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会将一个低贱至极的奴隶称□□侣……
卫昭摇头:“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法伊莲回了一句,她刚从外面端了热水回来。
船上烧水不便利,又怕引起火灾,因此热水都是由船家一并烧好,再分配到各处的。因此定时定量,十分不便。自打回到房间后,法伊莲就出了门,一直到现在才回来,也只听了一句卫昭的感慨。
卫昭下意识的要说,又停顿了片刻,将那些话掩下,只道:“既然宋小姐将那位称□□侣,又为何不解除她的奴隶身份呢?”
法伊莲不言语,只沉默的干活。
卫昭见她将热水倒入暖壶中,水声冲撞出哗啦啦的声响,这才又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般说话,对法伊莲的身份来说,或许是种难堪。她抿住了唇,扭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俗话说“轻舟已过万重山”,甘州水系发达,但水流却平缓,因此卫昭看不见两岸一晃而过的景色。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下来,卫昭看见两岸绿野喜人,骡马之流带着货物来往,不知哪一处传来了山歌小调,带着甘州人说话时那种摇摇晃晃的音调,拖长了,婉转可人,颇为得趣。
卫昭的神情缓缓柔和下来。
“或是宋小姐没有十分的把握,想借这种身份,霸占她的……”法伊莲却突然开了口,她回转看向卫昭,比大周人更为丰腴几分的唇角勾出一点嘲讽,“奴隶。”
卫昭下意识的不喜,她拧眉:“宋小姐说是爱侣。”
“哦,是爱侣呀。”
法伊莲回答,眼睛也没眨一下。
但卫昭就是觉得法伊莲这样,带上了十足的反讽。卫昭不喜她的奴隶反驳自己,因此沉下脸色来,敲了敲桌面:“我饿了,也渴了。”
法伊莲的目光在卫昭面前晃悠悠的扫了几眼,就回转头,任劳任怨的去干活了。
卫昭见法伊莲摸出茶盒,沏上一壶热茶,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点心盒子,将这些一一都呈上桌面上。最后,她站在卫昭的旁边,将摆出来的这些东西再一一尝了一遍,又呈上新的。卫昭没有动,她的身边,小巧的青瓷茶杯里盛满了带着蜜色的茶汤,缭绕茶香里混合着点心甜蜜的气味。
这让卫昭有种回到长公主府的感觉。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的,只需要动动嘴,有时候,甚至不用动嘴,只需要一个眼神看过去。自然就有那得她眼色的仆从们按照她的心意,将她想要的一切都呈上来。
周围会有来自南海十三洲的名贵香料制作的香薰,地上会有来自大食的金羊毛织就的地毯。卫昭在家不喜穿鞋,于是那些一两等同于同样重量金子的织物们,就会顺着延展到卫昭想要前往的任何地方。
“不吃了吗?”
那古怪的声音传来,穿透了记忆中华美的宫殿,和同样华美的人,一下子将卫昭重新拖回了这个贫瘠的现实之中。卫昭长长的叹了口气,她眯起眼睛:“若真如所你说的那般,那是否……我们也可以拉拢那名高手?”
她转头,就看见凑得很近的她的奴隶。
那双绿色的眼睛似乎带着怨气,就好像是暴风雨下的海水。
卫昭忍不住有一点心虚,又在下一秒唾弃了自己一声,微微仰头,眼睛也跟着瞪圆了,显露出了分毫不让的勇气:“怎的?”她看着奴隶不说话的模样,忍不住嗤笑,“本宫纵容你几日,你便真以为可以爬到本宫的头顶上了?”
法伊莲的眸光闪动:“我从未想过爬到你的头顶上。”
卫昭闻言,又见法伊莲言语诚挚,回想过往她拼死护住自己的模样,心头一软,说话口气更是温和了几分:“你我生死之交,情谊自是旁人比不得的。事到如今,我已无人可信,你是我最信任之人了。”这话便有了些示弱和解释的意思。
法伊莲退开了些许,她身上的冷冽也跟着淡去,嘴角处都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卫昭极少见法伊莲这般模样,待到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不知何时,她竟也忍不住跟着带上了笑。只是笑过后,还需得说正事:“既然那两人这样的关系,看来也不是无懈可击么。能得那名高手相助,我们此后的旅途也算是多了一份保证。”
“不妥。”法伊莲回。
卫昭一下子倒竖柳眉:“为何。”
“那个人……”法伊莲皱起眉头,“很危险。”
很危险?又能有多危险?她孤身一人……
而那名称呼她为爱侣的小姑娘,也不过是以爱侣之名,囚禁着实则为奴隶之身的她。而卫昭,堂堂大周长公主,自然能给予很多,那个小姑娘无法给予的东西。
身为奴隶,想要的无非就是那些……
这般想着,卫昭心中都突然一动,她的目光投向了法伊莲。奴隶已经不去理会她了,她在忙着给卫昭铺床。她手长脚长,将床褥用力一扯,又搭在窗上,让阳光晒一晒,自己则转头去拿了个刷子,将下面垫着的被单上的杂物都清扫干净。她的动作利落又干净,一点生疏都没有。
或许在卫昭不知道的时候,她也曾这么与自己的婢女们一起干过这些事情。
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卫昭记得她的大丫鬟们的名字,记得那些阉人的名字,却不记得她的奴隶的名字。她让奴隶跟在自己的身边,又尽可能的去无视她,将她当做一个透明人。
若非这次事变,她永远都不会给予自己的奴隶一个正眼。
而她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所有承诺,都无法打动她的奴隶。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卫昭突然问道。
法伊莲发出短促的疑问,回转头,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突然之间,卫昭就有些心虚起来,她一下子站起身,挽起袖子:“你的伤口还没好,过来,我给你上药。”
法伊莲看着卫昭,卫昭也不知自己方才到底是怎么了,她见法伊莲惊疑不定的表情,冷笑:“怎的,怕本宫害你性命不成。”
法伊莲慢吞吞的走过来,慢吞吞的道:“不……不过,我们没药。”
卫昭先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起来:“你还不快去拿!!”
法伊莲眸中闪动笑意,此时门被敲响,法伊莲顿时脸色收敛,沉声道:“谁?”
“我,奉小姐之命,给你们带了药物。”
阿棕的声音响起。
卫昭与法伊莲对望一眼,卫昭目露疑虑,带着警惕:“她们如何得知。”
“我去。”法伊莲沉下声,她手掌在卫昭的肩头按了一下,似有安慰之意。
那一瞬间,卫昭悬起的心神重又安稳下来,她见法伊莲走过自己身旁,张了张口,又将那些担忧尽数隐藏。
太可笑了,这乾坤朗朗,人来人往之所,又不像此前森林中那般危机重重,她平白的起什么担忧呢?
就好似,就好似她很担心她的奴隶一样。
法伊莲打开了门,她的目光快速而隐蔽的扫了眼前后。阿棕沉声道:“没有其他人。”
法伊莲挑了挑眉,她低头,看到阿棕双手捧着药物和绷带等物,于是道:“你知道我受了伤?”
“你手臂挥动时有阻塞之感。”
与法伊莲说话时带着口音,一听就不是纯正的大周人不同,阿棕说话时,声音柔和,一字一顿都与大周人无疑。她看向法伊莲的脸庞,而对方则扬起一边的眉梢,看上去就仿佛带了桀骜不驯的张扬来。阿棕忍不住道:“你……也是奴隶?”
“是。”法伊莲回答,说罢,她又挑眉,“可比不得你,你不仅是奴隶,还是你主人的爱侣。”
阿棕垂下眼来,她虽然武力高强,但生得纤长,垂眸不语时,反倒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感,再配上那双雾蒙蒙一般的蓝色眼睛,也无怪宋思思那种养在深闺之中的小丫头,对她死心塌地了。阿棕不言不语,法伊莲对此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她伸手接过了阿棕手中的药,放在鼻子尖嗅了嗅。
阿棕一直看着法伊莲,她注视着对方,就好像在默默的评估着什么。
法伊莲连头也没抬过,她确认完药物,这才抬眼朝阿棕露出了一个笑容来:“都是不错的药,也不比……药店的差,看来你是个中好手啊。”
“小姐身娇体弱,而且我也总是磕磕绊绊的,总归是要学会些。”阿棕答道。
法伊莲哦了一声,朝阿棕道了个谢。
阿棕默默的看着法伊莲,突然开口:“你的主人,对你很好吗?是不是,你跟我一样?”
法伊莲挑了挑眉,嘴忽的朝上一咧:“你想不想,不当奴隶?”
阿棕眸光微震,她下意识的朝后看,眼身后无人,她这才回转头,看了法伊莲一眼,又仿佛是被灼烧了一半,转过身,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法伊莲见状,眼睛慢慢的眯起来:“有意思。”
第24章
船行数日, 经过数个城镇,卫昭却一直待在船上。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再找一找府兵官员,可卫昭又莫名的有些不想动。
在船上的日子,没有侍女环绕, 吃穿都需得自己动手, 可同样的, 这里也没有追杀, 没有禅精竭虑, 也没有日日的揣度和猜忌。卫昭撑着下巴,看着河水晃动,波浪轻轻拍打船体发出细弱的浪声。远处有苍鹰清亮的声音,她们重新远离了一座新的城镇, 平原上耸立着一个个小小的山丘, 圆滚滚的,又充满了绿意, 远远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个绿色的小青团, 稚嫩可爱。
再待一阵吧。
卫昭想, 再享受一下这样自在的生活, 就像法伊莲所说的那样,直接去到海州, 直捣黄龙, 也以免生出旁的事端。
卫昭懒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她舒展身子,眯起了眼睛,像一只餍足的小猫。
外面传来了吵杂的声音, 卫昭看到几个穿着短衫,赤着双足的男子跑过,他们虽是瘦小,但肌肉结实,一身皮肤被晒得黝黑。这些人是船上的船工们。他们彼此招呼,说话声音带着浓重的方言,不似官话好懂,卫昭皱眉辨认了半晌,也没能判断出来说的是什么。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官话是大周的通行语,但也是只有士人学子,又或是自持身份的人才会说。但这里距离神都实在是太远了,就算会说,他们的口音里往往也带着浓重的本地音调。而如同船上船工,乃至船老大,也往往是不通官话的,倒是小二之类的,会因生意原因,官话还会标准些。
但这种情况,哪怕语言不通,卫昭也知道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法伊莲!”
卫昭下意识的喊道。
“你叫我?”法伊莲端着一盆衣物从门口走了进来,听到卫昭的声音,发出了疑问声。
卫昭一转头便看见自己奴隶这副低等仆役的模样。
这一瞬间,卫昭着实无法将眼前的人与森林中持刀横立,那个冷静又凌厉的人合在一起。她心中平白的升起了一股怒火,大步走向法伊莲,低头看了眼她的衣盆,里面放着好几件衣物,还有女儿家的贴身衣物——全是卫昭自己的。
刹那间,心头的怒火雪融一般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羞恼。
“你,你,你怎么会洗这些!!”卫昭大声道,眼神乱飘,不敢去看法伊莲。
“不洗你穿什么?”她的奴隶还是那副耿直的性子,疑惑的反问,走到一旁去,开始晾晒衣物。女儿家的衣物不好放在外面晾晒,只能在屋子里。
卫昭的鼻尖绕着浓重的胰子香气,只要抬眼,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贴身衣物。她出生至今,莫说衣物,就连洗澡也向来是旁人代劳的。可是眼下,自己又为何这般不自在。
卫昭思来想去,也只能将眼前人归于不是普通人的缘故。
法伊莲,她的奴隶,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屑于她,可是哪怕无视,她也是自己心中那一道刺。而这道刺,突然一日被拔起,让她看到她的尖锐锋利后,又忽然的去做这样的事……便如明珠蒙尘,宝剑藏锋,总让人觉得可惜。
“这是下等仆役做的事。”卫昭道。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法伊莲认认真真的晾衣服,将衣物一抖一拉,空气里发出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活像一个耳光,打在身为主人的卫昭脸上,让她有些脸上无光。法伊莲顿了顿,又道,“我是奴隶么,身份还比下等仆役更差一点。”
此话倒是不假,刺青烙印总是比一纸文书更难消失,奴隶的身份也是如此。
“……我们找一个打杂的。”卫昭鼓起了脸,扭头去看门外。
“……钱要省着些用。”法伊莲回答,说话间,她已经快要晾完了。
卫昭没了话,抿住唇,拧起眉头,生硬转过话题:“外面发生了什么?”
“说是要进入平吉湖了。”法伊莲回道,她干完了活,将木盆放到一旁,又坐到卫昭面前,没有一点奴隶的样子。卫昭并不在意,或者说她已经很习惯法伊莲的这副做派了。她看到法伊莲摸出了一支炭笔,这玩意儿也是卫昭的高祖发明的,平日里使用不用蘸墨水,十分方便。她又拉开了一张纸,在上面画起来。
小河弯弯曲曲,穿过琼州,直入甘州。
海陆图志乃是每个皇家子弟必学的,卫昭看了几眼,便知晓了:“这是我们所处的位置。”
“嗯,我去船老大那看了眼绘图。”法伊莲答道,她在前方画了一个很大的大饼,实在有些惨不忍睹,由此可见她的奴隶并没有什么绘画上面的才能,但也能勉强从敷衍了事的水波上看出是个大湖。法伊莲用笔头轻轻的点了点这里,“这就是平吉湖。”
“是了,我想起来了,平吉湖首尾七百里,东跨甘州,西属海州,汪洋一片,日月若出没其中。”卫昭说道,她突的精神一振,“横跨平吉湖,那我们便离海州不远了!”
此前卫昭读书,也读过这段,可是书上得来终觉浅,直至亲身至此,卫昭才陡然回过神来,书上写的地方已经到了眼前。
法伊莲点头,随后便道:“最近平吉湖不太平,他们是在挂漕帮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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