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思新下葬那日下午,外婆侯素珍帮季商洗衣服时从衣兜里发现丁恒远送季商的MP4。
纯白色已经染上了黑色污迹,在花田救火那晚季商丢失过一次,后来又在山路上找了回来。
他记起丁恒远说过下了几首歌在里面,想着他当时附耳过来的模样,也不过短短几日,却似乎再也回不到那时了。丁恒远说得没错,丁思新的死,他俩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季商边流泪,边戴上耳机,然而耳机内传来的声音却让他战栗不止。
那不是什么浪漫情歌,或者深情表白。
那是一段丁思新被害现场的录音。
第40章 阿斯莫德
录音中有三个男人的声音,以及丁思新被闷在嘴里的哭喊声。
“向青,用这个把她的嘴堵上。手给我按紧了。”
“张闯,我他妈让你按腿,不是让你摸。急个屁啊你!”
“一个乡下妹,傲什么傲,比你漂亮的老子都玩多了。给你蹬鼻子上脸,来劲儿了!”
“等你的同学,朋友,还有你那个小男朋友看到你的裸I照,看你还傲不傲得起来!”
“你他妈没吃饭啊?没听见她喊这么大声吗?会不会堵嘴,还要老子给你示范吗?”
“……”
再后来所有声音都渐渐远了,只剩下凌乱而急促的奔跑声。
王景平有一个同款MP4,录音中也没人提起过王景平。所以季商推测这段录音是王景平录下的。而他与王景平在救火那日,慌乱中阴差阳错拿了对方的MP4。
丁恒远一家还在墓地,勃然大怒、丧失理智的季商独自闯进了吴英姿家,然而季商还没来得及质问王景平,便被人从身后敲晕过去。
季商看着露台上那串轻摆的风铃发呆,尹灏轻轻握了握他攥紧的手,像是在安慰:“你告诉丁恒远了吗?”
季商点了点头,随即无奈地笑了:“但MP4被换了,换成了原本丁恒远送我那个。我报了警,警方在王景平的MP4上并没有找到那段录音,只找到了一段警匪电影里的类似场景录音。”
“警方怀疑那是我听录音后,产生的臆想。”
季商停了许久,他还记得当时丁恒远听他讲这件事时的表情:“所有人都觉得我听错了,丁恒远也不相信我,但我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丁思新下葬了,那段录音不知去向,当晚救火的村民中很多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住在吴英姿家那几个男孩,起火时从家中跑出来,随着人流一起去山丘救火。连我,连我自己也在路上遇见了王景平和向青。我很确信我从录音中听到了什么,但是,我又怕有一天,也许连自己都要开始产生怀疑了……”
所以季商将这件事半真半假地记录下来,连同在夏日里匆匆结束的短暂感情。像一场太过甜美的梦,结局急转而下,惊悚而残忍。这么些年来一直纠缠在季商的记录里,分不清,是逝去的感情更让他伤怀,还是丁思新的死更让他无法释然。
两人前夜都未休息好,尹灏花时间看完了那本书,季商酒醒后便再难入睡。挨到天亮,给沙发上的尹灏盖被子时把人扰醒。尹灏便索性起床,因为书内涉及虚构部分,季商又将真实的经历原原本本给尹灏讲了一遍。
清晨的风里带着丝凉意,尹灏将一杯温水塞进季商手里。关于季商与丁恒远之间的事,季商一句话带过,但这部分描写书里十分详细。
季商天生喜欢同性,丁恒远却有过两任女友。据符威讲,季商研究生时期短暂交往过的男生与季商在一起时,隐瞒了他曾经与异性的交往历史,季商选择分手便是因为这事。
季商平日对待尹灏分寸适宜,再加上昨晚醉酒说的那些话,看来季商一遭被蛇咬,直男这个群体已经被划分到敬而远之的区域内了。
短信响起,小凳子将尹灏让他查的关于易少清的个人资料发了过来。尹灏将图片放大,递给季商。
易少清户口本内,曾用名那栏写着—向青。
“果然是他。”季商看到易少清死亡现场时,已经隐隐有所猜测。
王景平,以及如今的易少清,都是丁思新死亡事件的嫌疑人。但因为没有证据,无人相信季商,‘嫌疑人’这个标签只存在于季商的认知里。
还有谁会在十二年后突然知晓内情,用季商书里的复仇手段在现实里对这几人一一进行复仇?丁恒远吗?他是最有可能的人,但他也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尹灏退出图片界面后,又在手机里翻找了一阵子,然后递给季商。
那是尹灏查七零三案件时,在王景平家里拍的那张远山素描图,向日葵的颜色淡了些,却仍旧是画面内唯一有色彩的花。丁思新说得对,向日葵像太阳。
这张图小说里有提到,季商也仍然清晰记得,他拿着手机惊疑道:“你在哪里拍的?”
尹灏道:“七零三案件,王景平家中,这张图他一直保存着。”
季商低头看着手机里的图片,轻蔑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在书中为什么要设计王景平被割舌的情景吗?”
尹灏道:“因为他胆小、懦弱、案发时选择袖手旁观,案发后选择保持缄默,包庇罪犯。”
这确实是季商当年的想法,如今七零三案件后他从尹灏处得知了更多王景平的事情,但季商依旧没有改变他的最初想法,隐隐还觉得王景平那根舌头原本就属多余。
季商想也许这就是胡永余教授所说的,存在于他心里的灰色地带。
“你给我看这张图是想暗示什么?”季商睨了尹灏一眼,没打算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十二年来他一直在忏悔?甚至于他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也和曾经那件事有关?”
尹灏接过手机,看着季商:“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而且他当时未满十六岁。”
“可是谁也没有权力帮丁思新选择原谅。她那么善良,悲天悯人,那怕是萍水相逢的人,她也不吝啬给对方施予温柔。”
尹灏想到季商书里激愤与残忍的用词,想着他当初在写下那些字时伤口一次次被剖开的情景,他将手掌放在季商胸口上:“我只想让你这里好受一点。”
仿佛过了很久,季商回神粲然一笑。
“学弟,你选择相信我,这就够了。”随即,季商举止泰然地拍了拍停在胸口的手,四两拨千斤地将暧昧的氛围打破,朝屋外走去,“走吧,是时候找曹队好好聊聊了。”
尹灏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拿上资料跟着季商出门。
经过前厅时两人被倪晓拦了下来。逗留在常平敬老院那晚,倪晓听向超同学提了一嘴,知道平时哥哥嫂子对向超不好,向超放假宁愿打工都不愿意回家,出国留学的事也是因为哥哥横加阻拦而去不了。加之那日又亲眼看到匡洁对向超的恶劣态度,倪晓便一直觉着向超可怜。
季商和尹灏也不能过多透露,倪晓知晓向超平安,便将听来的事给季商抱怨了几句,也未再多问。
两人到达枣林分局时,正好遇见了一场大戏。
前一晚,易立丹、匡洁以及向超被带到警局。家属认尸后,警方分别对三人进行问话,将整个案件过程中三人涉及到的部分逐一记录。
快到早晨时,尹灏送到技术科做化验的、易香雪的儿童保温杯终于有了结果。技术人员忙了一晚上,看到结果后异常激动,跟杨路明汇报时一时大意忘记关门,被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易立丹听到了。
经过一夜,前日风韵犹存的易立丹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身上还是那件考究的紫色旗袍,却已变得皱皱巴巴,黑色眼线在下眼睑晕染出一大片灰败的污迹。她被两位年轻女警员半扶半拉着,却还几次冲过去揪住匡洁的头发不放,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扇到匡洁脸上。
“这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妈?你当的什么妈?那么小的孩子你给她喂安眠药!”
易立丹瘫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祸害进门!”
匡洁捂着脸,挣脱女警员的手,破罐破摔地指着易立丹:“我是祸害?你以为你儿子又是什么好人?人前一套人后指不定是个什么畜生!小雪即使是跟着我吃安眠药,也比呆在他身边强。”
“我要撕烂你的臭嘴!”
易立丹骂骂咧咧爬起来,伸手朝匡洁扬了过去,这一次却被匡洁抓着手腕拦了下来。匡洁红肿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还有你,姓易的,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小雪至少睡着了!你儿子,当时已经九岁了!你以为他带着耳机打游戏,隔壁什么声音他就听不见了?”
四下刹时静了下来,犹如暂停的默剧一般。但片刻后,两人又扭打在一起。最后陆续跑来几个警员帮着硬把两人拉开,分别送到不同的休息室内。
尹灏与杨路明问案情收尾情况,季商冷眼看着那出闹剧,隐隐听杨路明提到向超。
“扬局你刚刚说什么?”季商又问了一遍。
杨路明皱眉摇头:“我说这个向超丢下个烂摊子不管,让这两人在警局撒野胡闹,自己躲清静跑去办手续提车。那车子有家人重要吗?这家如今可只有他这一个男人了,也不出面管管。等会闹出个破相流血的事,最后还得找警局麻烦。”
尹灏本只是过来打一头,看案子有没有新进展。他怀疑在逃帮凶与王景平案件中的割舌者有关联,但从控电室逃走的黑衣人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就易少清案件来说,结果看似趋于明朗,分局已经不在需要尹灏提供协助了。但尹灏却打算在与曹卫卫阐明情况后,争取将两件案子进行合并调查。
“走了,回市局,见曹队去。”尹灏拿资料碰了碰季商,那人正魔怔似的站在一旁。
尹灏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季商回过神来,又问了杨路明一句:“向超什么时候去办手续提车的?”
杨路明道:“十多分钟前吧,这边问话结束,就急吼吼地跑过去办手续了。”
季商道:“我记得易少清那辆车停在商场地下停车场内,那辆车还没排查结束?”
“不是易少清开那辆。”杨路明摆了摆手,“是那辆白色的,向松涛开到案发现场那辆车。”
季商神情一滞。少顷后不由分说拉住尹灏的手腕,“跟我走一趟。”
尹灏也没问,只任由季商拉着他往外走。
杨路明笑着抱怨道:“神神叨叨,一惊一乍,这小年轻。”
门外季商顿了顿脚步,转头朝杨璐明道:“杨局,麻烦你打个电话给向超,就说他母亲和嫂子打得头破血流,让他赶紧过来。”
“啊?”杨路明撇开两人,作势要跑往休息室确认,“真流血事件啦?完了完了……”
季商拦下杨路明,附耳低声道:“麻烦杨局一定把向超留下,尽量拖住他!”
第41章 蓓蕾
宙斯造人,立即将各种感情给人装了进去,他吩咐廉耻从后面进入。廉耻表示反对,却迫不得已,只好说:“好,我进去,但应该按照这样的条件:如果还有什么在我之后进去,那我就立即离开。”-《伊索寓言》
……
易少清在匡洁座驾上安装的定位装置,在对应的手机上只能看到车辆实时所处位置,但那辆车内自带的导航却有记忆功能。
导航显示这辆车当日去过枣林区工业园,两次。
季商还记得向超站在常平敬老院门口看着嫂子和侄女离开时的神情,他背影萧然,站姿僵硬,回头那一笑十分勉强,拳头紧紧握在身侧。如今看来,在那一刻,他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向松涛护子心切,他应该更聪明一点,更冷静一些,如果他记得把当日向超到枣林区工业园的记录删除,或许向超真能成为一名法外之徒。
杨路明是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老警员,季商告诉他一定要把向超牵制住时,他便开始指派技侦人员做第二轮排查。
著名的卡罗定律讲过,凡有接触,必留痕迹。那台砍断易少清的纸张切割机边缘,警方采集到了一枚指纹,与向超的指纹吻合。这也从某个方面说明天网疏而不漏,落网只是时间或迟或早的区别而已。
就这个案件而言,审问,算得上最轻松的环节了。警方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向超便自己交代了。
父亲向松涛的自我牺牲已击溃了向超的所有防线,他的死让向超的计划彻底失败,他不仅没有保护好父亲,反而害了他。
让一个爱你的人恨你,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你只需冷漠地收回对他的爱便可,假使你再将恶劣的态度施予他重视的人,那么这种恨便会愈加绵延不止,乃至膨胀滔天。
向超学习成绩出色,争取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但被哥哥易少清阻拦。不仅如此易少清还劈头盖脸地将向超连同向松涛一起讽刺挖苦了一番。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向超想要永远摆脱哥哥,想要让父亲向松涛活得有尊严,想要母亲易立丹的眼里不再只有易少清这一个儿子。
他在论坛上匿名发了一个帖子,想要找到一个脱离深渊的途径,以及宣泄对哥哥易少清的仇恨。很快有人主动联系他,帮他想了一个两全的方法。
向超原本打算假借绑架嫂子这个计划,从哥哥易少清手中弄到一笔钱,用这笔钱,他可以出国读书,甚至可以带着父亲向松涛一起离开,另外再狠狠地给易少清一个教训。
起初他并没有想过要易少清的命,但他没想到,在到枣林工业园取那三百万现金时,蒙着眼的易少清竟然认出了他。易少清狂妄地、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不敢出声的向超的名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着嘲讽与轻视。
身处弱势,受制于人的易少清没有丝毫收敛,他傲慢地把那些刺痛过向超的字眼一遍又一遍的砸向向超,以及毫不知情的向松涛。
“按下这个按钮,他那根手指就永远抬不起来了。”他永远无法戳着你的胸膛,漫骂你和你的父亲了。
向超封住哥哥的嘴,按下按钮,世界瞬间安静了。
唯一还存在的,只有易少清被黑胶布封在口中的痛苦呻I吟。
血液从易少清的断腕处流淌而出时,向超是有机会终止这场谋杀的,但他被胸腔中涌出的释然和快感控制着,带着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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