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聿在掌声中对程虞示意,就不访谈了,他直接开讲。
于是程虞站起身鞠了鞠躬,微笑着从旁边退了场。
“大家好,我是乔聿。”
“今天来了很多人,有一小部分我认识,大部分都才第一次见,很感谢大家来参加这么个’小小的’分享会。我想每个来到现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某种目的,也有一部分同学已经看过我刚出版的那本关于桥梁技术的书,但很遗憾,今天在这里并不会讲如何建造小半径曲线桥梁或UHPC组合连续桥梁,这些专业技术的问题,留给你们到大二大三大四的课堂,主要我怕我在这里提前讲了,我那些大三的学生下周就有理由逃课了。”
台下又是一阵笑声,夏小荔很意外,没想到乔聿演讲是这个风格,完全不严肃,甚至他都有些想笑。
“那我们还可以聊些什么呢?毕竟我们做建工的人都那么务实,如果来这里听不到一些干货,会觉得完全在浪费时间,很抱歉,我今天的意图就是’浪费’一些大家的时间,来聊聊每个建工人都会碰到的’心魔’。”乔聿说到“浪费”和“心魔”的时候特意弯了弯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大写的引号。
“已经上了大学的同学们,回想一下当初为什么会报这个专业?也许大多数人会说,因为好就业,那我再问你们,上大学就是为了就业吗?”
“要不然呢,肯定很多人会这么回答。”乔聿说。
夏小荔听到了后排好几个男生笑着窃窃私语,要不然呢。
“同样是干建工,干土木,一个基层的设计师可能还不如开挖掘机的熟练工容易就业,甚至最开始连工资都不一定比得上人家,但你们为什么没有选择去开挖掘机?”
底下一个胆子大的男生跳出来喊:“因为没面子!”
又一片同学哄笑。
这在业内是个通用的笑话,干结构的还不如开挖掘机的,台上乔聿也笑了,面对那个男生的方向说:“很好,念过书的人,知道要面子,那我再问你,工商管理、法律、医科,这些难道不比在工地上灰头土脸更有面子?为什么没有选择这些专业?你们高考的分数应该也是足够的。”
虹大建工学院的录取分在各专业之间每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些或坐或站的学生,当年都是有选择的。
台下的嬉笑声渐渐安静了,这些大男生很羞于承认,至少一部分人选择这个专业,是出自于喜欢。
男生对工科的天然亲近感,自己设计建造房子,建造各种牛逼得叫得出名字的建筑物,乔聿稍作停留,让这股沉静的氛围扩散,而后说:“因为你们喜欢。”
场下更安静了。
“可是这份喜欢,会随着你们逐渐深入社会而逐渐变淡,甚至有一天会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和这份喜欢,当自己每天灰头土脸地跑工地,而你的同龄人,那些高考分数比你们还低的同龄人,正衣着光鲜地坐在办公室,动动手指敲敲计算机就拿的薪水还比你多的时候,会有强烈的心里不平衡。”
“我们不说边际效应递减这个人类根本无法克服的自然规律难题,就说如今的社会,很多人都说又卷又浮躁,一方面,被迫卷起来的人冲破头也找不到出路,要非常努力才能够勉强算得上是活着,而另一方面,又有许多人只是轻轻松松地拍一些照片,短视频,做几场直播就能把你们几年的钱都赚了,这公平吗?”
“不公平!”底下的人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
“这就是社会的现实,是你们一定会面临的问题,现在再扪心自问,你们还要坚持这个专业吗?”
台下又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夏小荔听到不少大学生们吐槽着如今社会的种种浮躁之气,半开玩笑地说不如退学去直播卖货算了。
果然有人问:“乔教授,今天这是本专业劝退演讲吗?”
“好,”乔聿又开口,底下再次安静了下来:“很明显,已经有人军心动摇了。”
学生们低声笑了。
乔聿说:“本专业不光鲜,很难轻易获得名与利,很辛苦,付出与收获未必成正比,不符合当下社会的潮流,但我说了这么多,你们一定有人心里还会说,我就偏要试一试。”
“这样的同学,我们先为他们,为你们自己的勇气鼓掌。”
台下爆发一片掌声,这是送给同学们自己的。
乔聿继续:“刚刚所讲到的一切,都关于人类的欲望,社会的欲望,欲望纷繁复杂,变化多端,是始终在流动的,而我们所做的选择,无非是两个,追寻欲望,或是追寻永恒。”
“欲望无处不在,如同社会的风潮始终在变,选秀、带货、电竞、剧本杀……对大时代来说,这是社会进步所必然带来的丰富,无可厚非,而落到每一个个人,如果始终追逐潮流,却不明白是否是心中所需,是一件非常累和自我消耗的事,也一定不会做得成功。”
“在你们这个年纪,也许觉得追逐潮流是一件非常酷的事情,但我认为,不追逐潮流的事情一样很酷,比如,当我们站在西班牙建筑师高迪设计的圣家族教堂面前,站在无数电影里被摧毁过无数次的金门大桥面前,站在冬天落雪的故宫面前,这些跨越历史长河,在狭义定义里已经接近永恒的建筑物面前,我认为它们更酷,它们的设计者,建造者,更酷。”
“这是我们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的原因,我们选择用永恒,去消解流动的欲望。”
就这一句话,夏小荔浑身的血热了。
恍惚中有种感觉,乔聿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神落向了前排座位正中间的他。
第66章 得逞的小计谋
话音未落,台下的夏小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像是“开悟”了一样。
他这个年纪,当然没想过这么长远和深刻的问题,他对建筑和桥梁建造所有的了解和体会,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人,他视他为偶像,因为他做建工,夏小荔便也想做建工,因为他想懂这个人懂的一切,想靠得更近。
但抛开乔聿的影响,夏小荔现在问自己,喜欢这一行,愿意做这一行吗。
他无法当即给出答案,但被那句“用永恒去消解流动的欲望”所震撼,乔聿提到的那些建筑物夏小荔现在都知道是什么,建筑本身的厚重,与时光长河所打磨出的沧桑,令他在脑子里第一次模模糊糊有了“永恒”的印象。
这是个已经没什么人在追求永恒的时代,潮流信息瞬息万变,“变通”是每个人的必修功课,即便是爱情,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这是潇洒的爱情观。
但夏小荔开始隐隐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他不想做一个灵活多变,长袖善舞的人。
也隐隐地感觉到,从今天开始,除了应对高考这么具象的挑战,他似乎还有更多问题要思考,这些问题甚至比高考还要重要。
台上乔聿的演讲还在继续,他讲了“永恒”,讲了建筑与桥梁在时光中的美,讲了与美并驾齐驱的,这门学科对人类社会进步所做出的贡献。
反过来说,因为对人类的贡献与不因时代变更而消亡的美,这门学科之下所诞生的那些伟大作品,获得了永恒。
然后就到了跟学生的互动环节。
程虞作为主持人又出了场,他在台下给学生递话筒,大学生们举手要问问题的呼啦啦一大片,乔聿随意指了几个男生,他们问的问题五花八门,问本科毕业生在这行业的普遍薪资,问要什么样的水平,要熬多少年才能成为主设计师,问乔教授做的第一个项目是什么样的,问国外同行的收入如何,还有外校的问能不能考乔教授的硕士或博士……
不管什么样的问题,乔聿都耐心而认真地解答,有时候还会轻轻松松地幽一默,夏小荔不止一次听到背后传来“真想当乔老师的学生啊”这样的言论。
“最后一个问题。”乔聿说。
夏小荔没举手,但身边的简戎举了手,站了起来雀跃地蹦着,乔聿看到他了,跟程虞示意把话筒递过去。
夏小荔抬头看着简戎,他都不知道这家伙要问什么。
简戎说:“乔老师您好,我是虹大附中高三的学生简戎,我想请问您,如果一个人还年轻,他并没有多少人生经历,世界和未来对他来说还是一张白纸,这时候他更想做的是去体验,各种体验,其中也许就包含您刚才所讲的追逐潮流,这时候他是茫然而不确定的,同时又充满了各种可能,我认为这是人生的一个必经阶段,而找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永恒的事物,是这一段经历之后的结果,您认为呢?”
乔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说:“简戎同学,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他看了看台下,说:“最后一个问题,我想听听现场的同学,有谁想来解答,或是来就此做一些想法交流的?”
台下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有人跃跃欲试,有人面面相觑,乔聿的眼神落在一个人身上,他笑了,温和地指了指简戎旁边:“简戎同学,请把话筒给你旁边这位同学,他有话要说。”
夏小荔接过话筒,也站了起来,说:“大家好,我也是附中高三的学生,我叫夏小荔,刚才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有的人也许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他的人生应该怎样过,做什么样的工作,谈什么样的恋爱,一开始就很清晰,早早地就坚定了自己的心,这是一种幸运。但另一种,就像我同学简戎刚刚讲的,可能要尝试很多,很久之后,才能确定自己究竟要怎样生活,这未尝不可,甚至我认为是另一种幸运,因为他人生的宽度、广度足够宽广,一旦找到心中所坚持的事物,就会格外坚持。”
“我认为这是殊途同归,不管什么因,最后的果都是一样的。”
“只是,在后一种的人生中,很容易出现尝试和体验的越多,越茫然,因为这世界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欲望此消彼长,如果每一种欲望都要满足,每一种新鲜都要去体验,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消耗,这样毫不节制地消耗自己,最后一定找不到那个他真正应该坚持做下去的事情,甚至会失去辨别力,就像,即使真爱出现在他眼前,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仅仅针对刚刚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不管怎么样的过程,我们都应该有所克制,即使是要体验五花缭乱的新鲜事物,心里也应该保持警惕和清醒,要记得自己追寻的那一个’果’是什么,总有一个阶段是一定要沉下来去自我积累,错过了这些,终将一无所有。”
说实话,这些话从夏小荔口里讲出来,简戎都惊了。
在场的同学们也都惊了,全场鸦雀无声。
台上的乔聿若有所思地看着夏小荔,捏了捏话筒,温和地说:“大家说,这位同学回答得如何?”
又隔了几秒,全场爆发出惊雷一样的掌声,夏小荔在这片掌声中红透了脸,心跳如鼓擂。
乔聿一直看着他,眼神无比温柔,待掌声落下,他说:“夏小荔同学,你刚刚所讲的,也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谢谢你。”
夏小荔抬头跟乔聿对视,两人都弯着眼睛,目光亮晶晶的,赤诚而炙热。
这场分享会余威强劲,结束后的好几天夏小荔都常常在空余时间想起,乔聿说过的话,他自己说过的话。
他是个才17岁的小孩,世界的很多精彩他都还没见过,他想见吗,当然是想的。
就像乔聿拒绝他那次说的话,你才17岁,应该去谈属于你的恋爱,跟同龄人去谈各种精彩的恋爱。
但夏小荔不想,工作的事暂时离他尚远,但关于恋爱,他对所谓“新鲜的、各种各样的”恋爱毫无兴趣,他在一开始就遇到了他的“永恒”,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恋爱体验”,他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他心里清清楚楚,不懂这一点的是乔聿,夏小荔认为,但他觉得总有一天乔聿会懂的。
分享会结束后夏小荔没跟着同学们回学校,这天是周六,从今晚到明天是他们的休息日。
白珠给他发消息,说他爸爸从幸水回来了,让他问乔老师有没有空一起回家吃饭。
还有一些学生跟夏小荔一样留下来没走,直接上了台还在跟乔聿聊天,机会难得,大家都不想错过,夏小荔没上去,他还坐在台下,静静看着前方。
大概十来分钟,乔聿跟他们讲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时不时越过人群落在夏小荔身上,夏小荔跟他做个口型:“不急。”
十五分钟,乔聿看了看手机上的消息,结束了跟学生们的聊天,说:“今天就先这样吧?下次分享会的时候欢迎大家再来。”
学生们这才慢慢散了,几个虹大的志愿者在程虞的指挥下撤走台上的物料,乔聿朝夏小荔走过来:“走吧,跟你回家。”
咦?夏小荔都还没开口呢,他怎么就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乔聿晃了晃手机:“夏叔给我发消息,说今天回来了,想约了见见,正好我也想了解下幸水大桥的进展。”
当时乔聿是以顾问的身份,指导幸水当地设计院出的施工图,很快过了审,后续的环节他不用再继续跟进,但以他一贯的做事风格,既然出了图,一定会继续关心后面的情况。
“刚刚你讲的那些,是什么时候想的?”乔聿第一次听到夏小荔这么逻辑完整地表述自己,心里是有些震撼的。
夏小荔嘿嘿傻笑一声,简戎问的是关于人生体验,夏小荔其实没有想过这么大的问题,他之所以说出这些话,是他想过别的,关于恋爱和感情。
道理都是一样的道理,滥爱的人迟早会丧失爱的能力,滥体验人生追求新鲜刺激的人,也一定会忘了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但他没对乔聿说他想过这些,只隐晦含糊又带了些小怨气地说:“我可没想过这么宏大的人生大问题,有人不是叫我多去体验同龄人的恋爱么,我就好好想了想我要跟什么人谈恋爱,谈几个对象。”
“是吗。”乔聿只淡淡回应:“想得如何?”
夏小荔闲闲看着窗外,也淡淡地说:“没啥意思。”
乔聿没说话,很轻微地带了带嘴角。
两人到夏家别墅的时候,家里人已经到得整整齐齐,不光两个姐姐,夏小莓把林乌也带来了,夏小荔看着一屋子女人,心里只感叹还好还有个乔哥哥可以撑场面,不然自己真是越活越像贾宝玉。
乔聿还穿着演讲时的西装,一进屋这群女人简直炸了,夏小橙发出夸张的“哇——”,满眼星星眼,夏小莓跟他打趣:“这是刚从米兰时装周回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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