孝,大半夜的忒晦气!”
醉酒的搁一旁嘴碎,拖腔带调地说:“这忌讳可犯不得,人本来不走的都给磕走咯。”
李丽萍摆架子骂开:“什么晦气,什么走不走死不死的?呸!散了散了,”扬声找护士:“护士!护士!”
“哎——有事儿按护士铃,别吵别闹!”
被李丽萍怼了的醉鬼扬长脖子喊一声:“215病床的快不行了!要被气蹬腿儿了!”
一下子捅了马蜂窝,李丽萍扯着袖子就上去跟人评理去了,好好一急诊室闹得跟菜市场一样。骆明翰趁乱带缪存跑出来,到了走廊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缪存问他:“你笑什么?”
“你家里人挺有意思的。”
缪存轻描淡写地否定: “他们不是我家里人。”
“我可以为你提供脱离父子关系的法律援助。”
缪存的眼睛亮起来:“真的?”
骆明翰似笑非笑:“你还真有这个打算?”
“我早就问过……”缪存有点郁闷:“律师说,不能通过法律手段断绝抚养、赡养义务,除非我结婚了,脱离原户口,但也只是代表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事实上的父子关系还是成立的。”
骆明翰捏了捏他的手:“只要你有能力走得足够远,就可以脱离他们的牵连和掌控。”
“我知道。”缪存抿了抿唇,淡淡地说:“我在努力。”
骆明翰料想他去法国就是为了摆脱原生家庭的控制,但显然,缪存妈妈的娘家人那边是没有这个渠道和经济实力的,他原本猜想是他父亲这边的关系,但看目前情况,应该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偷渡在法国,熬到了绿卡,可以帮缪存去法国留学,并长久地定居生活下去。
回了车上,骆明翰觉得终于可以好好聊聊正事了。他打转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从这里到家四十分钟,我给你时间,好好说一说这二十万和你小姨父的病。”
“你都听到了。”
“主要是为了拦住你后妈进去闹事,顺便听了一些。”骆明翰流畅地认错,“对不起。”
“之前为了办法国签证,把二十万打给他们做存款证明,本来说过回国后还给我的,第一次推说是买了理财,到期后还我。他们占便宜占惯了,我没有在意。”
“所以你昨天没见我,回父母家,就是为了当面等他们把钱转给你?”
“嗯。”
“那怎么闹成了这样?”
缪存低头玩着手指,忽然不太想让他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自闭症,极端局面下会应激,会失控。他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提前赎回了钱,污蔑我是年初十那天偷了他的手机,早就转回了自己卡里,这次回来是想再讹他们二十万。”
这次连骆明翰都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爸爸、后妈、弟弟,这样对你?”
缪存自嘲地笑了笑:“挺正常的,不算很离谱。”
“而你原本打算把这笔钱转给你小姨父,给他做手术用。”骆明翰忽然发现所有的事都串起来了,“之前你表妹给你打电话,你小姨的语焉不详,都是有关你小姨父的病。”
“得了食道癌,要动手术,他们一直没有补医保,手术费用基本是自己承担。我小姨抵押了房子,跟银行贷了钱,每天来回四次快一百公里,给两家人打工。”缪存长舒了一口气,“我本来可以帮他们。”
“那是你去法国留学的钱。”
“我还可以赚,什么时候赚够了,什么时候去。”
骆明翰笑了笑:“如果我说我觉得高兴,你会生气吗?”
“你幸灾乐祸?”缪存不解,果然有点生起气来,脸上还蹭着血呢,像小泥点。
“太幸灾乐祸了,”骆明翰悠然说:“我这辈子最不想收到的,就是来自法国的生日贺卡。”
缪存:“……”
“现在有两件事。”车子平稳驶上高架,两侧城市陷入睡眠,只有路灯连绵地亮着:“一件是,还记得我有个合作伙伴叫丹尼尔吗,他很喜欢你给我画的那副人体,想出钱也请你画一幅,我帮你开的价是五十万,他还在考虑,你也刚好可以考虑一下有没有时间,要不要接。”
这太巧了,缪存的目光里都是质疑。
骆明翰笑了笑:“真的,你可以看我的聊天记录,”续道:“不过你小姨父等不了,所以钱我先借给你,你之后赚到了再还给我,好吗?"
撒谎高手向来懂得真假掺半,丹尼尔只出十万,想要一幅挂在卧室的,剩下四十万都由骆明翰补贴。
“好。”
“好,那还有第二件事,更重要的事。”
“什么?”
骆明翰无奈地瞥他:“你不想把你应得的二十万拿回来吗?”
“想。”缪存莫名生出一股无力的荒诞感:“但是我人打过了,也道过歉了,都没有用,可能已经拿不回来了。”
“你当然不行,对付无赖要用无赖的方法。”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忘了说了,揍得好,如果是我,我会揍得更狠。”
缪存翘起唇角,继而真正笑出了声,“助纣为虐。”
“我上清华第一年暑假,救了一个落水的小孩儿,他是被人推下去的,你知道我教他什么吗?”他回过眸,目光轻轻落在缪存脸上,“别人打了你巴掌,你要还给他一拳,别人踢了你一脚,你要还给他一板砖,……”
「别人打了你巴掌,你要还给他一拳,别人踢踹了你一脚,你要还给他一板砖……」
「永远不要用忍让和道理讲和,和气是打出来的,明白吗?」
他好高,要蹲下身说话,但即使是这样,九岁的小孩也必须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神。
骆哥哥今天好凶。
「明不明白?」更凶地问了一次,眉宇桀骜。
点点头。
站起来时,逆光挡住了倾泻入画室的午后阳光。门轻轻地关上,过了会儿,他又回来了,给小孩儿擦头发擦身体,「不要打架,会伤到手。你还小,不要让这双手受到任何不可逆的伤害。」
可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小孩儿仰着脸,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了小小的困惑。
「明白吗?」他又问了一次。
骆哥哥又温柔回去了。
点点头,「嗯。」
但是……好像用板砖揍回去会更直接一点,大不了不要恋战,揍完了就跑,只要跑得够快,别人就伤害不到他的手。
换完了衣服,吹干了头发,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画室的窗帘轻轻飘动,画架上,他的笔触稚嫩又天然。
骆哥哥又回来了,不太耐烦地塞给他一杯感冒冲剂,「要用拳头讲道理,不要听别的鬼话。」
小孩儿张着唇,不知道骆哥哥在跟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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