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树下悍然起剑,将那剑舞练出飒飒杀意,他身姿如鹤,时岁在流变。
微生眉目渐而长开,他若不语时,就是那悬崖上的孤松,枯石上的青竹,杀得了邪物,扛得住人命。
偏偏他一旦弯了眉眼,便是君子温润,如琢如磨。
相辜春从他的“仙君”变成了“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自知并不合格。
许掌门来求亲的事,相辜春并未当面与微生说,只在信中询问一二。
在他得知微生并无此意时,那庭中梅花一夜盛放,却又在清晨慢慢地落下。
他发现微生手里多了一只红镯,那日后,汤药再无作用,他也尝不出其中苦涩。
是因为孤独么?
可是微生并未真的成为相辜春留在含山的人,事实上他们到后来也是聚少离多。
相辜春没有忘记微生的许诺,但他如今却并不想让其兑现了,他甚至鼓舞微生去到外面。
因为他还记得村庄初雪那夜,微生声嘶力竭地说:“我想要拿剑,我想要救他们。”
有关少年的过去实在太好打探,无外乎是颠沛流离,被抛弃,被排挤,被伤害。
可是比这些更伤人是照顾过、关怀过他的人死于非命,是昔日走过之处面目全非,只留下一片白漠扬灰。
他不可能把微生拘在含山,让他只为自己而存在。
相辜春不明白的太多,其实这答案昭然若揭。
可随后更多的疑问又涌了出来,他更加不明白,怜悯、信任、依靠、爱惜,这些情绪寻常人都无法与爱慕细致地分辨。
不论他们是百年之岁的凡人,还是万载长春的修士。
更何况是孤独。
薄紫衣见他沉默,半晌后道:“辜春,你分得清么?你到底是因经年累月的孤独而将微生的到来误以为是爱慕,还是确切地动了真心。”
桃花落英缤纷,满天飞旋。
“如果是前者,那么其实谁也可以,不是微生,也或许会有其他的人令你有这般幻觉,若是……”
“紫衣。”相辜春忽然打断他,道:“多谢你。”
薄紫衣哑然。
他深吸一次,问道:“为何谢我?”
“你说的对,有时候想不通的事情,旁人一问,心中便会浮出一个答案。”
相辜春将那桃花并着烈酒吞下,终于品出了一线的甘甜。
他笑道:“等微生回来,我会去对他说,我心悦于他,他是否愿意与我在师徒之缘上再添一种缘分。”
相辜春终究还是在一些方面的思路异于常人,却也更加坦然。
他不会想这样去问有没有可能会被拒绝,徒弟以后是否会对他避而远之。
因相辜春向来认为,要得到什么皆要付出代价,他既然走出这一步,便可以接受任何的结果。
薄紫衣的发问点透了他最核心的困惑。
他知了何为爱慕,何为情钟。
——答案就在心中。
“你问我是不是因为太过孤单,而误把一人的陪伴当成爱慕,不是这样。”相辜春抬眸,于这暖阳桃花中笑道:“不是谁都可以,若不是他,那千万载的孤单,又为何不可忍受?”
薄紫衣重重闭上眼,却扬起唇边,轻声道:“好。”
忽然,一道冲天银光炸开在窗外!
相辜春猛地起身,座椅摇晃,酒坛翻到,四方界下如地龙翻身。
远方银光如屏,照亮半壁天穹。
乱雪纷飞,水镜大亮,只听得水镜中传出太清宗宗主冷三秋的声音。
此刻这位无情道大成的宗主的声音竟有些抖,他颤声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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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薄紫衣:欸,作为本文唯一手握剧本的人,我这助攻打可还好?
迢:挺好的,你的能力真的很牛批,以及下一场打戏准备一下。
薄紫衣:emmm不想打(瘫JPG)
明儿加更一章!
第89章 一吻
冷三秋与相辜春走出二位真仙的卧房,庭院中的凤凰木上落满了雪。
火红的凤凰火与皎洁的雪交相辉映,红得愈红,白的愈白,是浓烈到逼人生息的颜色。
“就是如此。”冷三秋停在树下,负手而立,浅灰的眼珠映出巨大妖异的树冠。
“四位真仙中有两位为天水灵根,上善若水,无垢无污,在尝试启动引渡交替法阵时,他们的灵根便会极力抵御,进而反噬自身,如今尚且不能承受,真到大阵启动时,恐难以支撑到阵法运转。”
仙庭真仙是净化邪流的媒介,在借由地脉和太古灭邪印消除邪流前,这媒介本身将要承担大量的邪流入体。
凭仙庭真仙的体质虽可强撑一二,但这天水灵根却容不得半点污秽。
今日太清宗请真仙先行尝试大阵的灵流运转,谁知竟有如此发现。
不久前那冲天的银光便是他们灵根暴走的产物,倘若放在真正开启大阵时,阵眼的失控将带来毁天灭地的惨淡后果。
“难道天道竟真的要灭亡我界?”冷三秋长叹一声。
他眼风扫过一袭红衣的含山代掌门,转过身来,合袖屈膝,行了大礼。
冷三秋道:“真仙之怒,亦可毁万千生灵,如今可自愿为阵眼的真仙仅他们四人,眼下又出这般纰漏,若再无人持援,唯有将此事告知天下百姓,请他们去真仙隐居的仙山求助。”
相辜春将他扶起,道:“冷宗主,不必如此,相某心中有数。”
旁人皆知三大阵眼,一人补阵,却不知这补阵之人并非仅有一位。
相辜春的身世在这世间少有人知,可知道的人里,哪个不是将他当做最后的办法。
起初是因他体内魂魄驳杂,怕难以承其大任,故而也轮不到他来,但眼下再无人可用时,冷三秋甚至搬出了平头百姓,半是恳请半是胁迫,务必要他挺身而上。
凤凰花枝不堪重负地折断下来,簇簇红花如大口的血喷溅在雪地中。
听他这般答复,冷三秋狭长的眼中流露出些许的欣慰。
随后太清宗知情的长老真人们鱼贯而出,皆深深伏拜下去,相辜春退开半步,垂下眼竟笑了一笑。
只是那笑中滋味便如这满地的残花,不堪细赏罢了。
相辜春离去时,同样拜在雪地里的严远寒起身跟了上去。
虚步太清的山道并不长,相辜春与他的这位师叔错落三步,行于此间。
他们惯来是这般距离,只是从前严远寒在前,相辜春在后,可如今却颠倒过来。
相辜春目不斜视走在前,严远寒不疾不徐地跟在后方。
严远寒看着相辜春的背影。
从几时起,这曾经连他膝盖都不到的孩子就已长大。
红衣焰纹卷在风中,更显得他身量欣长而瘦削,脊背笔直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崩断。
这背影与严远寒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相逐渐重叠。
他的无情道使他的记忆都覆了层霜雪,可鬼使神差的,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心头。
——亲师徒。
从前严远寒也不止一次想过,这天下有何好处,竟值得那么多人以命相陪。
上修界讲究弱肉强食、独善其身,冷三秋便是其中佼佼,如若不是抬界计划的失败,太清宗绝不会参与到这太古大阵的谋划中。
“你可有怨?”严远寒道。
相辜春脚步一顿,雪后雾凇沆砀的山林有一种格外的空寂。
他抬起头,灰蒙厚重的云层裂开道道缝隙,钻出冷亮的光来。
于是他便这样看了须臾,说:“没有,我方才只是在想,天道总是放一半收一半,教人五分觉得的不幸,五分觉得的幸。”
这一点严远寒何曾不是深有体会,即便天道他们口口声声说天道不仁,可总是在幸时觉其慈悲,在不幸时觉其残忍。
他心湖微动,又运转功法将那细微的波澜压了回去。
林涛阵阵,相辜春眯眼看了一会儿那逐渐被行云遮蔽的光亮,心想,情爱果真如书中写的一般令人悸动,像将一只幼鹿揣在了胸口,又像一个令人意乱情迷的美梦。
刹那的明透让他失了理性,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恨不得立即去找微生,向他说明自己的心意。
可不过是几个时辰后,他就回到了原地。
鹿安静了下来,梦境寸寸皲裂。
本就是不可长久,又何必让他知晓?
相辜春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行事,按他寻常逻辑,既然并未犯错,那本该觉得高兴才是。
可他并不高兴。
“师叔。”相辜春回过神,突然向严远寒鞠身长揖。
他道:“我此去必然有去无回,相辜春此生孑然,本是了无牵挂,可如今有一人放心不下,纵然他日后不再居于含山,也和还请师叔担待一二。”
他知严远寒秉性,纵然是无情道,却也并非完全信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有他的道,是值得信任的人。
将微生托付与他,相辜春没有后顾之忧。
严远寒却不料他会在此时托孤,问道:“何人?”
“吾徒。”相辜春道:“亦是我相思之人。”
“你说他是你的……”严远寒似乎是一怔,“……相思之人。”
相辜春再度深揖下去,道:“他尚且不知晓此事,如今我已成定局,那孩子便拜托严长老了。”
*
回到含山时,金乌已沉落了西天,相辜春打开灵屏,却见薄紫衣竟仍未离去,还把喝酒的地方挪到了崖边的小亭子里。
他倒也不客气,一个劲儿狂喝,脚下已滚了十来个酒坛子。
这位镜君趴在石桌上,将腰间悬挂的水镜扯下来在手里把玩,这新制出的法器一下一下磕在石桌上,直将那水镜磕崩了一个角。
相辜春没见过他这样发酒疯,走近后薄紫衣伏在桌上,从胳膊肘里眯起眼对他道:“回来了?你那徒弟也回来了,我拉了他喝了口酒……”
慢吞吞道:“现在我怕他找不着北掉坑里去了,你快去看看。”
果真石桌上又多了只琉璃酒杯,里头一滴酒也无。
相辜春“啊”了一声去寻微生,四处找过,最后却在自家卧房中发现那醉的迷迷糊糊的徒弟。
相辜春快步走过去,问道:“你可还好?”
微生御剑疾驰了一天一夜赶来,眼下有层淡淡的青乌,而兴许是饮了的酒缘故,他的眼眶还有些微微发红。
见相辜春回来,他便笑道:“师尊。”从手腕上的储物红镯中拿出一盏莲花水灯来,说:“路过城中正巧遇上他们放祈岁的河灯节,便带了一盏送给师尊。”
他言辞流畅,相辜春仔细观察着微生究竟有没有醉,但光看微生的眼睛还真看不出甚么来。
只是也许在这灯火一映之下,青年的眼中如水脉脉,便有种别样的温情与伤心。
莲花灯中有一个可供写下心愿的纸条,如今尚是一片空白。
山下的河灯节早已结束,万千骐骥皆已随水而去,微生却给他带了一盏灯来。
他给将这灯放在师尊手里,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倒头就睡了下去,好似等这么久,就是为了将灯送给他。
……果然还是醉了。
相辜春便给他盖上了被褥,熄灭了房中的灵火。
他捧着那河灯河灯走出卧房,薄紫衣还在亭子里磕他那的镜子玩,他抬眸道:“你好像有点儿难过。”
“紫衣,你之前说要送我一卦。”相辜春轻声道:“可如今卦文于我并无用处,我记得帝子降兮擅幻术秘法,那你能不能帮我织一个梦?”
“自然可以。”薄紫衣慵懒地笑道:“你想要什么梦,我都可以幻化。”
“以‘愿’为术。”相辜春道:“我想看看我的心魔。”
薄紫衣翻掌飞快画出个阵圈,抬臂一送,“你找个地方躺好,再捏碎了就行。”
三盏酒四季如春,只有那湖心亭附近没有覆盖回暖的灵屏。
相辜春来到这座他曾席地坐过无数日月的亭中,白纱轻扬,万籁无声,他躺在亭间一张小榻上,怀抱那盏水灯,将掌中的阵圈握碎。
他沉入了朦胧的梦中,听见簌簌落雪,风铎在檐下叮叮咚咚。
梦里他依然躺在这张小榻上,就像是从前每一次操劳后,疲倦地睡去一般。
恍惚中他好像真的成了一位门派内寻常的长老,在人间收养到一个苦命的少年。
喝下一杯敬师茶,从此结下一段师徒缘分。
而后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他们互生出爱慕相思,系了红绳的灵鸽飞遍四方界,传递着一份份烫花洒金的请柬。
周明归和薄紫衣各带了贺礼来,调侃他终于开了窍,又祝他们喜乐平安,永以为好。
碧蓝天穹云气翻卷,仙庭的真仙们翩然飞过,在凡间留下一些神仙的传说。
人间家家户户在为除夕夜而忙碌,一串串灯笼悬挂门前,火树银花,没有某日邪流灌顶的恐惧,亦无朝不保夕,流离失所。
冰灵根的辜春春在冬日却最是散漫,他喜这落雪景致,就会搬了榻椅来这湖心亭,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宗门里的事务也并不繁忙。
徒弟太过有出息的后果就是当师父的百无聊赖,于是他就买了人间的话本子来打发时间,碰上故事精彩的便会再买一份送给掌门师尊。
不过相饮离看的话本比较奔放,人菜瘾大,还不能让冰块脸师弟发现,不然会被按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来试试看。
相辜春看罢了话本,又编了几页要给宗门弟子学的剑谱初稿,困意上涌,便慢慢睡着。
直到慢慢有人悄无声息的靠近,将他散落在地的手稿一张张收起来,纸面相擦出细微的声响,仿佛一寸寸摩挲在了心上。
来人轻轻将他的的长发打理好,碎发挽于耳后,徒弟仿佛少年一般,于情事上仍是生涩,可亦情难自已,几声喘息扑来面上,微生俯下了身,在师尊唇上落下一个惊心动魄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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