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尚且言笑晏晏,今日尸骨已寒,无人收敛。
便是修士得千年寿命,却亦面临邪流淹没魂飞魄散的死地,再无来生,再无以后,一切的缘分都烟消云散。
并非所有真仙皆要做这个决定,没有人必须为旁人的性命负责。
可是总有人要去做些什么。
天道推着他们在往前,而便是在这造化弄人中,去挣扎出一线的活路。
而这正是他们少有的,可以“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刻。
相辜春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间,才发觉一草一木皆如此令人留恋。
而那不敢深念,在这条漫长的山道上,便可尽情地去念。
他想起许多事,微不足道的,关于那些短暂的师徒岁月。
其中一件最为深刻,那素来精明的少年曾在得知梅花树乃是相辜春的本命灯后,收集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落梅。
梅花落得太多,锦囊里都装不下,他便用衣摆去托,满满一兜子的花,让他焦急得红了眼睛,早上时哑着嗓子问师尊,为什么一直在落,他数了许多次,落得比开的要多。
桃花将要开了,梅花便会落尽。
惊蛰日,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他就将要死在这一日了。
带着明悟不久的情愫,带着未能道出的真心,尽数掩埋在这万物生机初始的一天。
当真算是,平白辜负将要来到的大好春光。
那便将这春光,留给后来人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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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记得吃月饼嘿!
第91章 再见(上)
十名护阵人与相辜春一同下阵。
昨夜春雨绵绵,山间水汽充盈,湿滑的山阶延伸到深不见底的幽谷中,相辜春一人当先,月白衣袍拂扫过草木灵华。
越往深处,渐而听得脚步声在山道回响,真正进入了大阵灵屏笼罩的范围。
太古大阵外的灵屏集结了修真界最强的守护术法,四面围拢,竟能堪比一方小秘境。
相辜春腰间悬有水镜,仅用以与其余守山修士联系,以防他这一路出现意外。
待到走入灵屏结界中,水镜失灵,三处大阵的回响通传则依靠于早已布置好的灵烛。
整座山谷以真仙之力挖出了天坑,坑眼是一方十里石台,台面雕有繁杂阵纹,如千万根细线交织编合,隐隐透出无上威严。
走到石台边缘,相辜春停下脚步,五步开外的一行黑衣修士皆是双手一合,将法器交握手心,道:“珍重。”
相辜春卸了辜春剑,唯有抱拳回道:“珍重。”
他撩了袍摆迈上阵眼石台,从袖中抛出一枚火精粹石,以灵力将前方的石烛点燃,以表明北方大阵已准备就绪。
当三盏石烛尽数燃起,便可发动大阵。
不过七八息功夫,一簇橘红火焰自右而起,东方阵眼已至。
同时三支小一寸的石烛也燃起火焰,表明辅阵也已就位。
相辜春视线落向最后一支石烛。
山谷落石空响,灰蒙的云气弥散,露出一片湛蓝如碧的天穹,透亮干净得教人心生恍惚,更无一丝一缕的浮云,仿佛一面巨大的铜镜映照四方土地。
草叶簌簌,露水滴答,百余息已过。
下阵前三处阵眼便已事先联络,各山道长度也并未有太多悬差,即便西方阵眼和护阵人脚步慢,这么些时候也应该到了。
石烛照亮一方山壁,他解下腰间水镜,将镜子放在石烛上,默念心诀,燃烧的火焰缓慢变成了鎏金颜色。
千里传音术一出,东阵的真仙立即传话来道:“西边那头怎么回事,为何也不放终止的烟火?”
相辜春皱眉道:“此事有变……”话音未落,却突然听得对面传来几声短兵相接的声响。
他眉头一跳,随之而来的呼啸声后是那真仙惊诧的疑问声:“这些修士疯了!为何……”
“前辈!”石台火焰倏然变回了橘红,传音被切断了。
而此时相辜春也无需去思索对方那句“修士疯了”这极为不合时宜的古怪言辞。
因为他一回首,便见得方才他们下来的山路上涌出一群修士。
那些人甚至还未等护阵人出声发问,铺天盖地的符篆甩向他们,竟张张都是索命符!
护阵人亦不是等闲之辈,其中一人以符对符,一团团青色明火在半空炸开,灰屑如雪飘落。
“掌门师弟,你真疯了不成!”甩符以对的护阵修士清喝出声,显然是认出了来人是谁,而石台上的相辜春亦看见了几张熟悉面孔。
来人充耳不闻,浑然不觉他们的质问,一齐拥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开什么玩笑!”符修闪身躲过一张符篆,她认得那是她师弟最宝贝的一张符。
这符没有任何攻击力,却几乎可以等于师弟的第二条命,可如今却这样不要钱似的随意洒出,好像这可替死的保命宝贝成了最不值钱的废纸。
来者多达十余人,相辜春清楚看见他们身上皆已是伤痕累累。
其中一人胸口被穿了个大洞,尚且还在淋漓淌血,那人却毫无察觉般与众人厮杀在一起。
相辜春第一反应便是傀儡术,他飞身跃下石台,将最近一名修士的武器缴去,双指并拢点在他的眉心。
那修士双目茫然不可聚焦,更没有被按住要害的自觉,他失了武器,竟两手抓住相辜春的小臂,张嘴要撕咬上来。
“掌门小心!”护阵人打落来者的法器,高声道。
“不好!你要做甚?!”
忽有一位护阵人原地爆起,寒光熠熠的刀便向相辜春落来。
——不是傀儡术。
相辜春以冰刃封住突然发难的护阵人,再反手将刚抓住的修士劈晕。
他并未在此人体内外找到傀儡线和铭印,更未探出任何操纵类的符文咒法。
此谷中覆盖着巨大的灵屏,为了给天地灵流开路,修士进入其中难免受限。
可这群人竟宛如疯狗一般,只要还存有几分意识便会上牙上爪,根本不是寻常修士的打发。
而渐渐山道上又陆续涌来更多的修士,皆是毫无理智可言的情况。
就在此时,大地轰鸣,龙骨山脉深处传来沉闷的低响。
“这是——!”
相辜春应声抬头,瞳孔骤缩。
这是一方大阵开启的地脉回音。
“娘|的!”被挠的护阵人是个阵修,他爆了声粗,不可思议道:“一方先开的话,邪流不就……”
他竟一时不能说下去,而相辜春亦明了他的未尽之言。
清澈到有几分妖异的天空刹那间便被乌云掩盖,那黑云如万马奔腾,向西方汇聚而去。
天地变色,山川哀鸣。
四方界的地脉蓦然出现的大洞必然会引动邪流汹涌流去,没有另外两处的分担,西界地脉将宛如一只薄皮瓷器,迅速崩裂坍塌。
随着涌入此地的修士越来越多,空气中似乎荡开了一丝奇异的波动。
相辜春闻不到任何气味,但他登时面色大变,道:“是邪息!立起灵屏护体,不要被他们抓伤咬伤!”
他们猛地明白过来,其实修士们的异样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几乎无法在这清圣之地将二者联想。
那正是吸入邪息感染后的邪化之症。
一道冰屏和火焰直冲云霄,轰然巨响中山道整个坍塌,是上方修士在阻止邪化之人往下蜂拥。
可伴随一条水龙抬起了庞大威武的身躯,山崖上竟如下活人雨般呼啦啦掉了上百人下来。
“难道那位真仙也……”护阵修士猜想过无数意外情形,打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人会突然倒戈。
可这感染也来的太过匪夷所思,这些修士们方才还与他们道别,这不到一个时辰里居然就全数邪化,未免教人心惊。
而从下来的同道们伤势便可看出山巅战况之惨淡。
相辜春甚至看到一人半个头颅都凝在冰中,却还要在窒息前提刀砍人。
黑云压顶,天地灵气紊乱,相辜春放出纸鹤冲上灵屏顶端,只见一个巨大的涡旋正在西方天穹缓慢成型,而在呜咽般的山鸣声中,还夹杂着浪潮翻卷的水声。
相辜春心念急转,对护阵人道:“西界崩塌,一切将不可挽回,三宗阵法回响,我们要先开太古封邪!”
“可那西界不开阵法又有何用!”
“相掌门!”
护阵人被一道剑气冲的后退,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也依然绝对听从于阵眼的决定。这是他们立的血誓,与阵眼共存亡,与大阵共存亡。
相辜春跳上阵台,磅礴铺开的灵气将邪化的修士扫出几丈远,不少人更是被嵌入了山壁乱石中。
“那便在开阵后,将邪流往北方引——”相辜春双手捏诀,冰刃割破手腕,成股的鲜血流入石雕阵纹。
霎时灵气爆冲,源源不断的血液将石台的凹槽缝隙填满,勾连出一面巨大的血光阵圈!
护阵人经过多日训练自有默契,他们心知相辜春如今的选择已是眼下唯一的方法。
如今他们根本来不及冲上山去一探究竟,四方界地气同气连枝,一旦西界崩坏,平衡打破,灵气流散鬼气上涌,再加上邪流灌顶,他们将没有再建一次大阵的机会。
相辜春吟罢阵诀,双目赤红,道:“诸位,拜托了。”
符修高呼一声,符篆如蝴蝶飞出,她身后的阵修点穴止血,咬牙道:“放心,相掌门,我们定会护你周全!”
以血为笔,以灵为引,相辜春调度全身灵气,烧起毕生修为,万里山川嗡鸣绵连,灵气翻腾于结界边缘,刹那间连空气都仿佛变得黏腻浑浊,一个巨大的地脉凹陷成形。
几乎是不差半分,东界做出了与他们相同的选择。
那盘旋在西界上空的涡旋慢慢停止了旋转,黑云的边缘如泡了水的棉絮开始溃散分离。
而那发疯般被吸引而来的邪流也多了无数的分支,向他们两界奔来。
相辜春的双腕间蜿蜒出虚幻的藤蔓银花,入目所及的符文血槽中更是被花枝淹没。
——太古封邪,启阵!
一道璀璨银光如寒刀刺入穹顶,将晦暗如黑夜的天空映得如曙光破晓,一瞬大亮。
相辜春浑身撕裂般的疼,那痛感比直接将神魂碾碎还要剧烈,他甚至能感觉到心脏被锋利如刀的枝蔓寸寸分割,血液蒸腾成飘散空中的一片片清圣的花瓣。
奔涌的水声自四方而来,十位护阵人,没有一个人有离去的念头。
此刻大阵开启,阵眼完全失去战力,而他们要面对的却不仅是邪流扑面,还有那些妄图去斩杀阵眼的同道修士。
刀光、剑影、符术、音波,无数的灵气术法交织在这方幽谷绝境之中。
相辜春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全部的灵力,他几乎分别不出是自己在操纵灵阵,还是灵阵在操纵他。
银枝花纹在他皮肤上攀援,几乎要突破这具躯壳的束缚冲杀出来,但又被转换法阵死死禁锢其间,教他痛不欲生。
金光纷然,护阵人将所有想要爬上石台的邪化修士打落在地,血染红了泥土,飞溅上青色的山壁。
“不对!”相辜春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向山的尽头,“辅阵、辅阵没有开……”
众人在刹那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太古封邪的辅阵是用来封锁整个阵法的屏障,在起阵的刹那就要伴随灵气和邪流的涌来形成一个只进不出的单向道。
负责辅阵的是另十位护阵人,因两处阵法完全不同且灵力相差甚远,并不能联动或同时开启。
可如今辅阵未开,这阵就是个两边走风的破布袋子,而相辜春既然要引西界邪流,邪流量定然超出他们想象。
辅阵打开需特殊的灵屏法器扶持,但那法器还在不在都不好说,何况他们现在连十个护阵的都凑不齐。
为今之计,便是相辜春在完成主阵的阵法后,再自己往辅阵那里跑。
他若已成完备的阵眼,本身就相当于一个逆天而行的法器,他完全可以等体内灵气和邪流达到一个平衡后,再去担那辅阵的阵眼。
可这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艰难万分。
且不说相辜春能不能支撑到第二个阵法所在,可眼下他动都动不了,要去到那里必然需要依靠外力。
十个护阵人原本绰绰有余,偏偏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要面对的是不计其数的发了疯的修士。
想要抵御眼前局面便已是捉襟见肘,再者辅阵那方的情形怕是比这里还要糟糕,路上又有邪流翻涌拦路,这条路注定难如登天。
护阵人手握法器,交换了眼神,继而重重点了头。
他们是自愿前来,是经过层层甄选的护阵者,即便是十死无生,也必须向前。
再没有退路了,唯有向前。
“我们谁曾感染过邪流不死,或是修习灵屏术法?”符修作为这十人的领队,高声问剩余几人。
方才十人中两人突然邪化,一人被乱刀劈死,他们甚至来不及感到悲痛。
而就在那二人中有他们最强的灵屏修士,又是天风灵根,本是负责在突发状况时带阵眼行动之人。
可现今那人已神志全无,而符修自认灵根道法所属并不能担此大任,转而问向其余修者。
与他们为敌的是修为暴涨且毫无理性可言的邪物,虽有灵屏压制,众人却依然负伤不轻。
符修问罢后,其中一人道:“我灵根中有风灵,且体质有异,或许能压制邪流一二。”
“压制邪流?”符修看向他,“你确定?”
“嗯,有八成把握,我比其他修士更不易被感染。”
符修听他语气笃定,心知此刻除了相信同伴也别无他法,便道:“好,你要护好他。”
相辜春眼前已被汗水蒙住,太古封邪本是一瞬爆发的术法,可如今这术被强制性无限拉长,力量更是被完全束缚在体内,即便有仙庭血脉,他的这幅身躯也已经濒临崩溃。
他在极端的痛苦中看到那黑衣的护阵人走上阵台,背朝他在他跟前半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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