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意义似乎不太大,他已经开始感觉到轻微的晕眩,还有恶心,欲呕,以及耳鸣,这都是氧气不足的具体体现。
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纪询百无聊赖地想。他没有过多的恐慌,自从三年前那一幕后,恐慌这个情绪似乎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开始盘点起自己还没做完的事情。
书还没写完……作者都嗝屁了,想来读者也能体谅,搞不好出版社还会为他发个讣告,有始有终。
案子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块拼图,要不咬破手指把在这里查到的事情写在外衣的内衬里?纪询其实挺想记录下来的,这算是作者的职业病吧,有点灵感就得记记。
但纪询又有点担心,回头要是尸体被挖了出来,众人一看写在外套内衬上的血字,还以为他的道德情操有多高尚,还为他举办追悼会奖励他个“见义勇为先进分子”什么的,就实在令人尴尬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而后脑袋更晕,耳鸣更重,机会就像流星,只出现短短一瞬,稍纵即逝。
算了。纪询想。懒得写了,相信人民警察,最终能够破案。
这是纪询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而后,他的意识如坠了海,一路向下落,沉重的黑暗就像海水,无孔不入,层层叠叠压上来。
哥……
哥哥……
……哥哥……
他听见了声音,妹妹呼唤他的声音,声音从黑暗的缝隙里渗进来,可丝毫没有缓解纪询此刻的状态,反而让他的心脏一下缩紧。
纪语,你放过我吧。
他蜷缩起来。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放过我吧。
“……纪询,醒醒……纪询,你醒醒!”
当意识再度自黑暗里朦胧复苏的时候,纪询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还挺熟悉的,他感觉到胸口被一阵阵有节奏地按压,他的嘴巴被人撬开,一团含着冰的空气进入他嘴里……
靠!人工呼吸!
纪询被冰得一个激灵,清醒了,他用软得好像面条一样的手推了推身上的人,没推动,只能奋起生命的余力,喊道:“霍……染因……”
然而声音出口,跟个猫叫一样,还是那种刚出生的小奶猫。
谢天谢地,霍染因听见了,对着他口中吹气的人一顿,接着撑起身体,而后,有灯光直照过来,纪询猛地闭上双眼,感觉眼睛被刺激得一直在分泌液体。
“拿开……点……”
灯光挪开了,又变得更暗,纪询适应了些,睁开眼睛,先看见霍染因的脸,对方的脸比平常更冷,冷得好像结了一百层的霜在上头,冰川融化了他也不融化;他又看见霍染因的手,对方的手捂着手电筒,遮住了大半刺眼的光,只剩下些许柔亮的,自他指缝中淌出来。
接着纪询注意到霍染因的手指,脏得厉害,上边不止有泥土,好像还有斑驳的血迹。
血迹?
纪询又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因为头晕眼花而看错,霍染因的十指确实破皮流血。
这种伤口只可能因为一种情况……这家伙,刚才不会直接用手挖土把他挖出来吧,这么蠢的吗,都不给手上裹块布?
“……不是说不过来吗?怎么又来了?”他喘口气,又问,“有水吗?”
霍染因递了水,讽刺的话也没落下:“我要是不过来,下回再见你就是在灵堂上了吧。”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见面方式。”纪询有气无力,一边说话一边咳嗽,“肯定令人印象深刻,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这话大约激发了霍染因内心的愤怒,对方声音一下紧绷起来,连脸上的寒霜都压不住话里的火气:
“发现危险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贵人事忙,这就忘记我们没交换过手机号码了?”
“这不是理由,你打谭鸣九的电话,你问袁越,谁都会告诉你。”
“嘁,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才不做……”
他被扇了一巴掌。
几道冰凉的,犹带着血腥气的指头,自他脸颊划到下颚。霍染因的声音跟把刀似,穿过他耳朵插入脑袋里:“我和你搭档是为了好好办案,想死滚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别他妈浪费警力。”
纪询的脑袋嗡嗡作响,实在集中不了精神。
他不集中了,干脆顺从内心,扯过霍染因的手,放在嘴前吹一吹。
“好好好,听你的。下次死在你挖不到的地方,免得这么漂亮的手指头,挖土挖废了。”
“……”霍染因的手指头再一次贴上纪询的脸,这回他捏住纪询的下巴。
纪询不怂,没躲,含着笑,还蹭了蹭。
“霍队,有人说过吗?你真的超辣超——带劲。”
第二十九章 阎王不收我,那就该收你了。
“纪询……”说出这两个字的霍染因已经不是冰山了,火山都要喷发了。
“痛。”纪询闷哼一声。
要喷发的火山霎时哑火。霍染因冷静道:“我捏你下巴的手没有用力。”
“身上痛。”纪询说。
“哪里?”霍染因问。
霍染因的手自纪询脸上挪开了。纪询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摸得很仔细,显然是在观察他身上有没有骨折之处。
纪询自己身体自己知道,晚上跑了这么一长串路,再摔摔打打撞撞跌跌,青一块紫一块免不了,腰酸腿疼也免不了,但更多的——就没了。
纪询发现霍染因是懂行的,装虚示弱效果有限,他适可而止,按住霍染因的手说:“没事,刚跌下去还没缓过来,缓缓就好,没折胳膊也没折腿。”
霍染因审视他片刻:“能动?”
纪询:“能动。”
“真的没有感觉哪里有问题?”霍染因的手指在纪询胸腹处停留,轻轻按了按,“痛吗?”
不痛。但那手弄得纪询有点痒。纪询低笑一声:“哈……”
手抽走了,霍染因凉凉道:“看起来还挺精神,命大,活埋都埋不死你。”
“是的,所以放心。来,扶我一把,我就能站起来了。”纪询说,从土里出来也有段时间了,他的头脑开始清醒,四肢也逐渐恢复力气。他试着用手撑撑地面,用力撑起身体。
撑到一半,有人接过他的重量,霍染因拉着他的胳膊绕上肩膀,撑着他站起来了。
纪询踉跄两下,随后靠着霍染因站稳了。他试着向前走两步,同样很稳。霍染因这支人体拐杖,身高合适,体重合适,连手感都无比合适——真是太美妙了。
他倚着人走了两步。
山还是那个山,可能心情不一样了,原本怎么看怎么显得阴森的山峦这回倒显得还好,银色月光照亮前路,冷杉的味道隐隐约约,也不知道是来自山中树木,还是来自身旁的人。
“现在什么情况?”纪询问。
“高方高圆找到你说的埋尸地,警方与法医随后赶到,从埋尸地里起出多具尸骸。”
“……十九具。”纪询猜到了。
“没错,十九具,十九个女婴。”霍染因道,“奚蕾家中十九个没有眼睛的人偶指的是这里,刚刚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世界,就失去生命的可怜女孩。”
他说完后,久久没有听见纪询的声音,侧头望去,看见对方神色很沉,望着前方的道路略微出神,像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问,纪询很快回神,说:“还有件事,你没回答我。”
“什么事?”霍染因问,“我都回答了。”
“你没回答——不是说了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这没什么好说的。”
霍染因言简意赅。
“信你,就来了。”
纪询哑住。
别说,这话还真好听。
从山上到山下,距离并不太远,纪询靠着霍染因,走走停停,也在半小时内到了山脚。
到了山脚的村里,情况就热闹了。
警车在村口排出一排,红蓝两色的警灯旋来转去,伴着熟悉的警笛声,直接将山村的僻静与昏昧刺破搅碎,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出来了,被警方控制在村口晒稻谷的大广场中,男的全部蹲下,女人们则站在旁边。
按说女人们不是嫌疑犯,也没有参与入今晚的行动,没有必要全部站在冷风里,但她们还是全部出现了,安静无声地聚拢站立,神色淡漠,与频频坐着小动作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反正——不管男的女的,都有警察盯着。
纪询看了两眼,漫不经心收回视线,目标明确地往停在警车旁的救护车走去,那才是他该关注的方向。
走没两步,稻谷场的方向突然响起尖锐的孩子哭泣声,那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虎头虎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尖锐的哭声不比电钻的威力小。
纪询听着头疼,将脑袋往霍染因肩膀处一埋。
“难受?”
他听见霍染因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接着一只手掌心虚拢,捂在他的耳朵上。世界清静许多了,只剩下霍染因的声音,不疾不徐,安排周道。
“待会你上了救护车,就跟着救护车直接回城,这里的后续事情我来处理——等明天,你休息好了,再来局里指认山上追你埋你的嫌疑人。”
这感情好。
一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回到自己家中,躺在按摩浴缸里喝杯红酒压压惊,再高床软枕睡个觉,在梦里把深坑泥土这些糟心的东西都擦掉,纪询拖泥带水的步伐都爽快不少。
“等下。”霍染因又叫他。
“干嘛?”
“关于这里,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霍染因问。
“——我要说什么吗?情况不都已经很清楚了?审审他们杀婴的事情,再审审他们山上埋我的陷阱最早究竟是拿来埋谁的,哪怕年代久远,证据链缺乏,不能及时定罪;至少他们集体追杀我的犯罪事实,人证物证齐全吧?”纪询回答。他转头看霍染因,看见霍染因眼里转过一丝轻微的怀疑。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救他的时候不遗余力拼命三郎;怀疑他的时候,也是纤毫必查一丝不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同时存在这两种心态且切换自如毫不精分的。
“涉嫌杀婴,涉嫌购买被拐卖妇女,涉嫌控制伤害这些妇女……”霍染因逐一说,只要来到小山村,经历过今天晚上的事情,是个人都能猜到这些,“这些都和奚蕾的背景有关,涉及唐景龙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啊——”纪询耸肩,“霍队忘了吗?我是因为一个老朋友的嘱托,才涉入奚蕾的案子中。我弄清楚奚蕾的案子就好了,至于唐景龙?这种人渣爱死不死,被谁杀怎么杀,关我什么事?”
霍染因眼中的怀疑没有消失,相反,更多的审视,从怀疑底下清浅透出。
“是吗?昨天在电梯口,我看你盯着邻居袋子里的春联,以为你想到了关于唐景龙案的线索。”他条理清晰,“毕竟,我回去想了又想,装裹唐景龙尸块的袋子上的金粉红痕,看上去确实像是自春联上蹭下的痕迹。不过……”
他想起已经找到的第一犯罪现场、失踪的陆平,没有逼迫过多。
“今天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说实在话,旁边的医护人员都等累了。
纪询觉得不能让医护人员这么辛苦,他朝着救护车的位置紧走两步,即将上去的时候,又听见稻谷场处传来暴躁的叫喊——
“来个女人,赶紧哄哄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装什么木头桩子,都死了啊?”
孩子已经哭了不少时间了。
警察们对大人不假辞色,对孩子还是尽可能地耐心,文漾漾和另外一个女警,还有谭鸣九,都围在大哭的孩子旁边轮番安慰,谭鸣九不惜把自己的光头贡献出来,可惜没什么用,孩子还是哭得厉害。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村中男人里直接朝站在旁边的女人发飙。
女人们很安静,她们总是安静的。
这声嚷嚷出来以后,女人群体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她个子矮矮的,左腿还有点跛,那哭闹的男孩看起来都比她要高。她一顿、一顿地走过来,去接自己的孩子。
她走得已经不慢了,可嚷嚷的男人还是暴怒,他不过想要发泄而已,他猛地站直了,冲女人怒吼:
“磨蹭什么,快死过来,生出个孩子只会哭,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就开始哭丧!皮痒了欠抽是吧?抽你一顿就知道厉害了!”
跛脚女人僵在原地。
“……你还敢在警察面前威胁打人?给我蹲下!”文漾漾豁然站直,气红了脸,可她身材娇小,外貌年轻,并没有多少威慑力。
“没打没打,唉我就是这破嘴皮子,头脑一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都是夫妻斗嘴,家事,家事。”男人皮笑肉不笑,还继续冲女人说,“你说是吧?跟警察说,我们闹着玩的。”
“是……”陈美琳道。
可就在这时,一只长腿从旁边伸出,踹在站起来的男人肩膀上,轻轻松松,把他重新踹回地上。
纪询自人群后闪出来,他收回腿,依然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没去看那位跛脚的陈美琳,只冲文漾漾说话:“当警察没当太久吧?糙成男人样了。她们站着你就让她们站着?寒冬腊月,外头多冷啊,把她们带进屋子里,烧点热水加件衣服,不舒服吗?”
文漾漾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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