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折雪懂一些法阵,这些灵阵运行起来大同小异,哪怕是含山太清帝子降兮的封邪大阵,无外乎几种原理。
用骨血、用修为、用灵气、用性命做价。
沈折雪听了后更是忧心。
时渊并不是那么想活,甚至他是想求速死。
这是心病。
沈折雪看得出,即使日后时渊身体有了转机,精神气也未必回得来。
*
“师尊?”时渊见师尊讲到一半停住,低声唤道。
沈折雪蓦地回神,咳嗽一声,“咳,刚讲到哪里了?”
时渊答:“无情道。”
“嗯,这个我见过。”沈折雪翻过手上这本晦涩的无情道心法,说道:“太清宗宗主修这个,太清严长老以前修过,后来废道重练了。”
指指床榻上的书册,“你手边那本就是严远寒写的废道后的修法,这个咱们知道个大概就好,无情道这东西,世人叫它捷径,我看非常人能练。”
旁听的橘猫说话了,嗓音却不再是软乎的童音,脆生生像是檐下的铃铛。
这猫名叫年年,母亲是人,父亲是魔,本体有十六岁,但因血脉缘故总是缩水,来来回回长了好几次。
年年猫插话:“喵……喵听说,帝子降兮的星君也练的这个,修真界好多人练啊。”
“帝子降兮的颐月星君?”沈折雪摇头,“他应该是没有练,帝子降兮那边的人天生堪断天命,没必要修无情道,他们的那位镜君还和人结了道侣。”
沈折雪搓了把猫头,接着讲:“无情道的修法当今已经跑偏,我虽不喜严长老,但他的书写得好,修不了就不要修,成天想拿旁人证道,实在太祸害人了。冷宗主当年杀妻证道,境界大成,算不得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拿笔勾掉今日的课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我们讲讲乐修的道。”
沈折雪起身,推开窗去看外面的天气。
天高云远,他回身时说道:“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何种爱欲?无情道心法中写人世种种,一杆子全都打死,他们修他们的无情上善,初衷为何?为护人间修道,于人间杀人,说得好听罢了,又想飞升去哪里。”
窗外冬阳正好,他把时渊抱上轮椅,给他的双膝盖好绒毯,“走吧,去晒晒太阳,我们回头再讲讲剑法。”
橘猫不喜欢剑法,嗷呜一声翻了肚皮睡过去。
时渊听他如此解释无情道,手上一紧,不由自主牵住了沈折雪的袖子,却只叫了一声:“师尊。”
“怎么了?”沈折雪推着轮椅,侧头问。
时渊抬眸望向他,“我娘当年修无情道,她走前对我说,‘一念断缘,一念成圣’,劝我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沈折雪第一次听到时渊主动说起当年事。
他心里砰砰地跳。
当一个孩子愿意谈起那些隐秘的心事,其中蕴含的情分信赖,宛如自愿展示裂痕的琉璃茶盏,一个眼神,一个不屑都可能将他打碎。
沈折雪将轮椅推到室外,用手暂遮了时渊的眼睛。一来怕他眼睛刺痛,二来自己习惯在光照下做清邪流的事情,也不想把这件事做得太郑重。
时渊了解师尊的喜好,抬起右手,掌心覆在沈折雪手背之上。
他新启了一个话头:“师尊精通邪流医治,想必已诊了出来,这邪流天生淌在我血脉中,是胎生的邪气。”
沈折雪“嗯”了声。
时渊长年服药,嗓音沙哑:“弟子本该坦陈相告,可胎生邪流,前所未见,邪流灵智一说人心惶惶,也许是真。”
沈折雪确实心知肚明。
时渊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身体中的邪流残息除不尽,净不完。
这孩子血脉中像是有一颗邪流的种子,沈折雪一次除去后还会重新萌芽,尽管非常微弱,还是绵绵不断绝。
那是从他心口泵出的气息。
联系他的身世,时渊的母亲是名门修者,机缘巧合下诞生了一个这样的孩子。
而从无情道修者口中说出的“成圣”,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了。
沈折雪将他推到庭中树下,“那么现在呢?”
时渊默了片刻,还让沈折雪继续遮住自己眼睛。
仙者的灵气从双眼运转而下,直达心脉。
时渊感受过其他医修的灵气,却无人如沈折雪这般,灵息如潺潺溪流,流经周身如早春清风携飞花。
所过处虽有冬日未尽之寒意,终究是暖的更多。
“你知道你一死,邪流会从心脏爆出,所以当年你站在莫回头外面催动阵法,是想随水而去?”沈折雪拧眉,“你后来杀人了,作恶了,你操纵邪流噬人了?”
“没有!”
时渊听得师尊质问,心下焦急,惊动地竟似是要从轮椅上挣起,可麻木的双腿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天道为誓,我从未害人!师尊,我只是不想瞒你。”
这个答案沈折雪并不意外,但还是觉得胸口闷地难受。
胎生邪流,哪怕没有作恶,于世人眼中亦是不容。
沈折雪就曾亲眼见过一个邪胎。
那日他与负责看管他的严长老赶到修流爆发的村庄时,全村只活下一名待产的孕妇。
她腹中没有羊水,淌出的都是红黑色的流体,但她的孩子仍活着,好好裹在襁褓里,还会微微喘气。
沈折雪想要尝试净去邪息,严长老看罢,只道:“带回太清宗,邪胎罕见,或许有用。”
抵达宗门时,那婴孩已然异化,肤色发黑,冷宗主便令沈折雪斩杀,再将邪气吸纳。
沈折雪从未杀过人,如何下得去手。
严长老素来看不上他如今这幅模样,一剑下去,婴孩当场气绝,之后邪气暴涨,沈折雪被推进了乌色的雾气中。
像时渊这种成人的邪胎,但凡认识他的修士有一丝一毫想要向太清宗或含山邀功的心思,将他出卖,那都会是一本万利。
修真界的师徒关系,难道竟真有这般深重,足以生死相托?
沈折雪默了片刻,“既然没有作恶,那就该好生医治。”
他停了须臾,沉声道:“你话里话外,不过想要我一个承诺,我是可以给你。”
这孩子心智早熟,聪慧且心思细密。
沈折雪松开手,绕到时渊轮椅前,俯身看向他。
时渊在沈折雪的眼中看见自己苍白的面目。
“你既然未走迷途,谈什么知返呢?”
时渊一怔。
他的师尊话意凶狠,声音却如这冬阳蕴着暖意,“那是你娘的无情道,不是我的道,你肯叫我一声师尊,我便拉你一日。”
“此事你知我知,来日若是你失去意识,或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邪流灵智,为师乐意清理门户负责善后,保证你不炸不响,安安静静地走,毕竟这也算是我的道法擅长。”
沈折雪敲他的脑门,“只是终究还未到那时,莫要再想其他了,我能兜着便给你兜着。”
“几时好光景,行乐须及春。徒儿,为师希望你能活的轻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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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代间爱欲所以陷溺众生,善士虽处代间,不为爱欲所染,如涉冬川。《道德真经广圣义(杜光庭)卷十四》
②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云笈七签·魂神部》
第5章 暗流
时渊是个聪明的孩子,沈折雪以前带班那么多年,什么样的性格没有见过,如时渊这般听话乖巧不教人操心,原是最该省心的学生。
却也最容易被忽视。
他的性格较为被动,心思细腻,最擅隐忍,疼了苦了也不知道叫唤。
老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并不是没有道理。
有回应,索求才能触发。
一个再怕疼的人,长年累月对着空山枯谷喊叫哭闹,也终究会哑会倦。
沈折雪惦念他这不哭不闹的徒弟,将授课的内容稍加修改,午后阳光好时,他们就搬到庭中上课。
莫回头花木扶疏,连冬日都不见衰草枯败的颓色。
院角里栽着几株梅树,在灵气滋养下已长得十分高大。
枝梢攀出墙去,与道口的野梅相接,可以料想开花时会是怎样的景致。
每隔七日沈折雪便为时渊去一次邪流,到近几次已是手到擒来,做得尤其轻松。
那枚邪流的种子在沈折雪周期性地打压下,终于变得蔫儿吧唧,每天象征性吐一点邪气聊表敬意。
晒了几天太阳,时渊的脸色瞧着比沈折雪刚来时要好了许多,唇上也添了几分红润。
饭桌上沈折雪留心着他喜欢的口味,甚至想亲自下厨,倒让厨娘暮娘子过意不去,把他推出了厨房。
沈折雪和时渊一同进食,都不知道自己胖了几斤。
莫回头的人这才意识到沈折雪是修仙人,日日吃凡人饭食,除了长肉,于他修为毫无精益,就开始计划用灵石给他买灵果仙丹。
沈折雪知道后直摇手,他现在这情况吃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好用,只得扯谎以后不打算修仙了,就在凡间慢慢老去彻底做个凡人。
大家听后觉得当个凡人真的很不错,都非常支持沈五的志向。
整座莫回头里的妖魔们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人间,过人间的节日,吃人间的饭食。
宁朝作为莫回头的二号管家人,近来在准备年关囤货的事。
今年各大门派大比定在冬末春初,有意向门派的百姓子弟都已动身,而南界没有大宗门,总得来算流出人口比流入人口多。
宁朝在云沧城的集市逛了一圈,发现集市没有去年来的丰富,便带着年年猫去隔壁廊风城赶集。
小主人身体的好转是件大喜事,加上新拜了师尊沈五,这个年定要好好地热闹热闹。
近来,莫回头里的几个大妖大魔都察觉出时渊的变化。
他似乎很依赖沈折雪,这一点沈折雪还不能太体会,但岁叔这几个人毕竟跟了时渊几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们小主人的目光追随着沈仙长,被抄着腿弯抱起来时,手指会无意牵住沈折雪的衣袖。
讲课时,时渊有技巧地走神,他默默看着讲解文意的沈师尊,眼底泛了一丝活气。
岁叔隔窗听得屋内两人对答的声音,心中百味杂陈。
主人与夫人一桩孽缘,致使小主人颠沛流离,如今遇着了这位沈师尊,倒有苦尽甘来的意味了。
*
沈折雪给时渊讲完了晚课,翻了翻自制的课件,已经不剩几页。
这进度,一个月顶三月。
沈折雪暗自决定调整课程,走到桌前要将灯芯剪去。
借着烛火,他无意中瞥眼看向床榻,却见卧躺着的时渊鬓角渗出湿意。
沈折雪紧张起来,走回床头,伸手贴上时渊的额,“怎么回事?”
灵气在徒弟筋脉间流转一周,沈折雪脸色变得凝重。
时渊断断续续吸着气,睁开眼看他,轻声道:“是腿,师尊。”
时渊腿上的毛病,并非完全是邪流所致。
沈折雪的医术停于书册,但还能诊出来些病症,时渊的腿伤是因为外伤后骨头没有长好,又被邪气冲过一遍筋脉,伴随各种不知名的病灶,多重叠加的结果。
连专业的医修都不敢下药,沈折雪这个净化仪不是骨科大夫,他治不了这个。
揭了被子一角,便见时渊手指紧掐在软厚的褥子里。
“你刚才怎么不说!”沈折雪叫岁叔搬来炭炉,回身渡了股灵气给他。
这毛病发作起来,来势汹汹,时渊气息浮乱,已是答不了话。
岁管家见这场面也不慌乱,在床头小柜中拿出一瓶阵痛的药,就着水给时渊喂了下去。
好在药效上来地快,时渊便缓过了这口气。
沈折雪快要吓出一身冷汗。
在他看来这小徒弟就是个瓷人,磕磕碰碰都能要了命。
反倒是岁叔来宽慰他,“沈仙长莫慌,每年冬天都是如此,这药是春祁药铺的上好灵药,用过会好很多。”
果真没多久时渊就清醒过来,还知道对沈折雪说声“吓着师尊了”。
沈折雪松了口气,不知该怎样说他,只坐在床头气闷地给他把被子掖紧。
掖罢不够,还在被面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时渊见他这般火气,行动上偏这般的轻,回想到方才那句质问,几乎是沈折雪这么些日子里讲的唯一的一次重话。
他心下软的不成样子,眨眨眼乖巧地认了错。
“师尊,徒弟知错了。”
沈折雪看着他的眼睛,拿他没有办法。
本是要再念叨两句,可转念一想,时渊才吃了药,如果自己又在这逼逼叨叨,害他头疼,也实在不合时宜且非常老妈子。
徒弟性格如此,沈折雪不知是心疼的多,还是恨他逞强的多。
明明这么大个师尊在面前站在,都不知道喊一声疼,还在自己憋着忍着。
“算了。”沈折雪深吸一口气,“现在好些吗?”
时渊点头,见沈折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沈折雪撑在褥子上的手,道:“师尊,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沈折雪知道他是在给双方找台阶,便顺坡而下,道:“多大的人啊,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沈折雪沉吟片刻,“那就讲个,凡人立志当个教书先生的故事吧。”
*
一段故事说不尽前生,沈折雪压低声线,将往事说的细水长流。
从前他的养父老爷子常批评他,说他如果不调整声音,用这个调子讲课,学生必然睡倒一大片。
果不其然,时渊很快睡去。
只是睡前还要抓着沈折雪的衣边,不忘把明日的续篇先预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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