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自家主子在门口捡到的教书先生,周身邪息弥漫,比其她们更加不像人族。
沈折雪走下台阶,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宽慰道:“你们主子旧伤太重,根基受损,这我不能彻底根治,但总能教他舒服些,现在已经稳定了,你们可以进去看看。”
众人互相对望。
沈折雪闭了闭眼,道:“……算了,但药好歹要煎,煎好了我给送进去。”
岁管家似是刚回过神来,大步迈入了里院。
宁朝想要上前扶住沈折雪,被他避开,“离远点。”
宁朝闻言站住。
即便是妖魔,也多少听说过修仙门派对付邪流有特别方法。
然因果有偿,此为天道循环。
要修者下山去当师尊,至多受一番嘲笑,要他们给凡人治邪流旧伤,很可能会被痛打。
凡人性命不过蜉蝣朝夕,在修者眼中,与治一次邪流的代价相比,还是轻了些。
倒不是说命不值钱,只是救也只有一时,若不能救到底,仅凭一时心善,反倒容易教人贪心不足,从而招来祸端。
这便是新的不该招惹的凡间因果。
沈折雪情况特殊,也不怕人怎么样看他。
现在他只是觉得累得要死,想要再去补上一觉。
宁朝让开路,掌心不由冒出冷汗。
这青年身上穿的是凡俗人家的粗布衣袍,样貌也并不出众,勉强算是五官清秀,放在人堆里很快就会被淹没。
然而此刻邪氛绕体,他即便只是在那里站着,都令人心生恐惧。
沈折雪拔步要离开庭院,宁朝回过头,恍惚中看见青年的长发在走动间因风而起,隐在发丝后的耳骨银钉亮闪过了一线光芒。
*
当夜。
沈折雪睡了饱觉,就想去再看看时渊。
他一推门,冷不丁被门外一地的小动物吓了一跳。
妖族显出原身便代表至高诚意,魔族则以幼体形态表示要好,沈折雪没想到这院子里居然有这么多的妖魔幼崽。
他们挨着匍匐于地,在磨盘大的乌龟的身后有序排开。
沈折雪瞥见其中好几只毛茸茸,手有点痒,想撸。
他虽是被这景象惊了,细想下很容易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岁管家率先道:“仙长,小主人的情况我们心知肚明,仙长既然能让他好过片刻,也总比日日熬着苦痛要强,我们不求仙长如何,只盼仙长留下,救小主子这一时煎熬。”
老人家言辞恳切,身后的小魔物们抱成一团呜呜地哭。
沈折雪求得便是栖身之地,自然是欣然答应。
他还可以等时渊醒了,真的做他们家这个教书先生。
虽然不是那种牵挂颇深的师尊,课可以照常上,灵石可以再商量,只要再提供他住宿吃食即可。
岁管家自然什么都听他的,管是什么师尊还是老师,先救小主子的命要紧。
忽然上岗的沈老师待遇也跟着升级,从简易客房搬到了时渊卧房旁的一间豪华侧厢。
他刚一进屋子,就瞧见了一团团黑毛绒团子在窗下好奇地探着脑袋,其中还夹了一只圆滚的橘猫。
方才事态匆忙,这些小妖都敢没分神去看沈折雪究竟长得甚么模样,还猜想他是不是如传说中的修仙者那样,仙风道骨,不怒而威。
他们几个在窗下供来挤去,沈折雪愈发手痒。
他太想撸那几只团子了,可身上邪气未消,虽是对这些妖物没有太大伤害,闻多了也会不舒服,换成人族还会头昏反胃,生一场病。
也就暂且作罢了。
他朝那些小妖怪们笑了笑,两手合起举在耳侧,再歪了歪头,表示自己还要睡觉。
……原来仙尊都这么喜欢睡觉啊。
小妖怪们懂事地跑开了。
再过了一日,沈折雪身上邪气消散,还没等他主动,妖魔幼崽就大着胆子靠了过来,用身上的毛毛蹭他的手背。
沈折雪一下摸了个爽。
等到他们发现沈五居然这么亲切又好说话,没有半点仙尊架子时,小妖怪们就开始缠着他,一会儿要他表演剑法,一会儿又要听外面修真界的故事。
沈折雪被太清宗关了三年,哪里真正游玩过修真界,好在肚子里没少存着旁人写的传记话本,添油加醋给小妖小魔讲了后,愈发招他们喜欢。
由此,沈折雪终于过上了理想中的念念书,撸撸猫的日子。
时间如流水。
在沈折雪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时渊醒了。
彼时沈折雪刚遛弯回来,轻车熟路走进时渊卧房,正拉起他的手输灵气,抬头便见一双明亮的眼。
少年人笑着看他,神情平静温和。
时渊醒来不久,眼底仍有水光,唇边含笑道:“多谢先生救我。”
之前他虽昏着,多少还留有些意识,对屋内人来去走动有所觉知。
沈折雪慢慢把他扶起来,道:“醒了便好,可还有心悸,呼吸困难的症状?”
时渊摇头,靠在沈折雪给他垫起的软枕上。
宁朝和岁管家端着水盆进来,见时渊醒来都“哎呀”了一声,宁朝不住感慨着,“小主子,可吓死我们了,再不醒我们就要……”
“就要跳邪流河?”
时渊接过茶盏漱口,又说要沐浴,还让宁朝再去取一套新衣裳,并从莫回头的宝库里取一罐好茶叶。
沈折雪见他一副恨不得下床跑上几圈的样子,拦住他问:“怎么这么着急?你这身体至少要再养半个月。”
宁朝毕竟跟了时渊这么久,自认非常了解自家主子的性子,她笑道:“沈先生,你该吃一盏茶的。”
“什么茶?”沈折雪问完就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拒绝道:“这……我现在什么都没教他啊。何况我修为不高,一介潦倒散修而已,当个教书匠还差不多,修真界拜师那套不必了罢,我……”
时渊按住他的手。
“之前说好的。”沈折雪看向岁管家,有些为难。
岁管家已然化身了自闭龟。
“这……”
沈折雪虽是主动来聘莫回头的老师,但从来没想过长久结这个师徒缘。
老师是一届一届地带,班上三四十人,问心无愧也终有离散一日,三年期短,一曲离歌就唱了一代。
而师尊不同。
那是一辈子的事情,一辈子的责任与感情。
区区“师尊”二字,其中承载的情深义重,远不是传道受业解惑那么简单。
“我没有收过徒弟。”沈折雪为难道:“何况我……”
他见时渊神色,胸中一堵,旋即道:“不……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时渊安静地看着他,神情不见地有多么触动,沈折雪却从中品出几分苦味。
少年人心思千回百转,想猜其实也很容易猜中。
岁管家之前与沈折雪讲过时渊的身世,也解释了这些妖魔为什么选择住在人族的地盘。
时渊的母亲是修真者,在远渡仙岛前,曾将时渊托付给这些妖魔,但夫人托付时用词含糊,只说那孩子借住在村落一户农家。
等到妖魔们找到地方时,那村子只剩了一片荒芜。
后来他们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时渊,小主子却已经是这幅命不久矣的模样了。
“除老朽之外,这里的妖魔大多不是最初那代。”岁管家直言相告,“不过受命于族中师长,那先辈的恩情还剩得了几分?何况当年夫人让我们寻他,本意其实……”
沈折雪让他莫要再说。
时渊并不清楚自己还能活多久。
可即便不说,他这日日夜夜的疼痛也在时刻提醒着他。
再迟钝的人,一日一日熬下来,也差不多能预见自己的命运。
时渊在那些年的漂泊颠沛后,已不知所求为何物,因为即便是最简单的活着,都已求而不得。
而有一个短命的大徒弟,不论对哪位师尊而言,都是很不光彩的事情。
沈折雪想明白这一层,霎时就心软了。
他思虑再三,斟酌道:“那不如听我的,你就先这样叫我,只要你愿意这样喊,我便认,你哪天要是不愿意了,或我教的不好了,就当没这回事,如何?”
时渊眼睫一颤,约是没想到沈折雪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竟没有觉得自己是为了贪图他的医术,反倒显得很是无措的样子。
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沈折雪轻声说:“要不,你再叫一声?”
说完又觉得尴尬,顺手帮时渊把枯糙散乱的鬓发挽到耳后,补了句:“徒弟,嗯?”
时渊心中一动,好似长久以来的一块空缺,蓦地被填满了。
他冰凉的心脉间有了一丝暖意,唤道: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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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我但凡多看几本绿勾勾小说,都不会这样千里送师尊!(指指点点)
第4章 行乐
沈折雪多了个徒弟而不是个学生,心底直打鼓。
他本人行的正坐的端,然而沈峰主这个壳子,实在是声名狼藉。
太清宗在逃前峰主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宗主冷三秋亲口对他说:“沈峰主,当年你主持的凝虚峰在祸乱中无一活口,望你莫要诡辩,对不住你那些无辜丧命的弟子。”
但沈峰主真的做过那些事么?
沈折雪为找寻大范围去除邪流的道法,曾跟随严远寒去到藏书阁二楼,无意中在一本宗门杂录的书册里得知,凝虚峰曾是含山前掌门相饮离在太清宗的旧居,旧名“玉笛飞声”。
又有记载,在千年前的一场灾祸中,此处开启过护山大阵。
后来相掌门及弟子全部战死,太清宗为纪念他们的大义牺牲,玉笛飞声更名“凝虚”以作纪念。
且不论为何凝虚峰会给沈峰主当住处,可以肯定是,大门派的重要居所下必设有结界法阵,遇邪修入侵时,将庇佑整座山峰。
偏偏之后凝虚的屠戮发生地悄无声息。
外界根本没有传出相关流言,甚至连本宗门的弟子,也多是一问三不知。
而且这一个月来,沈折雪走遍书馆,皆没有找到关于沈峰主的记载。
好似这件事、这个人都不曾存在过。
是太清宗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这沈峰主身上,根本另有隐情?
不过这件事左右没有切入口,沈折雪想给峰主翻案,也非一日之功。
他目前比较上心的事,还是自家徒弟的生命质量。
*
“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
沈折雪一目十行,浏览了手上这本书的内容,用木签子将书页卡住。
他既然当了时渊的师尊,总不能让他轻易早夭。
旁的医修断言时渊不得几年好活,只因邪流残存在他体内,一诊断出来就该自动放弃,现在邪流余气被沈折雪净走,接下来的常规做法,就该医治邪流对身体器官造成的损坏。
沈折雪不敢托大,他怕一剂猛药下去,徒弟一命呜呼那就全完了。
再者修真界针对邪流的药物多作用于魂魄,起到强行唤醒神志的作用,时渊本就思维清晰,要是用药不当,搞不好反而变得失魂痴傻。
何况……
沈折雪捏了捏眉骨。
何况他的徒弟的状况好像有些特别,更要小心谨慎。
沈折雪将可能用到的书目一本本叠好,转头去看今日要给时渊讲的内容。
他不想给时渊一种在师尊只是在哄他学着玩玩的意思,那更像是临终关怀,反倒叫人难过。
沈折雪给时渊定下的学习计划,相对还是比较紧凑,只是没有太繁重的课业任务。
诸如修仙史、人界通史,讲起来也有趣味。
而那些道术仙法,沈折雪重新编订了一套书册入门,用笔画出索引课件,方便直观展示。
他没有见过大宗门里的师尊是怎么教的徒弟,只能把现代教书的那套体系因地改造。
不过轮到剑术实践演示的时候,这课就上的不怎么顺利了。
他给徒弟演示了仙术入门的纵剑浮空,尽全力也只让剑飞出地面五尺,刚刚过一米六多的宁朝姑娘的头顶。
旁观的魔看了都替他尴尬。
于是他们猜测沈折雪是个吃老本的医修,不过除了剑法示范不行,沈师尊的理论确实讲的不错。
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即使是小魔幼崽都乐意来听。
时渊不便下床,沈折雪也不讲究,索性卷了书册,搬把椅子在他床边讲。
教了几天后,沈折雪惊喜地发现,他这徒弟脑子实在好使,说是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聪明的学生都不为过。
道术符文一点就通,思维逻辑极其清晰,提问皆能对答如流,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提纲挈领切中关键。
而且这孩子不仅认真细致,脾性也好,上课中橘猫来闹,也就笑着去顺毛,从没一句埋怨。
乖是乖,只是淡泊的有些过了。
沈折雪担忧着他的心理健康问题。
岁管家在和沈折雪慢腾腾话家常时说:“夫人在小主子八岁那年就不知所踪,那么些年,也不知他经历过哪些事,遇见过哪些人。”
小时渊体弱,早年常有垂危之时,重病的那段日子里,他几乎每日都在卧床待死。
多数时候他都在昏迷,期间好不容易睁开眼,就让人在床头点灯,随后便对着那灯发愣,看着看着目光涣散了去,嘴里喃喃一句“师尊”。
沈折雪不排除时渊以前认过一位师尊的可能。
但时渊再没有提过从前那位师尊,且能新认下自己,从前那一位老师恐怕不能算是太好。
岁管家当时怕沈折雪不肯留下,还与他再讲起当年云沧城发生过一次邪流洪灾。
“那时候啊,城外的邪流河倒灌入城,云沧世家抵御不及,莫回头及周遭几道口都遭了劫,是小主子在莫回头外发动蛰埋的灵阵,邪流消散后小主子昏死过去,城中医修看了,都让我们去定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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