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容纳人数,游玩项目,价格都相近,怎么说波西米亚公主号更适合?”季商问。
秦经理两手搓了搓,神情沉稳有余。他一面看着监控画面,一面将一旁的船只记录拿了过来,道:“两艘游轮的餐厅和游玩设施都设置在一层和二层,三层是普通包房,四层是豪华包房。但这艘洛神号,据我所知,从去年开始他们的四楼已经被人长期包下。所以对季总你们公司来说,如果选择洛神号,一来你们无法享受到豪华包房,二来,极有可能他们三楼所能提供的普通包房在数量无法满足你们的需求。”
季商不置一词,侧身缓缓朝着窗户的方向走了两步,还未等他问出口,眼观六路的秦经理便道:“洛神号暑期有五天四夜海上行活动,今早刚出发,波西米亚公主号现在正好停在码头,几位有空的话,我带你们去参观一下。”
护蕾行动的卷宗中那名老师供述,蓓蕾组织每次为客服提供服务的场所都不相同,有时在某栋酒店,有时在某个临时修改装潢的废弃仓库,还有过在深山密林中的农庄。
蓓蕾组织会定期向客户发送新猎物信息,其中只有贵宾客户有权提前看照片进行挑选。在‘复活日’的前一天,组织会通知时间及地点。一般情况下,每个人的地点都不一样,而那个地点也并非最终目的地,只类似于中转站,此后会由蓓蕾组织内部人员负责进行接送。
蓓蕾组织提供服务是集中、同时进行的,这群人在‘复活日’被聚集到一起,像一场同类间的盛会。虽然在不同房间,虽然都戴着面具,但四下隐隐传来的惨叫、呻I吟及淡淡血腥味,会让这群恶魔更加沸腾,是另一种助兴剂。
是的,他们将自己撕掉伪装、露出肮脏皮肉与獠牙的日子,将别人生不如死之日,称之为,他们的‘复活日’。
所以蓓蕾组织所需要的场所,必须含有多个独立房间,这是小型船只无法满足的。
包下洛神号四楼的是一家公司,秦经理提供的登记信息上显示为‘骥骜集团’,这个集团无疑是季商与尹灏这次行程的最大收获。
季商驾车,尹灏给他念在工商系统内查到的关于骥骜集团的初步信息。
“骥骜集团经营范围可真够广的。劳务派遣、教育培训、资产管理、商务活动、律所、旅游都插了一脚。集团总部在云盘市,其他多个城市都有分公司、子公司。信用记录良好,没有人事纠纷,连劳动仲裁都没有,倒是有过几次被起诉记录,但最后都是骥骜集团胜诉。还有,集团现任法人,童媚晴,这人我已经发给符威请他帮忙调查了。”
无论蓓蕾组织与骥骜集团到底有多大关联,牵扯有多深。但常年包下洛神号顶层所有豪华包房的行为,拿到任何一个集团来说,都是一个需要管理层逐一审批、最后由管理层来定夺的重大财政支出项目。
所以,法人童媚晴要么是没有实权的摆设,要么直接与蓓蕾组织有关。不论那一面,童媚晴都是突破口。
车窗外,烈日渐渐温柔起来,斑驳阳光从三环绿化带中还未开花的木芙蓉枝叶间照进车内、笼罩在忽然间沉默不语的尹灏身上。
季商看出尹灏的异常,若有所思道:“护蕾行动长达四年时间,最终却以失败告终,那么多人付出了心血和生命。我们今天的发现,算得上十分重大,要不然还是汇报给曹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季商总是能准确猜透尹灏心底的想法。季商的提议,也正是尹灏所在犹豫的地方,但他此刻却不敢贸然行动。护蕾行动的失败,目前来看警局内部一定有鬼。参与行动的警员,甚至连曹卫卫都有嫌疑。他如果贸然上报,也许会打草惊蛇。
“正因为有人付出了心血,甚至生命,所以我更不敢轻易下决定。”尹灏偏头看向季商,希望他能够理解自己,“我想等找到蓓蕾的关键信息,或者找出警局的内鬼后,再正式报上去。到时候即使要让我脱掉这身衣服,我也没有怨言。”
顿了一下,尹灏又道:“这不仅仅是为志杰。”
季商偏头看向尹灏,他面上的笑意与肯定让尹灏顿感安慰。仿佛尹灏选择哪一条路,季商都可以理解,都愿意陪同。
季商道:“我当然知道,你做这些早就不单单是因为秦志杰了。”
尹灏有过交往对象,大四和初恋女友分手后,也试着与另一个女孩短暂接触过,但总感觉兴致不高。朋友中有讲他太过挑剔的,有讲他忘不了初恋女友情伤难愈的。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随着年龄增长,见识扩充,见多了各色儿女情长,他逐渐明白过来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怎样一份感情。
是棋逢对手,是相互扶持,是认定了便不会改变,是所有计划都会将对方置于其中,是想要一起走到时间尽头的同路人。
但他仍旧讲不清,也无法给未来那个她描绘出一个清晰的形象来。只是他十分肯定,以往经历过的感情似乎显得有些浅淡,大醉几场后情伤便消失了。对于那段感情,旁人的记忆好似都要比他自己还要来得深刻。
尽管他回想起来,也确有美好之处,但总体来讲像是硬提溜着热衷看纪录片的人,去看了一遭青春伤痛电影。
此刻坐在车内的尹灏,想着那个他曾经无发清晰描绘出来的形象,看着一旁的季商,虚与实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到了一处,严丝合缝。
然而一贯直率坦荡的尹灏,这一次却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季商的疏离与克制事出有因,尹灏几次若有似无的试探更让季商敏感得如遭蛇咬,恨不得蹦开三丈远。
尹灏正独自在心里拨弄着小算盘,忽见季商打了右转向灯,减速后朝三环一处出口驶去。
这处出口不是通向闲宵最便捷的道路,尹灏细想了一下,瞬间心肝拔凉拔凉。这条路离他自己的公寓更近,季商这是要送他回家。
尹灏怨气横生,面色不虞:“你问也不问,就要把我往家送。”
季商正专心开车,听尹灏这话,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便莫名想顺势逗他一逗:“你连续忙了两天一夜,不想回家,还想去哪?”
“我车不还停在闲宵吗?”尹灏道。
“没事。”季商若无其事笑道:“停就停呗,学长我不收你停车费。你空了再来开走。”
这不是停车费的问题,季商好像把某件在尹灏看来十分重大的事给忘记了。尹灏生气的同时,感觉自己前途暗淡,他偏头看着窗外沉默许久,低声抱怨道:“我答应丁阿姨,晚上去吃饭。”
季商眼睫微颤,嘴角被情绪往上拉扯,却又被他刻意往下压回去,他耽于戏耍人:“我妈那人见谁都热情,她就那么一说,你别放心上。”
尹灏的头偏向车外的幅度更大了,季商已经看不清他的正面,只能看到他牙齿咬紧时凸起的腮帮,欲言又止时上下滑动的喉结,以及落在阳光里后颈那处冒出的青色发根。
前一日,尹灏对他说,好摸的话,再摸摸。
第45章 蓓蕾
限速三十码的环岛即将结束,驶入主路便不得不跟着车流提速。像这车速一样,或快或慢,都有一个规矩,你得在这既定的规矩之下存活。想特立独行,想随心所欲,犹如违规行车,难免遭至一场灾难。
季商的心融化在那一小片阳光里,他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轻松与喜悦,但那喜悦里还带着一丝对重蹈覆辙的抗拒,以及无能为力。
回过神来,他又舍不得把人逗弄得太凶。他原形毕露,嗤地笑出了声。
“笑你大爷啊。”尹灏没好气道。
“到闲宵那条快速路,刚刚新闻提示车祸塞车,我就换了条路线。”季商边笑边解释。
“什么?”尹灏一时未反应过来。
“学弟,你看看路牌,我这是在往哪儿开?”
车外,蓝色路牌上白色指示线正前方写着梓江生态区,闲宵就处于这片生态区内。
尹灏豁然大悟,笑意让方才压抑冰冷的五官瞬间变得温暖柔和起来:“你刚刚逗我玩呢?”
“嗯。”季商扬眉应了,又道:“我妈发了好几条短信过来,她老人家真心诚意邀请你吃饭,我哪敢忤逆。”
乌云散尽,尹灏心情大好:“你玩我玩得挺开心啊。”
“还行。”季商说完顿了顿,又正色道:“我妈对你可能有点误会,希望你别介意,就当是在朋友家吃顿便饭。我先缓缓她,找时间再给她解释。”
这话季商说出来,自己也感觉漏洞百出,在以往,这种误会季商不会让它多存在一秒,他从不在这类事情上优柔寡断。
只是不知怎的,他想到尹灏这几日为了查案连轴转,末了还要一个人回到森冷空旷的家中,像以往那样点外卖或者泡面随便应付几口,他便觉着于心不忍。
丁锦兰的厨艺不错,他想与尹灏分享。闲宵门前的紫薇花到了最繁盛的时候,小泥巴说今日慕名来看花的客人很多。
他也想让尹灏看一看。
晚上吃饭,倪晓也一并上来。季商对小泥巴另眼相待,像自家妹妹似的照顾,丁锦兰便也待她如半个女儿般。
丁锦兰家长里短,倪晓插科打诨。这晚季商是少有的寡言,只在丁锦兰话锋太过明显时,出口帮尹灏化解尴尬。
尹灏不觉得尴尬,这场其乐融融的晚餐,让离家多月的他开始惦念远在京市的父母。
晚餐结束后,丁锦兰说什么也不让尹灏帮忙洗碗。自个拉着小泥巴进了厨房,两人边洗碗边咕咕哝哝。像是上级领导与下级线人交换情报,顺带布置后续任务。
“你俩压着嗓子说话累不累。”季商半个身子闪进厨房,里面的人立即噤声,“我把门给你俩关上,想说什么大声说。”
尹灏正在看上次买的那盆泼墨石斛,又新开了几朵花,长长一串压得纤细的花枝垂腰。方才餐桌闲谈间,尹灏提及母亲也爱摆弄花草,丁锦兰便提议让尹灏把那盆泼墨石斛带回去送给他母亲。
季商顿时咳得山摇地动,这才硬生生岔开话题。
“带你看个东西。”季商故弄玄虚,将尹灏引向露台。
云盘市紫薇花花期八月结束,凡是即将消亡的事物,在消亡的前一刻都会显得格外盛大,紫薇花最好的赏花期便就在即将凋谢的八月末。
“看什么?”尹灏不解道。
季商指了指闲宵门前:“紫薇花,小泥巴说最近好多人来看花。”
白日门前道路上挤满了游人,热闹非凡。此刻,日入西山,光线渐暗,人群已经三三两两散了个干净。
淡绿的枝叶被夜色吸纳,难分你我,粉白的花也模糊在昏暗的夜色里,露了清浅一点颜色,并不分明。
“再等等。”季商抬手看着表,“一分钟。”
尹灏安静地等着,他并不焦躁,也不好奇,此时此刻站在季商身旁,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不足。
“五、四、三、二、一……”
季商倒数完,眼前的夜色无甚改变,堪又过了两秒,闲宵门外的路灯猝然亮起。暖黄的灯光下,紫薇花置于光带之中,被陡然拉高了色彩饱和度,颜色浓艳欲滴。
“来看看繁花似锦的人间,学弟。”季商道。
驱车离开,经过闲宵门前那条道路时,尹灏还一直沉浸在学长季商展示给他的美好人间里。只是灯光映照下,每一颗树滑过窗外时,他都会想起七月初,那个站在树下抽烟的身影。
那时候,尹灏朝季商跑去时,便察觉了自己内心比远处引擎更声势浩大的轰鸣,只是一开始他并不明白这轰鸣中除了危机刺激下的心率上升,还有着别的东西。
翌日早晨,枣林分局杨路明赶往市局汇报工作后。曹卫卫召集二队所有成员开会。
易少清案件二次现场勘查时所采集到的指纹已经全部比对完成。易少清遇害现场二楼,技侦人员在控电室窗棱上采集到了一枚指纹,警方推断是嫌疑人翻窗逃跑时至手套破损,这才留下了这枚不易察觉的指纹。
而这枚指纹虽然在警方收录的案犯指纹库内并未成功匹配,但却与七零三案件中,季商收到的向日葵包裹上的其中一枚指纹相符。
至此,王景平案件与易少清案件正式有了实质性的联系。
这已经不单是两起模仿小说杀人案了。小说里被害人的原型人物,在现实社会以同样的手法死去,虽然凶手不同,但背后运筹帷幄,步步设计,将两位被害人推上绝路的却极有可能是相同的人。
那个蛰伏在黑暗中的人,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将王景平与易少清碾死在脚下。
有人在为逝去的丁思新复仇?
曹卫卫正式批准尹灏的申请,七零三案件与易少清案件并案,着力调查两起案件的幕后策划者。
此案由尹灏负责调查,另外曹卫卫正式签发了季商的临时顾问批文,季商协助尹灏、二中队其余人员兼顾在查案件的同时,按需支援。
枣林区公安局停车场内,季商熄火停车,尹灏靠着越野车门,微微躬身朝他挥了挥手。
季商下车,尹灏将顾问批文递给他:“学长,欢迎加入警队。”
这类型临时聘用批文,研究生在读时季商就见过。于他本没有什么新鲜的,但他被尹灏散发出来的情绪感染,内心竟生出了几分激动,曾几何时,他本以为自己与警察这个职业再无瓜葛。
季商接过批文放好,与尹灏一同进入枣林区派出所,向超被临时关押的审讯室。
除去易少清案发现场当晚,这是季商第二次见到向超。常平敬老院内那个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热情中带点憨直的少年形象还深刻地留在季商脑海中。他当时觉得向超率真可爱,像一块天然形成的琥珀原石,内外通透。事实证明,再雪亮的眼睛也无法看清所有事。
向超不敢与季商对视,看到季商的眼睛时,他总觉得羞愧难当。他还记得在常平敬老院季商递给他半块糕点时,眼神温和得让他倏忽想起年幼时的易少清。
那时他还是哥哥身后的跟屁虫,那时藏在床垫下的亲子鉴定报告还没有曝光,那时纸飞机可以毫无阻拦地从他的卧室直直飞入哥哥房内。
假如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至少停留在常平敬老那一刻,或者停留在他按下切割机按钮那刻也好。实际上他有过许多许多可以停下的时刻,但他没有。
到如今,他才明白世上所有假如都只存在于梦里。法制之外的每一条路,都是不归路。
向超每一次望向季商的眼睛,都觉得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掉了所有衣物,让他的阴暗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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