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他正是当日镜中人,心想:“大师兄这个父亲对他也太严苛了些。”忆及萧越平日待人亲和之态,不由有几分庆幸:“幸亏他不像他父亲。他要是板着这么一张脸来亲我,我早就躲得远远的啦!”
一念至此,不禁脸红心跳,不可遏止。忽见侍从使女之后,萧越向他父亲附耳说了一句甚么,萧昭竟举目向我所在之处看来。我一瞬间连背都热红了,实在羞不可抑,想要掩袖遮丑,却不小心打翻了酒盏,场面更为狼狈。
手忙脚乱中,只见一旁的贝师兄支颐斜睨着我,面上的笑容古里古怪,大有深意。我大感窘迫,急忙要找一句话来替自己遮掩。四周一望,只见叶疏座下空空,不知去向。当下故作惊讶,转首道:“咦,叶师弟到哪里去了?”
贝师兄耸了耸肩,道:“我怎知道?”
叶疏为人向来淡漠,酒宴也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席尾,连侍酒的婢女都离他老远。使者过来时,他既不起身招呼,也不开口谢赏。使者受了冷遇,更不会去应酬他。满殿酒浓歌乐,竟无一人注意到他何时离席的。
我胸中微微一酸,竟想起从前在芝兰台时,常侍候江家少爷与人通宵宴饮。他们酒酣耳热、行令快活,我便垂着头温酒、备菜、换上新的杯盏,虽也常在席间,却如同透明人一般。虽知叶疏天性如此,但心中究竟过不去,朝他的空位望了好几眼。只见他漆案上的肴馔几乎原封未动,一只玉瓷酒盏却滚落在一旁,洒得案上一片淋漓水迹。
我一见之下,心口不禁打了个突。再多看得几眼,越发觉得不祥。拜请了一位婢女去探看,却说叶仙君不在房中。
我内心不安更甚,见新一轮的盘盏又送了上来,不由有些焦躁。见萧越正与使者相谈甚欢,几位大世家的师兄也与其亲族各有往来,秋香酒意之下,人人脸上皆有光彩。我强坐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起身便往殿外走去。
一出大殿,便觉一阵清冷袭来,吹在我发烫的腮颊上。我索性解下面幕,向人迹冷清处寻去。才转过后院一道垂廊,只见月光朗朗,照出青砖地上一摊淤黑。走近看时,星星点点,分明是一大团血迹。
我一颗心顿时卜卜跳了起来,驻足向旁张望,却不见人影。再往前紧赶几步,只见垂廊尽头又溅着几点黑血。一张雪白的丝帕染了斑斑血迹,被人折了几折,平平整整地放在阑干上。
我一瞬间几乎连头皮也炸开,用力吞了口口水,轻声叫道:“叶师弟,叶师弟?”
空寂亭苑中,便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我突然一阵害怕,再顾不得意气之争,发足在廊下狂奔起来,口中颤声大叫:“……叶疏!叶疏!”
但见庭中那株红枫树沙沙动了几声,一个人影缓缓转了出来。那身影在清冷月光拖曳下,竟显得有些单薄。
他声音也远比平日虚弱:“我在这里。”
我方才嘶喊忘形,乍然见他,竟不知如何相对。待要像从前一般冷漠,又拉不下这个脸面。当下只得硬着头皮向他走近,故意粗声问道:“……你伤还没好?”
叶疏白衣上溅了许多血点,闻言只点了点头,道:“嗯。”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得道:“那坐下罢。”
叶疏依言坐下,与我掌心相抵。我一触到他的手,顿觉一阵刺骨寒凉,不由打了个冷颤。待我运转灵力缓缓送入,只觉他体内阴气浸然,连丹胎中都隐隐有侵蚀之兆,全靠他灵基中些许残息苦苦支撑。他冰雪之质,无力克制阴寒,久而久之,伤及肺腑,才有吐血之虞。若再拖得几天,只怕修为大损,数十年也难以复原。以他绝顶天资,让自己落到这般境地,可说极不应该。我后怕之余,竟生出一股莫名怨恨,一口气哽在胸口,也不刻意控制灵息,便如江河倾倒般向他身上泼去。
叶疏本已紧闭双目运功,此时秀丽的眉峰微微一动,却在周身隔出一道屏障,将我粗鲁无礼地倾泻向他的灵息约束住,如潮头还转,复又向我送来。
只听他澄澈的声音响起:“你灵核尚空,不要动用太过。”
我浑身一震,对他的千般怨结顿时散了一多半,只垂头潜心吐纳,将重新淬取的一段纯正之力徐徐送入他体内,如春日溪流般在他灵脉汇聚,流向四肢百骸之中。
叶疏灵核极深,清旷无边。我起初胡走乱撞,几乎连他边廓也摸不到。片刻之后,他残损之息渐渐接续,才缓缓引导我灵息流动,将他经脉中的阴伤一一祛除。庭中寂静无声,明月照人,惟余红叶婆娑之声。
叶疏忽开口道:“西凉十二城古称燕然,是叶家元祖灵犀真人飞升之地。”
我心头一怯,抬头向他看去,见他阖目而坐,容色浅淡,与从前引我恼恨时别无二致。也不知这毫无因由的一句话,又要引出甚么伤人之语。
却听叶疏道:“灵祖自得圆满,却苦了他的夫人。她在燕然城煎熬百年,日思夜想,流泪成泉,始终未能再见丈夫一面。她临终前留下一册功法,便是你在不知梦中解出的那本《横波》。其中诸般法门,全为抑情之用。她老人家尝透爱欲之苦,不忍见后人重蹈覆辙。情绊愈烈,尘障愈深。忧惧哀怒,皆由此生。至亲至爱,伤人至深。斯人已去,便将一颗心活活从腔子里哭出来,也是无用。这件事情,我爸爸妈妈死时,我便知道了。”
我怔怔望他,只觉一股强烈麻痹之意从胸口荡开,竟令我整个脊背滚烫发热。
叶疏墨玉般的双眸对准了我,极轻极缓地睁开:“……你身负苏生之力,此后世道动荡,难免有无力回天之时。你若放任自己伤心下去,只怕连眼泪也是要流干的。”
月晕浮动之下,他看着我的眼睛好似玉照琉璃:“你的心太好了,不该受这种摧折。”
第三十七章 再盯着我老婆看?
我从前做丑人时,也常听人说我心好。其时不过低脸讪笑,想我生得这般面目可憎,脾气若还怪异些,更无人与我相近。只是有时见谢俊他们醉倒在地,自有老妻絮絮地搀扶回去,或见小荷口中嫌弃老公腰病,却常背了他在铺子外头晒太阳,也难免发些癔梦,幻想有人全不在意我皮相如何,竟肯照见我的心来。乍闻此言,脑子当真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得嗡嗡作响。恍惚半天,才挤出一句蠢话:“……我的心好不好,你又知道了?”
叶疏仍一霎不霎地望着我,简直连我的心都要看穿:“我自然知道。”
他声音也如月色一般,向我轻轻洒落:“灵素谷医修悬壶济世,天下称颂,谷主冯雨师更是德高望重,受万人尊崇。只是他向来嫉恶如仇,深恨离经叛道之人。以他那般妙手仁心,犹自不肯救治魔修、鬼修。我这样遭你厌恶,你却肯放下成见,时时替我担忧。又不惜耗费灵力,替我医治。我看你的心,比他们都要好得多。”
我只觉万种热一并涌上心头,这一下只羞得脖颈也抬不起来,待要驳回一句:“我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厌恶你。”吞吐半晌,舌头竟如压了石头一般,徒自嗫嚅而已。
殿内侍从闻讯而来,将他从我眼前引去。我也自随婢女回到宴席之中,只是那脸上的沸热,任秋风吹了许久也未冷去。
次日一早,门中便有主事弟子驾乘法器前来,奉师尊之命,召我等返回门派。旁人自无异议,惟有萧越剑意未复,不能同往。我在众师兄扶携下笨手笨脚登空之际,忽闻身后一人高呼:“小郎君,请留步!”
我回头望去,见广叔率一众仆役匆匆赶来,向我揖礼道:“少主有一物见赠,望小郎君不弃。”向旁略一扬手,便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恭恭敬敬呈上一个金漆托盘,盘中放着一枚绣得精巧之极的丝囊,却不知其中藏有何物。
广叔道:“这是少主平日系的锦带。少主说,此番不能与小郎君同行,深以为憾。小郎君将这条带子系在腰间,便如他日夜在旁相伴一般。”
我一时只羞得抬不起头来,也顾不得甚么礼数,忙忙地将那丝囊抓起,一把塞入怀中,掉头便走。待我逃也般登上法器一端,乘风凌空之时,还依稀望见兰陵宫阙之前,广叔与其他仆役仍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我离去。
我痴痴站了许久,才伸手入怀。手触到那柔滑丝缎,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虽然说甚么也不敢拿出来瞧瞧,更不必说佩戴在身上,但这一番缠绵情意,着实令我一路上都魂不守舍。任天风浩荡,亦不如我心中摇荡了。
到得不空山上,师尊一缕神念已在四象殿等候。见我向他叩拜,忙将我扶起,含笑道:“我道我如何眼拙,瞧不出你灵体归属,却原来得天之力,非常人可比。无霜,你闭关已久,快来瞧瞧我这新收的小弟子,可俊不俊啊?”
流云峰长老白无霜择徒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根骨悟性,皆要十分考究。当年他一意要收下江风吟,正是相中他天资过人。只是他天性不苟言笑,闻言也只抬了抬眼皮,瞥我一眼,淡淡道:“不错。”
掌事长老谢明台笑道:“白长老向来不喜夺人所好,宗主又何苦同他炫耀,只别让蒋长老瞧见了倒是真。那最是个贪心不足的,见了你这天灵根的小弟子,岂有不爱的。说不定当场就把他拐走,还罗织许多罪名,怪你教而不得其法,白白把他糟蹋了。”
只听嗡地一声轻响,一名黄脸方巾的中年修士已现身他二人之间,满脸睡容,长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一时不见,便听有人在背后编排我的坏话。甚么小弟子,宗主几时收进门的?竟无人知会我一声!”
青霄真人哈哈一笑,向我道:“这是朱雀峰长老蒋陵光,你叫师叔便是。他老人家最会相面占卜、摸骨算命,你日后若有机缘,也可向他请教一二。”
我忙见礼道:“弟子江随云,拜见师叔。”
蒋陵光怪道:“宗主这话说的,日后是机缘,当下便不是机缘了?”忽上前一步,将我双肩按住,从臂膀处往下,连十根手指一起细细捏了一道。又将我翻了个身,从踝骨至脊背,一路摸索上来。我见他双目紧闭,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哪里敢妄动一根手指?只是紧张之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瑟缩。
蒋陵光不耐烦道:“放松些,我又不吃了你!”将我头身拨正,双手捧了我脸颊,将眼耳口鼻一一摸过。又催问我生辰八字,我忙颤声答了。只见他掐指算了片刻,点头道:“好险,好险!”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谢明台不解道:“这孩子命格如何,总该有个定数。怎会又是好险,又是可惜?”
蒋陵光将手从我脸上撤下,又恢复了那副睡眼惺忪之态,懒懒道:“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又何必白费唇舌?”复将目光对准我,上下端详片刻,道:“方才没来得及细看,如今一打量,你这副容貌,倒与我门下一名小徒甚是相衬。他也是万里挑一的冰雪灵根,虽不及你,勉勉强强也可将就了。他身上本来有一处隐患,我最是头疼不过。方才见你性情温存,定不是那薄情寡义、始乱终弃之人,正合我的心意。不如请宗主做个见证,将你二人指为道侣,择日完婚。”
谢明台拊掌笑道:“来了来了!”我却大吃一惊,全没想到他初次见面,便要替我做媒。一时晕生双颊,抓耳挠腮,直没做手脚处。
青霄真人摆手道:“我老头儿从不过问这些事情。你既有此意,自己勤加打点,也就是了。我还有正事与他说,你们先退下罢。”
蒋陵光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笑非笑道:“不过讨一门亲事,宗主也不必紧张成这样。一言不合,就赶起人来。”又向我道:“我那小徒模样生得十分可人,你一见便知。是了,他姓周,单名一个……”一语未毕,已被谢明台扭走了。
白无霜举步欲走,忽道:“你方才说,你叫江随云?”
青霄真人略一扬眉,笑道:“怎么,你恰好也有一名合衬的小徒,要说给他不成?”
白无霜摇了摇头,又凝目瞧了我几眼,道:“许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身影一动,便已不见。
青霄真人这才命我上前,诉说事由。原来阴无极西河事败之后,一路丧逃回万鬼门,伤重未愈,却强撑病体,开启六道传音大阵,召集天下怨鬼前往淮阴地界,在罗刹海畔、万劫城中,举办甚么“鬼门千侣”大会,据说规模极盛,百年不遇。众宗门私下相商,均觉他如此急于操办,定与复活孟还天之事脱不了干系。万鬼门中虽有线报,但人微位浅,道行有限,多有难以涉足之处。前日三清宫玉真道人在昆仑修行时,意外擒住一名级别甚高的鬼修,从他身上搜出一枚幽冥令,正是阴无极邀请入会的信物。说不得,便要请我来扮一扮这位朋友,赴一赴这万鬼大会了。
我做凡人时,便常听见这罗刹海的恶名,说是群鬼怨集,凶险异常。莫说普通宗门的弟子,便是前辈大能,也多有折损于此的。一时惊诧难言,努力吞了口唾沫,颤声道:“师尊有令,弟子自无不从。只是……只是弟子……”
青霄真人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头,语气甚是亲切:“以你现在的修为,的确不该让你以身犯险。只是一来万劫城门口有魑魅魍魉把守,那是孟还天当年麾下的四头妖兽,嗅觉最是灵敏。四兽分管地、火、风、水四象之力,只要闻到一丝气味,便吠叫不休,任你如何易容改扮,也是无用。你灵质殊异,正是与会之选。二来你体内有苏生之力,正与鬼魂相克。天灵根原本就稀世罕有,只要修炼得法,进境何止一日千里。何况万劫城内有人接应,你叶师弟亦与你寸步不离,必能护你周全。”
我乍听之下,惊奇比之前更甚,又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口水:“叶、叶师弟?他……他也要去?”
青霄真人颔首笑道:“那是自然。这鬼门千侣大会,自是要两人同行的。”
我干巴巴地问:“那他……如何进门?”
青霄真人温和道:“他不进门。”
我心中还有万千疑问,他已一笑摇头,道:“且不必忙。逢山过山,遇水渡水,也就是了。”说话间,二指已捏成诀,一封紫莹莹的玉简顿时浮空而起,在我身前参差环列。
只听他沉着的声音响起:“随云,为师将这一本《先天九炁大法》残卷传授于你,望你永守道心,光明如镜。”
我浑身一震,诸多杂念顿时一散而空,叩头涕零道:“是,弟子必不负师尊圣诲。”
万劫城前,昏灯凄凄,一支长长的队伍蜿蜒排在护城河前。几名鬼卒煞有介事地把守在吊索桥旁,接取令牌,查验正身。只听一个声如裂竹的鬼声高唱道:“……钩心洞狗吞大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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