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阵甜蜜,又是一阵酸涩,望着他花丛后白玉般的脸庞,嗫嚅道:“你总说我……其实我、我长得……也不是那么漂亮的。”
江风吟怪道:“说什么傻话?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小玫瑰。以后变成人,一定也漂亮得不得了。我找人问了,说花妖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等我从青霄门学成回来,成了天下最强的修士,就帮你苏生骨肉,锻塑元魂,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在昏黄的烛光下绣着一个小小香囊,愁眉不展,半天也走不动一针。
风滚草快扎根了,不再滚来滚去,嘴却还是那么闹腾,吱吱叫道:“阿云有心事!阿云不高兴!”
桑葚在草棚外跟缸里的卷柏嘀嘀咕咕,连说带笑。卷柏听完,激动地摆动着半绿不黄的叶子,嗷嗷道:“骗人,骗人!阿云怎么会不漂亮?”
它把自己的叶子咔嚓一声张到最大:“我老卷柏活了这么多年,阿云是我见过最……第二个漂亮的人!”
风滚草立刻竖起了身上的刺球,打听道:“第一个是谁?谁是第一个?”
我看着它们打打闹闹,向茶碗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脸,长长叹了口气。
太阳又升起来了,园子里干得像从没有下过雨一样。卷柏在缸底昏昏欲睡,桑葚热得一声不吭,只有风滚草在草棚外抓着自己小小的根须,忽然指着自己的肚皮,欢叫道:“阿云阿云,你看,我开花啦!”
我撅着屁股趴在它面前,使劲往刺团里看,果然看到一抹淡紫色,也喜不自禁,轻声道:“是啊,还那么小呢!”
只听江风吟声音远远响起,又似娇惯,又似嫌弃:“说了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你非要跟来。喂,你别乱摘啊!”
我心中一阵悸动,向花丛中望去。只见江风吟仍是那般高挑飞扬,身边却多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双手缠满绷带,向园中各处都探头探脑地翻踢几下,哼道:“那你为什么天天偷着来,还要别人连催几趟才回去?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你一个人偷偷藏起来了。”
江风吟显然不愿与她纠缠,仗着自己腿长,一步跨到那玫瑰花丛之后,道:“阿云,你先别说话,别让我妹妹听……”
他话语斗然停住了,嘴唇一瞬间变得煞白,直直地望着那空荡荡的玫瑰花枝,声音也变了:“……阿云?你别吓我,你、你到哪儿去了?”
江雨晴听见异动,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横跳过来,得意道:“好哇,这下被本小姐抓住了!”
江风吟完全慌了手脚,向她颤声道:“阿云呢?阿云不见了!”
江雨晴反问道:“谁是阿云?”忽然眼睛一亮,从花枝中捡起一只香囊,怪道:“这里怎么有个香袋儿?咦,袋子上还绣了一朵花。”
江风吟猛地抬起头,一见香囊上绣的那朵玫瑰,眼睛一下就红了,几乎是吼道:“给我!”
江雨晴将香囊往后一藏,吐舌道:“我才不给呢!这是什么东西,哪个佳人小姐给你的呀?”说着,故意伸鼻去嗅那袋子,赞道:“好香,好香!”
江风吟更不说话,一跃而起,便向她手中抢去。只听嗤啦一声,江雨晴手上的绷带被他扯得稀烂,手臂上浮起长长一道血痕。
江雨晴脾气当日比如今更骄纵了十分,一时气得杏眼圆睁,手向他狠狠一指,叫道:“你打伤我,我告诉母亲去!”
她情绪失控之下,指尖突然火光一闪,溅出一大片火星来。那片玫瑰花丛晃了一晃,枝叶下冒出青烟火苗,竟是烧了起来。
江风吟大惊失色,挥袖便去扑打。只听一声劲风急响,一片大火顿时如雨般泼洒开来。
——他从来都引不来的风,却在这一刻引来了。
火落在草棚顶上,落在玫瑰丛中、大桑树上。霎时间,幻境已成一片火海。江雨晴吓得尖叫起来,江风吟一把拉住她的手,向玫瑰园中拼命望了一眼,转身向外疾奔而出,二人的背影转眼消失在火焰之中。我在草棚中仓皇地前奔后跑,徒劳无功地想救它们所有人。直到桑葚细白胡须在火中渐渐蜷曲,风滚草淡紫的小花化为焦黑,我才一步步拖着烧了一半叶子的卷柏,拖着那口破缸,穿过冲天的烈焰,拼死向外逃去。草棚顶烧塌了,一团巴掌大的火,忽然掉在我脸上……
我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了。只见画面一阵波动,一个人影出现在火海中,却是江风吟去而复返。只见他一次次将沟渠中的水打在破桶中,向玫瑰花丛上不断浇洒,试图泼灭那狰狞的红焰。忽然之间,他目光落在焦枝后的一处,将桶向旁边一扔,冒着滚滚浓烟冲过来,扶起地下蜷成一团的瘦小身影,连喊了几声,见“我”已昏迷不醒,一咬牙抱了起来,向园外极力奔去。
一声裂响,幻境破碎。大雨浇漓,尽洒在我和呆若木鸡的江风吟之间。
他极力吞咽一声,做梦一般看着我:“你……你就是阿云。我找管事的人……问园子里花妖的事,他们说园子里只有你。……后来……后来你……”
他忽然全身一震,紧紧盯着我的喉咙:“你的声音,为什么不一样了?”
我犹自震惊于方才最后一幕,并不与他对视,只道:“……嗓子烧伤了。”
江风吟一张俊脸血色全无,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让你来我身边,让你多说点园子里的事,你总对我不理不睬。你……你还把那玫瑰香囊剪碎了。我怎么问你,你都不说一个字。我……我还……”
他声音嘶哑,也如被火灼烧过一般:“我罚你跪了三天三夜,任你受人欺凌,我……我在青霄门……那样对你,全因此而起。可是阿云,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你。我……找了你好久!你就在我身边,我却傻子一样看不见你。”
我摇了摇头,只觉无力再多看他一眼,只道:“你心中只有那个漂漂亮亮的玫瑰花妖,我不过是个任你大少爷打骂泄愤的丑陋下人罢了。你看不见我,那是应该的。对了,我还不知道我的命是你救的,谢谢你。”
江风吟不敢再动手拉我,眼睁睁看着我穿过花丛向外走去,在我身后颤声道:“不对!我在青霄门……是嫌你长得丑,嫌你拿不出手,时常对别人贬低你。可……可我早就在意你了,你在雪地里一晚上,我一晚上都没合眼!我看你穿得那么少,特意叫人做了衣服给你。我怕你不收,才故意说得那么贱。宋清澜他们嘲笑你,后来我发了好大一顿火,他们就再也不敢说了。你问我要黄金那一天,我先醒过来,看着你睡梦中愁眉苦脸的样子,想等你考核没过,再告诉你师父答允我的事,你该有多么高兴。等以后到了流云峰,你就会听我的话,再也不会惹我生气了。可是那天……亲耳听见你承认喜欢叶疏,才知道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我的院落,不知为何,眼中酸涩难言,雨水顺着面颊流个不停。
只听身后江风吟的声音仍不断传来,不知是不是雨势太大,竟也似带着泪意:“江随云,你装花妖也好,又丑又倔也好,我这辈子就跟你干上了,一次又一次把心掏给你。我做了错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除了你没喜欢过别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浑身透湿地回到房中,只觉头痛欲裂。想到大火中死去的花精草怪朋友,想到他替玫瑰花遮阳挡雨的傻相,只觉阴差阳错,仿佛老天故意捉弄,竟不知与谁诉说。一时又想到萧越,想到叶疏,只觉人间漫漫其苦,不如当日一并烧死在玫瑰花园中,只怕还多些快活。想到恍惚处,不知不觉伏在床边睡着了。醒来时,面上尽是泪痕。
再去园中时,却见花径上落了许多新土。再举目一望,只见一树青青,原先的草棚旁边,竟已多了一株几乎一模一样的桑树。
我只觉呼吸一窒,一步步朝那树下走去。那桑树脚下都是翻新的泥土,显然是近日移植而成。地下郁郁葱葱,种了半畦刺球般的野草。连卷柏当日爱沉睡的水缸,也原样立在一边。
我情知一切无法更改,仍难以自抑,走到那桑树下,望着稀疏叶中淡绿色的果实出神。
江风吟离我远远的,似乎生怕惹恼了我,一步也不敢向我靠近,只低声道:“……书上说,花草受天地灵秀,易成造化。你……你是天灵之体,有你日夜相伴,它们……会回来的。”
他一见我有离开之意,又急忙赶上一步,道:“……它们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样子了,可是……再认识你一次,它们也会很高兴的。”
我脚步一顿,本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到花篱旁捡了簸箕,重新回到那片玫瑰前,将竹扦和麻绳取了下来。活干了半天,原以为他早已经走了,抬头一看,却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从此江风吟便天天来园子里站桩,我也不去管他,任他来来去去,只当没这个人。江风吟来了几天,见我眼角也不向他瞥一眼,以他大少爷的一身傲气,竟然也忍受得住。后来更是找到了一道法门:我锄土时,他便替我打水。我在树上剪枝,他便在树下扶着梯脚。连我捣弄臭得要命的土肥时,他居然也拿铲子来铲,虽然一开始掩袖不迭,但见我目不斜视,也放下了他金灿灿的衣袖,笨手笨脚干起活来。我在葡萄架下歇息时,他自然也不敢过来,只在外面日头下一声不吭地呆着。转眼已是六月伏天,我已向管事的送过七八次鲜花,这天送去时却说有几朵蔫了,不要了。我原封不动抱了回来,见牵牛花已爬满葡萄架,遂也将一大束蔷薇月季都摆在阴凉之地,拿了江雨晴上次没来得及叫人收走的茶具,给自己煮了一壶凉茶喝。见江风吟背对我蹲坐在葡萄架前,正望着远处玫瑰花丛发呆。他上次在释迦寺同受愿力加持,如今也已是元婴境,自然早已寒暑不侵。但不知为何,看他一个人坐在在白晃晃的太阳下暴晒,总有些于心不忍。一时恍神,已替他多倒了一杯茶。但如何给他,却煞是伤脑筋。我生平不爱给人摆脸色,但对他又实在不愿温言细语,踌躇半天,这才一把端起那茶盏,往他身后重重一站。
江风吟听见响动,耳朵先动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见了我手中的茶,整个人先是一怔,这才从下往上仰脸向我望来。
我本来要说几句刺人的话,见他满脸狂喜,竟觉胸口一滞,只粗声道:“泡坏了的,你爱要不要吧!”
第八十四章 来啊亲我啊,抱我啊
江风吟一跃而起,连声道:“要,要!怎么不要?”说着,便忙不迭地伸手来接。那凉茶刚刚煮沸,杯身犹自滚烫。一入手,只烫得他一哆嗦,差点连茶盏一并摔在地上。他大惊之下,动作都没了章法,只手足并用地去挽救。只听一阵乱响,茶托、茶杯、茶盖一起动荡起来,茶水也洒出一多半。
江风吟端着那糊里糊涂的一杯茶,跟捧着什么珍奇异宝一般,兀自激动了半天,才对我道:“……多、多谢。”
我瞥了一眼他烫得通红的手指,也未加理会,重新回到茶炉旁,给自己添水。
只见江风吟揭开杯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只剩一个底的凉茶,又惜重地饮了一口,顿时苦得龇牙咧嘴,舌头都吐了出来。换在从前,只怕大少爷早就雷霆大怒,连杯带盏砸在我面前。如今得了这么一口苦水,明明无法下咽,却舍不得丢开,低头一口口都饮尽了。送还茶盏时,见我垂目煮水,便只轻手轻脚将东西放了,低低道:“以后若还有泡坏了的,也都给我罢。”
我头也不抬道:“只有这么苦的。”
江风吟大概没想到我还肯跟他说话,连呼吸都急促了好几下,才颤声道:“……再苦我也要的。”
我低头不看他,由他去了。第二天本来不想睬他,不想他再来时,竟也学聪明了,长腿一屈,直接蹲在我茶炉前,替我扇着炉火。如此倒也不便视而不见,只得又给了他一杯。一来二去,连竹凳也让他坐了去了。其时牵牛花已爬满葡萄架,连头顶也遮得浓阴一片。我在惟一一座宽大竹椅上闲坐乘凉,他那么大一个人勉强缩在一条小凳上,倒似我故意晾着他一般。我生平最不愿对人拿腔拿调,沉默半晌,才生硬道:“江师妹什么时候回来?”
江风吟全身都摇晃了一下,仿佛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一开口还咬了舌头:“啊,她……她月初就该回了,又搬出许多借口,磨磨蹭蹭,故意拖延。只怕她们师姐妹半年没见,混在一处乐癫了,连家也不要了。”
我听他语气中颇有亲密怨责之意,倒不由有些羡慕,自己喝了口苦茶,道:“你不盯着她,她肯吃药么?”
江风吟整个金色身影都对准了我,连那一片阴凉地也变得明晃晃的,连声道:“肯的,肯的,我……我就是怕她不听话,特意拜托了师父。有他老人家坐镇,江雨晴保准服服帖帖,再也不敢调皮作怪。”
我已有许久不敢回忆青霄门,此时经他一提,顿时想起白无霜、谢明台一应师辈来,心中长长叹了口气:“青霄真人虽一心算计我,他们对我却是极好的。”忽而想起蒋陵光曾数次装疯卖傻,指出我与叶疏并非良缘,如今想来,只怕正是在不着痕迹地提醒我。可惜我一叶障目,辜负了他这番良苦用心。
正自怅然,忽听一声杯盏轻响,江风吟如鼓足了勇气般,抬头定定望着我,道:“幸亏我没跟去,上次才能保护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他……别想靠近你半步。”
我分别后与叶疏重见,伤筋动骨,大伤元气,更不愿与他谈起。但他这几句话口气实在太大,叫人忍不住要打压一下他的气焰,遂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他大乘境了。”
果不其然,江风吟立刻被激得往上一跳,声音都变了形:“什么?怎……怎会这样快?”再看他神色,分明是想说“绝无可能”,但又想起叶疏素有绝世天才之名,只怕真的接连破境也未可知。一时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精彩之极。最后一咬牙,攥紧拳头道:“大乘又怎么样,我……我迟早也是大乘,修为功力,还要远远在他之上!他伤你的心,纵然再厉害,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
我听他字里行间都是不服气,有些好笑,又止不住一阵心酸。当下掩饰般提了花铲,起身道:“不用了。他以后不会再来了。”见他急忙又要跟来,止了止步,回头道:“……你要帮我种花,这身衣服不合适,换一身再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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