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间征伐之事,我自然半点也不懂,只能装出认真聆听状,神色肃然,频频点头。耳听萧越与他言语来往,不但对战况了如指掌,对双方排兵布阵、军备粮草,竟也知之甚详。我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屡屡向他看去。萧越忽而一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似含笑。我自知他早已看穿我装模作样,心中竟也不如何羞恼,只是低垂了双眼,不再看他了。
萧越旋又问及异状,徐总兵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大周将士们一向骁勇,近日却恶疾频发,连他也常觉精神不济,疲累异常。昨天夜里发梦,竟梦到他死去多年的娘,在一条黑河旁朝他不住招手。道长们来得正是时候,无论开坛做法,还是烧符兑水,他即刻都可着人安排。如需要鸡头、狗血,便要开出详单,一并前往集镇采购了。
同来的几名弟子听他越说越偏,神色均十分古怪。萧越倒也并不点破,只说如此顾虑也不无道理,本门弟子自当效劳,先在城中布下清心法阵,涤荡污秽云云。徐总兵自不知清心诀是宗门中最低阶的法术,许多假冒道士往往学了个皮毛便拿去骗钱的,一听之下大喜,便要请他当场演示。一名师兄忍笑道:“我来罢。”萧越淡淡扫了我一眼,止道:“我来便是。”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捧金粉,托在掌心,以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黑袖一翻,将掌中金粉尽数泼入。霎时光彩流动,那金粉星屑汇聚成流,化为一道浮空符文。虽是个简单法术,运笔却利落之极,衬着他墨色锦袍,更隐隐显露高华气象。我一时钦慕无已,呆望了许久,直到那金色消隐才罢。
徐总兵见到这光辉灿烂的术法,挢舌难下,直呼高人。又说他一见这法阵,便觉神清气爽,身子康健不少。眼看战事吃紧,便请诸位仙君移步西河各地,施展神术,定我军心。他也是雷厉风行惯了的,与萧越稍做商议,即点遣了数名心腹,驾了马车,恭恭敬敬地将众人一一送往龙门、天水、云州各处。到我时,萧越略一迟疑,握了我的手,向他道:“徐大人,我这位师弟初次下山历练,人情世故皆不太懂得,还望大人照拂一二。”
我忍不住斜睨他一眼,心想甚么不晓人情世故,我分明是一肚皮草包。萧越嘴角露出淡淡笑容,手却握得更紧了些。
谁知总兵大人却会错了意,连声道:“巧极,巧极!我正有一个绝佳去处,将令师弟安置于斯,再好不过。”便唤来一名高高瘦瘦的军士,叫作裴参军的,驾车将我送往黑水城。
萧越无奈,只得拉过我手腕,低声道:“你好生待着,我过几天便来找你。”
我受他照顾,心中一甜,低头应道:“知道。”想起席间之事,忍笑向他道:“师兄若要捉妖除鬼,我这把剑倒与桃木剑有几分神似,可堪一用。”
我本来只想和他开个玩笑,哪曾想萧越叹息一声,竟真的将我的一霎雨拿了过去,复又将身上的诛邪解下来,给我系在腰间。
青霄门一脉皆是以剑入道,剑意即道心。修士对自己的剑往往爱逾性命,便是至爱亲朋,也少有如此不设防的。他见我怔在原地,才道:“剑上有诛魔之意,如遇凶煞,可保你无虞。”
我自知无力自保,只得收下。临行见徐总兵尚自叉腰与人交谈,头发花白,腿也似有些挺不直,那光景与我那群老兄弟最后几年的印象重叠在一处,竟令我一时忘了身份,开口道:“大人,战事虽繁忙,你自己也要保重些。身子骨若垮了,纵有婆……子女伺候,老了还是自己难过。”
徐总兵诧望着我,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动容道:“多谢仙君。”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见萧越在一旁含笑看着我,更是害臊,轻声道了一句:“你也保重。”就慌忙进了马车,逃一般地走了。
从雍州到黑水城路途近百里,一路黄尘飞舞,索性避无可避,便将车门敞开,与那车夫攀谈。那车夫是个西北汉子,话语粗豪,嗓门极大,一时咒骂天气,一时又问我道门中事。见我不时将面幕上的细沙抖落,忽然哈哈一笑,对车中道:“仙君,我有一句话,你听了可别生气。先前我第一回 见你,还道自己眼睛花了,怎么这鸟不拉屎的荒漠里头,竟走出一位画上的仙姑来?后来大着胆子同裴参军说了,才知道他们一开始也错认了,还在营地里押宝下注,赌你是男是女来着。”
我从前也常见人赌博取乐,多是赌一日出工或黄酒几角,吆五喝六,煞是快活。想来不禁有几分亲切,便笑道:“是么?不知这位裴参军赌的什么,赢了多少钱?”
那裴参军年纪极轻,只怕还不到二十岁,脸皮也比那车夫薄得多。闻言竟将头一撇,不敢看我似的,含糊道:“……我没赌。”
那车夫笑嘲道:“坐庄收钱的时候不害羞,这会见了正主,倒害起羞来了!你们那破城要水没水,风沙又大,我劝你趁早把那二两银吐出来,给人家多备几件兜帽是正经。这么白白嫩嫩一位仙君,若教风沙吹坏了,他那又威风、又厉害的师兄追究起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裴参军听了,把眼觑了我一觑,却不说话了。临到下车时,才忽然道:“……我们拿你打赌,你不生气?”
我失笑道:“皮相而已,有什么可生气的?”想他们若是知道我从前是个面容丑陋的糟老头,只怕连手中的赌盘也要骇掉了。
车入黑水城中,守城的参将闻讯而来,听裴参军道明来意,干瘦的脸上不禁浮现一丝诧异,复又欢喜道:“好极,好极!咱们黑水城何德何能,竟一连迎来两位仙君。这可把老史他们都比下去啦!”说着,便唤人去请另一位过来相见。
我不曾想还有其他修士在此,与裴参军对视一眼,均感意外。回想徐总兵之言,料得是一位其他宗门的前辈,忙敛裾以待。
这黑水城城关极为粗陋,连路也只用黄土草草填塞,城垛上却布有破烂黑篷数顶,想是为阻隔风沙之用。少顷,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城防大营中缓缓走出,面容沉静,步履如仙。连那污结发黄的布条,在他身后也如盛开的琼枝一般。
我简直不愿相信,垂头使劲揉了揉眼睛。
只听那车夫在身后喃喃道:“去了一位仙姑,又来了一位仙姑。裴、裴参军,这……总该是位仙姑了罢?”
第二十七章 你是在躲着我么?
我吓了一跳,忙向他们使个眼色,摇了摇头。叶疏容貌向来昳丽无匹,我在不知梦幻境之中,便见他屡屡因生得太美,惹来一身烦恼。犹记他当年一剑一个,杀得精光,只怕不喜旁人多看他一眼,更不必说对他评头品足了。
叶疏看向我,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当日梅树毁落,我气竭声嘶,不过是他眼前扬过的一片尘沙而已。
他竟还叫了声:“师兄。”
我也只得强笑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那参将姓刘,闻言一拍大腿,喜道:“原来二位是旧识,那就好,再好也没有了!”原来城中正逢时疫,城防官兵多有病倒的,已将寓所尽数占满,仅剩楼上一间空房,已给叶疏住了。刘参将见我忽然到来,先自发愁无处安顿,此时方松了一口气,亲自引我上楼,又一迭声地唤人送被褥铺盖来。临到门前,又顿了一顿,挠头笑道:“只是我们这地方太也简陋,对不住仙君了。”说着,便将一块半黑不黄的门帘掀起。
门帘启处,只见地上沉积着一层黑腻腻的老泥,墙上更是连窗也无,只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破孔,照进几缕天光。桌椅之属破旧已极,说是几百年前的古董也有人信。靠墙处有个黄土砖块砌成的台子,大概就是床了。惟有床上铺的一卷玉色丝席不染纤尘,想是叶疏之物。
我本要借口向他请辞,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叶疏又当我有什么猥琐之思,待他一转身,便抢先道:“是大师兄让我来的,我全不知你也在此。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
谁知叶疏看了我一眼,开口道:“你很不想见到我?”
我被他一句话堵住,只觉怎么说都不对,只好生硬道:“倒也没有。”
叶疏才道:“此地与叶家先元祖大有渊源,故而派我过来查探。”过了好一会,又淡淡道了一句:“那就好。”
我也不知好从何来,照我看来是半点也不好。正逢裴参军替我送了一床沉甸甸的大花被子进来,便要动手将叶疏的丝席挪开。我忙将他拉到屋外,只道我不用这些物件,让他重新送回去。
裴参军抹汗诧道:“不用?仙君莫看现在又热又晒,夜里冷起来,那湿寒直透入骨头缝里,挡也挡不住的。那些患了病的,一人盖三床棉被还直喊少了。不瞒你说,军中的被子早已抢光了,这还是找民间的大娘临时打的,花布面子也是大娘自家的。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弄污了,她还要留着给她儿子……”
他忽而一顿,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忸怩之色,住口不说了。
我一听如此珍贵,只得郑重收下。再遇到刘参将,便问他将士们身上有何症状,是否有人照顾。人手不足的话,我也可去帮忙。
刘参将圆张了嘴,连连摇手道:“仙君身份高贵,如何能做这等事?”
我不好直说自己甚么仙君也不是,往上一指,道:“我那位叶师弟,术法造诣远胜于我,我给他提鞋也不配。城中大事有他一人足矣,将军大可放心。”
刘参将虽半信半疑,也只好由我去了。我便与军医一同前往城防营所,探视患病将士。先是见了些症状较轻的,都说身上无力,只是昏昏欲睡。此时日头高悬,外面的黄沙晒得滚烫,患者却不断将被子紧在身上。我伸手摸去,只觉一阵寒凉。那重症患者更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只顾在被底哆嗦打颤。我将最内一层棉被掀开,触手潮冷,沉重无比,仿佛一块结了冰的铁板,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
军医在旁道:“被子天天都拿去晾的,日头烤得沙干沙干的,一到第二天就成这样了。”
我虽觉怪异,也只当是本地气候之故。见人手紧缺,便留下照顾。这贴身伺候的活我最是熟稔,裴参军一开始还手忙脚乱,替我拧手巾、打扇,见我事事妥帖,也不再多话了。
从此我便常驻营所,替将士们晾晒被褥,扫除秽物,有手脚发软、起不来身的,便替他擦身喂饭。我灵息运转之后,夜里也并不困倦,只清晨回寓所稍作休息。如此一来,跟叶疏便极少相遇,更无同室相处之虞。数日下来,只匆匆打了一次照面,话更是一句也没说过。
转眼十余日已过,患病将士多有好转,连原先一个昏迷不醒的也挺了过来,连吃了两大碗稀饭。我瞧他张口接饭的样子甚是猴急,心中宽慰,向一旁笑道:“裴参军,我看他吃得香甜,想必身子已无大碍了。”
裴参军才从外面提了一桶脏兮兮的水来,说是一桶,其实不过浅浅一个底罢了。闻言神气却不太高兴,嘲道:“你喂他,他当然吃得香甜了。别说稀饭,就是喂他一嘴屎,他也照样张口接吃不误。”说着,将一条湿淋淋的手巾往那病患脸上一扔,语气极是不善:“周二牛,别装相了!你自己有手有脚,还等着他帮你擦不成?”
我见他举止无礼,诧道:“这位周家兄弟病还未愈,我自是要多照顾些。你又怎好与病人置气?”
裴参军见我回护于他,更是恼怒,将桶往地下重重一放,转身便走,连水也溅出来许多。
我好生不解,叫了他好几声,他应都不应,一径冲出去了。过一会在城楼上看时,却见他一个人站在毒日头地下,拿着铁锄发狠铲地。
我也不知他为何气恼,言语原也不是我所长,只得走了下来,站在旁边看着他。
我身上这件兜帽斗篷是他所赠,长短合宜,只是帽沿太过宽大,盖在头上,连眼睛也被遮得不见,看人时需将下巴仰起。裴参军见我这么看着他,虽然怒色未消,却也不再与地过不去了。片刻,才含混不满道:“他都好了,还故意要你喂饭。……你都不知道他们晚上怎么说你。”
我见他松动,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我以前常给小童喂汤饭,不过见他样子有几分亲切罢了。”见他挥锄之处,胁下裂开好长一条口子,想是适才用力太过所致,遂将他拉到一旁棚帐下,拿针线出来与他缝补。
裴参军哼然道:“你拿他当小童,他却未必。”见我弯着腰走线如飞,抬着的胳膊也有些不自然地曲折,咳嗽一声,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我笑道:“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有一年别人家女儿出嫁,临上轿才发现鞋面子素了一半,一时寻不着针线,还是我紧忙从她衣上抽了几根红丝,拿鱼刺磨尖了作针,当场给她缝了几朵大花,这才平平安安嫁了出去。后来她生了娃娃,还专门请我去喝酒哪。”
闲谈间已修补妥善,裴参军举臂上下试了一试,闻言道:“那你缝了什么花?”
我伸手替他整理,随口道:“不记得了,大概是玫瑰罢。红艳艳的讨喜,人人见了都爱。”
裴参军忽道:“那你喜欢么?”
我还未开口,只听城楼上一阵喧哗,十几名年轻士兵挤在一处,向我招手叫道:“江仙君!”
我瞧着热闹,也抬起手来,向他们挥了一挥。
只见一人挤到最前,却是方才那名病患,叫作周二牛的。他声音虽还有几分虚弱,精神已十分健旺:“仙君,你喂的饭真好吃!”
我忍不住笑起来,裴参军却满脸不乐,对他做了个割颈的动作。
城墙上一人高叫道:“不好了,裴哥不高兴了,不该咱们动了他的宝贝江仙君,要拿刀子来砍咱们的头呢!”
一群人哄然大笑,你推我挤,闹成一团。
我见他们数日前还缠绵病榻,半死不活,如今却这般生气勃勃,心中大是喜慰。裴参军却嗤之以鼻,不断以手势回报他们的讥诮。
忽然之间,叫得最凶的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逐渐收声,城楼上只余一阵诡异的安静。
我向他们目光所在处望去,只见叶疏牵着一匹马从营帐中走来。他脚步也不见得多么徐缓,但周围一切都似染上了渺渺仙气。连那匹毛色发黄的瘦马,在他手中也如脚踏祥云一般。
他走到我面前,开口道:“据说城西瞭望台有异,你可要同去?”
我见他特意相邀,不好推拒,只好道:“待我回房取剑。”
叶疏道:“好,我等你。”说罢,掉转马头,走向城门下。从始至终,都未看旁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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