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傍晚光影带来的不真实质感,也或许压在心头的沉重包袱终于让宋姣感觉难以承受了,她呼吸两口,还是对许今朝微笑:
“我爸的电话,让我回家去一趟。”
她的神色无奈,看不出任何异样,许今朝点点头,叮嘱道:“路上开慢点。”
宋姣把左臂搭上窗口,倾身过来,眼瞳里映出两簇由夕阳燃起的金色暗火。
许今朝领悟到对方的意图,将身体俯得更低,亲昵去吻小女友柔软献上的嘴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Omega有些发僵,对方好像并不是特别愉快来索吻。
但下一刻宋姣就结束了这次亲吻,退回驾驶室内,只用微凉指尖划过许今朝脸颊:“我走啦。”
她嗓音轻快且软,许今朝心头刚冒出来那点微小的疑问消弭在这尾音里,退开空间,让宋姣出车库。
最后,许今朝忍不住扬声问:“姣姣,还回家吃饭吗?”
看到Omega小手探出车窗摆了摆,她便叹口气,看来是不回来一起吃晚饭。
宋姣驶出碧湾小区,远远看到站在梧桐树下的父亲。
这些种在宽阔道路两旁的乔木在十一月中旬就开始落叶了,树冠黄褐相杂的连绵长云随风簌簌,摇落无数比手掌还大的叶片,环卫扫完又落。
树底下的宋以康看上去比秋天枯黄的梧桐更没有生机,至少梧桐挺拔笔直,他高大干瘦的身体却正佝偻着。
当他察觉宋姣的车驶近,宋以康立刻挺起腰背,朝女儿看过来的平静面孔下蕴着翻滚乌云。
宋姣降下车窗,对他说:“爸,外面冷,你上车。”
外头正起风,宋以康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上来,宋姣没再往前开,而是就让车停在这里。
她料想到下面的谈话氛围不会愉快,却没想父亲开口问:“姣姣,你还记得你妈妈是怎么走的吧?”
宋姣当然记得,她看向父亲,听到他说:“你记性从小就好,大概忘不了。”
她沉默不语,宋以康没有看她,直视前方,他这会儿身上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来,从神情到肢体语言无不透出怒意与恨。
宋以康道:“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和那种人走在一起,你应当知道她父亲什么样子,也知道她什么样子。”
他终于转头看宋姣,没有再说话,可脸上的失望轻易可见。
宋姣觉得喉咙被一双无形的手扼紧了,她问:“你现在能冷静听我说话吗?”
这是宋姣真诚想问的问题,她要确保父亲能保持一定理性听自己解释,而不是被情绪把控思维。
宋以康:“你说。”
宋姣看不出他有任何一点对自身愤怒的收敛,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她深吸口气,直接告诉父亲。
“她和[许今朝]不是一个人。”
宋以康用看一个拙劣撒谎者的目光看她,宋姣道:“她只是有[许今朝]的身份,却不是[许今朝]本人。”
宋以康短促笑了声。
“这不像你能编造出的借口,现在的医学技术还没发达到能让一个人换脸顶替另一个。”
宋姣:“不,这无关医学,只关乎玄学,她是从灵魂层面顶替掉了[许今朝]。”
现在宋以康投来的眼神简直像在看陷入谵妄的病人了,宋姣无法向他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只能说:
“她和[许今朝]是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和她接触过就会明白的,这不是天方夜谭。”
正如宋姣从前所想,宋以康完全不肯听信:
“你可以讲些更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说给我,而不是这样敷衍。”
他把事实当成了没有诚意的荒诞搪塞,从见到宋姣和许今朝牵手时就在脑中发酵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住了,脱口说:“如果你执意要跟她一起,以后就不要再回家见我!”
这是个赤|裸的威胁:继续和许今朝在一起,就别再回家,别再认他这个父亲。
宋姣攥紧掌心,她胸腔里被灌了铅,又沉又疼往下坠,茫然又委屈。
她想到自己在[许今朝]提到东城监狱后的妥协,想到十岁之后家中死寂的气氛,可免不了也想起从前父亲的温暖笑脸,入狱前颤抖的手掌……
这些东西曾经都不带颜色,灰白存在她脑海里,现在却已经各自染上了色彩,她记得被忽视时的孤独,同样忘不了父亲做过的付出。
宋姣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情绪来。
“爸,我送你回去,我们两个都需要时间思考,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没有说谎。”
宋以康方才冲动威胁了女儿,心中也升腾起悔意,这次没有再反驳她。
接下来的路上,父女两人谁都没讲话。
宋姣把宋以康送到小楼前,在他下车时开口:“明天上午,我接你去体检。”
宋以康看向女儿,他本想继续赌气说不去,但瞧见宋姣泛着苍白的小脸,忽然又开始猛烈地心疼懊恼。
自己并没能多么完备尽到父亲义务,用这份关系胁迫女儿服软,又算什么呢?
他一时间心乱如麻,恨许家人,也恨让女儿为难的自己,几乎就要说出服软许可她们的话,最终还是生生忍住,转过身去。
宋姣坐在车里,目送他离开。
天色已经大暗,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小楼门口,不多久家里亮起灯光,这暖黄的光像针一样刺进她眼睛里,让眼眶一阵发酸发疼。
宋姣擦去眼泪,她转过头不再看,失魂落魄坐着。
自己本该还有二十多天可以快乐活着,不应在这时候就难受到不能自控的。
宋姣抱住胳膊,在座椅中把身体蜷缩起来,逃避这些让她胃里翻腾的现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麻木开车离开。
宋姣并没回家,而是开到苍江边,这次没有许今朝,她独自走在堤坝上。
迎面而来的江风有着她不具备的自由随性,卷着草叶奔过,宋姣迷茫走了好久,直到身体快冻透走不动了,才返回到车里。
她给许今朝打电话,那边很快接通:“姣姣?”
听到Alpha温柔询问的嗓音,宋姣终于感受到少许安心,她小声问:“你能来接我吗?”
她现在状态差极了,稳不下心神,许今朝在她离开前嘱咐要安全驾驶,宋姣不敢这样回去。
许今朝坐直身体,她说:“当然能,你在哪儿?”
听筒里传来Omega低低的回答:“在苍江边上,我们昨天晚上来的那个地方。”
许今朝飞快换好衣服出门,她本想保持着跟宋姣的通话,对方却已经挂断,发消息要她专心开车。
她心急如焚,顺着昨天的路线来到苍江边,熟悉的车就停在那里。
许今朝甩上车门,匆匆跑过去。
Omega并未锁车,她拉开驾驶室车门,里面空空如也,而后才注意到躺在后排的小女友。
许今朝忙又去开后车厢门,第一时间伸手试宋姣额头。
触手温度还算正常,她没能完全放心,急切问:“姣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宋姣摇头,握住她的手掌,勉强爬起身。
许今朝坐进车内,把人搂在怀里,她几乎没见宋姣在不生病时露出过这种疲态。
宋姣告诉她:“我爸知道了。”
她讲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若是在车外恐怕就被风吹走了,现在正落在Alpha耳朵里。
许今朝先是一愣,又立刻意识到宋姣指的是什么,她问:“宋叔叔,他怎么说?”
宋姣整个身体依偎在她身上,一声不吭。
片刻之后,许今朝才听到她喃喃:“我好难受啊,许今朝,我连最后这几天……都过不好啦。”
她们两个人都清楚时日无多,往常宋姣不会主动提起这个,这会儿情绪显然已经濒临崩溃,罕见说出了丧气话。
许今朝心中绞痛,她不好去指责宋姣父亲,可满腔怒火又无处发泄,最后愤怒咒骂起世界意志来。
宋姣这下似乎也跟着找到了宣泄的方向,手指抓住许今朝的风衣,虽然没开口一起诅咒,却也在心里附和女友。
骂得好,骂得好!
但这没能持续多久,许今朝感觉怀里人似乎变得暖烘烘的,再次去试宋姣额头,的确比方才烫。
她说:“我们回家,姣姣,你有点发烧。”
许今朝给蒋超的一个小弟打去电话,报上具体位置,让对方帮忙来把自己的车弄回去,开宋姣的车载她回碧湾。
宋姣中途似乎有了些精神,不再那么虚弱无力,从后座凑到正驾驶的许今朝耳边嘀咕:
“等到家,我想……”
发烧小猫跟女友讲着自己的桃色幻想,一个比一个离谱、让人脸热心跳。
许今朝嘴上哄:“都听你的。”
心里想:你只能吃退烧药,然后去睡觉。
两人在夜幕中到家,许今朝熄火,下去给宋姣开车门,刚才还满口不可描述的Omega却躺在座椅上不肯动了。
许今朝摸她额头,这次热得烫手,她不敢耽误,立刻重新上车赶去医院。
宋姣烧到接近40度,迷迷糊糊被送上病床打点滴,她小声呼唤:“许今朝,许今朝。”
许今朝守在旁边,人也疲倦,听到Omega小小的喊声,急忙回答:“我在呢。”
宋姣并不清醒,她只是在迷濛里感觉不到许今朝在了,这才着急喊叫,听到声音就安心下来。
她沉入梦里,梦到父亲责骂自己:
“我早就知道你没有心,你妈妈死了,都不为她流泪,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宋姣难受极了,她跟父亲解释,说不是的,她那会儿还不懂认知感情,她不是不爱妈妈,不肯为妈妈难过。
她只是不会,她那时候还不会呀……
可梦里的父亲不听她讲话,把她赶出门去,摔上门板:“你走吧,不要再留在这个家里了!”
宋姣恍惚又回14岁的那个周五,学校放假,自己悄悄挤进往北岸去的公交车。
她想着,妈妈不在了,爸爸恨不能跟妈妈一起走,自己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
公交车摇晃着一路向北,少女的她在临近跨江大桥的站台下车,步行往江边去。
堤坝边的野草能没过她的大腿,即使是人工修成的小径石板里也横钻出许多草叶来。
这次好像没有蚊虫叮咬,她往前走啊走,走到太阳下沉,黑夜来临。
她筋疲力竭,躺在长椅上。
仰面是夏夜的星空,她轻声说:“妈妈,我好想你啊,爸爸不要我了……”
宋姣在迷梦里哽咽,许今朝一直侧耳听她这些没什么逻辑的梦呓,心脏跟着发胀作痛。
又过了会儿,Omega不再说梦话,似乎已经睡沉。
寂静病房中响起手机铃声。
许今朝左右张望,最后从宋姣的风衣口袋里翻出音源,手机屏幕显示:爸爸。
如若在先前,许今朝不会代宋姣接这通电话,毕竟自己身份尴尬,可她刚听了宋姣那么多关于家人的呓语,实在替她难受。
她起身走出病房,按下接通键。
许今朝冲动接了电话,却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谁知对方也没出声,通话一时陷入寂静。
又过片刻,听筒里夹杂些微电流声的苍老哑音问:“姣姣,我发的消息你看了吗?”
许今朝回答:“宋姣发高烧昏过去了,现在睡着,应该没看。”
原本疲惫低沉着的声音立刻抬高:“宋姣怎么了?”
许今朝道:“在苍江边吹了冷风,人都烧糊涂了,她在省立医院,你要过来吗?”
“我这就去!”
许今朝告诉他具体病房位置,听到那头兵荒马乱,似乎在忙着出门。
她知道宋姣锁屏密码,挂断电话后解锁,调出宋以康号码,拿自己手机给他发短信,重复地址。
回到病房,宋姣还昏沉睡着,许今朝用指背轻轻触碰她脸颊,还有些热,但比先前好多了。
Alpha在她耳边小声安慰:“别怕,你爸没有不要你,他很关心你。”
宋以康打车来到省立医院。
他心焦极了,与白日里跟踪女儿时的心境完全不同,脑海中盘旋着惶恐与悔意。
在对宋姣说过重话后,宋以康就有些后悔,但他又气恼宋姣拿那么假的托词糊弄自己,撑着不肯松口。
现在他却忧心着宋姣,催促出租车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
宋以康按照那个陌生号码给出的地址找到病房,看到守在宋姣病床前的许今朝。
他其实隐约有预感会是她,但宋姣现在躺在病床上,一张小脸烧得通红,紧闭着眼睛,宋以康眼中就再看不进其他人。
许今朝侧开位置,让这个憔悴苍老的父亲去瞧他的女儿。
她心中对宋以康其实有些不满,对方在妻子去世后对宋姣的诸多忽视,今天给宋姣造成的巨大刺激,都让她心生抵触。
但宋以康眼下的模样真的……让许今朝不能和[许今朝]记忆里对照。
即使是临近入狱前气质略显阴郁的宋以康,都比现在精神百倍,他被生活与自己的心磋磨到难以辨认,简直像个六十奔七的迟暮老人。
许今朝对他说:“宋姣还有些烧,但比先前好些了,你如果有话要对我讲,我们到走廊去,别吵到她休息。”
宋以康抬起头看她。
他原比许今朝身量更高大,但现在脊背弯驼,双腿更不能完全站直,两个人平视彼此。
再与仇人之女近距离会面,宋以康竟不能再在她身上看到过去的任何影子。
所有肖似许博扬的部分,曾掩饰在表象下的高傲,还不够隐晦的轻视眼神,此刻都不见了踪影。
眼前年轻的女Alpha还是他记忆里的凌厉脸孔,极具侵略感的张扬五官,可向他望来的眼神完全不同。
其中分明有着谴责与不善,却也比从前温和百倍。
两个人一并走出病房,许今朝注意到对方略微僵硬打弯的膝盖,停住脚步:“稍等。”
许今朝记得宋姣说过她爸有风湿不能久站,就回病房拿来两把椅子,让宋以康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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