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在空中无力地摇摆着,忽的一阵寒风猛烈袭来,吹开了遮挡着尸体面部的长发,露出了一双永远定格在绝望的眼睛。
——是谢平凉。
——竟是谢平凉。
阴风扫过背后,阴云遮住日头,天地之间跌入了阴冷的冰窖,司南发觉自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曾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大部分时候是清冷和内敛的,但有时又会全部融化下来。司南至少记得,在那天喝桂花酒的时候,这双眼睛明亮又高傲。
那时候,他趾高气昂地叫嚣着,要回来好好过下半辈子的。
司南看着谢平凉毫无生气的脸,感觉心底有什么炽热的东西迸发出来,在四肢百骸躁动着,呐喊者,疯狂着。
“师父!”
“南哥!”
司南看着破墙上自己的拳印,疼痛后知后觉地淹没了过来。
不止身体,心里也是。
-
城里的百姓闻声很快聚集到了城门口,有两个眼尖地认出了谢平凉的尸体,惊叫一声,纷纷奔走相告。司南原以为百姓会将唐蒲离当成凶手,还想将消息压一压,可不知是谁认出那破烂不堪的衣裳上有魏府的家纹。一时间,魏引残忍杀害谢平凉的消息立刻飞遍了云城。
且不说这人的眼力见儿够好,就说所谓的魏府家纹,连他都认不得,平头百姓到底是怎么认得出来?
司南一边让人赶紧将尸体放下来,一边试图安抚百姓,让他们尽量不要与魏引派来的人发生冲突。
他很清楚,在王元凯消失、魏引派兵的这些日子里,恐慌已经犹如一片挥之不散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众人的心头。而谢平凉的惨死,显然为这层阴云更添了一份令人胸闷气短的重量。加之先前的风向,百姓对魏引的抵抗一时间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可更悲哀的是,进驻云城的并非什么家仆,他们个个都是经过训练的战士,云城百姓因恐慌而产生的暴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只会被鲜血和铁腕镇压。
“南哥,好奇怪啊。”袁望喜看着吵闹的人群,跟司南轻声道,“我想不通为何魏引杀了人,还明目张胆地把他挂在这里?”他顿了顿,吞了口唾沫,“如果这些家仆真的是私兵……那他应该更小心行事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意激怒百姓。”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谢平凉死了至少有两三天了,传信的信鸽并没有受伤,信筒也没有破损,”司南的视线扫向身旁的齐安,他正低着头摆弄着刚刚被打下来的鸽子,“按照信鸽的速度,应该早在两天前就到了,可奇怪的是,我刚刚才收到这封信。”
“有人藏起了鸽子,或者干脆换了鸽子来?”袁望喜一怔,“人为故意延缓求救,让你救不了谢平凉,从而激怒百姓?”
“啊。”沉默许久的齐安忽然抬起了头,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从容歌嘴里听到的、好无聊的事情。
“王元凯临消失前,买了好几只信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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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凯放走了第三只鸽子,对着窗外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从清点好的资料中中抽出了那封寄来许久却未回的信,犹豫了一会儿才提起笔,正写到一半,身后的门忽然被人踹开了。
“王大人,四殿下的信都寄来这么久了,你现在才回,莫不是有些晚了?”
“哈哈哈哈,这不是忙得来不及回嘛,”王元凯拿镇纸挡住自己写了一半的东西,转身朝向来人,脸上堆出了谄媚的笑,“尹公子来得可真快,魏引那边都处理完了?”
来人黑色的袍子上沾满了血迹,似乎是刚解决一桩大事。
“不过是栽赃魏引私藏军队罢了,王大人不是早就做完了吗?这么忙怕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比如……”尹正清扫了他的桌案一眼,随手抽出了一页纸,哼了一声,“整理四殿下的罪证?”
“现在世人都以为是魏引派来军马,镇压云城,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年一直是四殿下偷偷藏兵呢?”王元凯嘿嘿陪着笑,“尹公子多虑,多虑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可是啊,”尹正清望着他手里的信笺,眯了眯眼,“王大人何不把与四殿下商量买兵的信笺烧去呢?还想重蹈陈俞的覆辙吗?”
“这就烧,这就烧!”王元凯拿着信笺,在尹正清的注视下慢慢走到屋子最靠门的灯盏边。
却在纸张即将触及到火焰的前一刻,尹正清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口,仿佛在宣告他想要逃跑的小动作皆是无用功。
“司南是看不出来,可你当唐蒲离傻?”尹正清一把掀了桌上堆叠整齐的纸张,纷纷扬扬的纸张如同大雪般落下,“以茶易马这么明显的账目,唐蒲离一旦查到这里,就会发现买兵的是你,而不是魏引。”
“你提醒老山贼家仆不正常,私藏谢平凉的信,保存与四殿下的通信往来,挑拨云城百姓,还在这里写遗书,岂止仅仅为了嫁祸魏引啊?”他狠狠踩住了他被长剑钉住的肥胖身躯,看到鲜血浸染了自己的靴子,“你就差贴到唐蒲离面前,大摇大摆地说:‘我不正常!快来查我啊!’”
“啊呃——”王元凯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呜咽。
“等等,你在干什么?快给我吐出来!”尹正清注意到脚下人的动作之时,王元凯已经将齐景的信笺吞下了肚子。
尹正清想掰开他的嘴,逼着他吐出证据,可是从锦城一直黏着他的狗皮膏药竟然这么快就追了过来,他能听见那个人密集的脚步和剑刃过风的声响。
“可恶!”
-
送走急匆匆的司南,唐蒲离重新躺回到摇椅上,想再眯会儿偷个闲,风尘仆仆的初一便从墙头翻了下来。
“大人!”向来稳重的他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慌张,甚至袖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怎么了?”唐蒲离蹙了蹙眉,坐起了身子。
“属下不利!”初一半跪在地上,垂头道,“属下方才找到了王元凯,可就在属下找到他的时候,王元凯被灭口了!”
-
唐蒲离跟着初一找到了王元凯的藏身地。
王元凯并没有离开云城,他一直躲在云城西南城郊一处山林里的茅草屋里,屋子里只有简单的被褥铺子,一张桌,和被扬了一地的纷乱纸张。
“你之前来这里就是这样吗?”唐蒲离扫视一圈屋子,蹙着眉头问道。
“是。”初一点头,点了点身旁的十五,“他一直在这里看着,没有旁人靠近。”
屋内到处都是匆忙的痕迹,王元凯面朝下趴在门边死了,尸体还是温热的,甚至他腹部插着的剑还没□□。在他的尸体旁边散落着三个鸟笼,一只死了的信鸽躺在角落里,腹部一道利落的口子,似乎是被箭刺穿身体而死的。
“他的信鸽?”唐蒲离一愣,看到信鸽腿上空着的信筒,很快否定了自己,“不对,应该是他杀了这只信鸽,截了信,然后再用自己的信鸽发出去——”
三个笼子,三封信,谢平凉。
唐蒲离眯起了眼。
死去的信鸽显然被精心收拾过,伤口附近的血迹被仔细擦拭,又被摆成了一副安详的姿势,像要祭奠什么一般,它身前还卧了一把新鲜的野花和一块擦洗干净的石头。
他抬起了那块仿佛是用作纪念碑的石头,下面压着一张白纸,漆黑的墨水密密麻麻地涂满了整张纸面,潦草的笔画或粗或细,拖出蜿蜒而粗粝的曲线,似乎是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写下的。
唐蒲离对着纸上的字迹辨认了许久才发现,纸上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重复三个字。
——“对不起”。
第44章
王元凯死去的破茅屋外,窗口被嘟嘟地敲响了。
“大人,云城出事了!”小五探进头来,焦急地带来最新的消息,“谢平凉死了!死得好惨,还被挂在城头鞭尸!”
“猜到了。”唐蒲离将那张写满了忏悔的纸重新压在石头下。
小五:“呃……”感觉被侮辱了。
“大人,这里有些鞋印。”十五蹲在地上看着。王元凯尸体旁洒着的纸张被染得通红,还有什么人在血液没凝固的时候踩来踩去,纸张上到处都是血脚印。
初一与他蹲在一处,拿起几张纸比对着,“还不是一个人的,一个人稍微高些,至少七尺往上,一个人却比较矮小,至多五尺左右。”
也就是说……王元凯将死的时候,有人在这里发生了纷争,所以灭口之人才会来不及清理掉屋中的线索。
唐蒲离接过他们递来的纸,本是想要看脚印,却被纸上的字冷不丁吸引去了视线——这不是白纸,是一条条交易的账目!
“这是在买马?大量的马……”唐蒲离捏紧了纸张的角落,随着视线扫过纸面,眉头也不自觉拧了起来,“买马招兵?”
“这里还有买武器的!”十五把手里的线索递了过去。
“还、还有第二个消息……”小五寻摸着空档开口,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司公子在城中试探了魏引的家仆,那些人身手不凡,有可能是私军……”
“真的?那这些证据都是他买马藏兵的证据?!”十五震惊地瞪大了眼,感叹道,“魏引他娘的是不是嫌日子太好过了,想找点刺激逼宫玩玩?”
“所以王元凯是发现了这些,才被魏引灭了口?”初一推测道。
“不是,做这些的肯定不是魏引。”唐蒲离的视线钉在了桌面上,缓缓抽出了那张被镇纸压着的、几乎像是遗书一样的东西。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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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安的鼻子时不时让司南觉得自己不是收了个徒弟,而是养了只很好用的狗。
——虽然这么评价皇子有些大不敬,但司南是由衷地佩服他竟然能从一只鸽子身上闻出墨水的味道,而他,只能闻到孜然鸽肉的香气。
司南将袁望喜留在云城控制局势,自己则跟着齐安的鼻子一路往城郊。城郊的山势复杂,凹凸不平又蜿蜒崎岖的山路让他总觉得是不是走错了路,可走得深了,他便也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从不远处的小茅屋里传来。
“小心。”司南握着齐安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横剑于胸前,警惕地盯着那个破旧的屋子。
“哦——是司公子和少爷啊。”小五冷不丁从旁边的山石后探出头,吓得齐安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诶哟,”小五被踹得踉跄了两步,“司公子您教得也太好了吧,少爷功夫涨得这么快。”
“唐大人在里面?”司南收起剑问他。
“是,初一和十五先发现的这个屋子,”小五点头,“王元凯已经死了。”
司南一惊,拽着齐安快步冲进了屋里。
-
司南跟阵风一样跑进屋里,破了个大洞的窗户纸被吹得呼呼乱响。唐蒲离正蹲在地上,摸着下巴端详着王元凯的尸体。
“你怎么找到的?”唐蒲离看着跑来跟他蹲在一处的人。
“齐安说那只鸽子身上有墨水味儿。”司南指了指齐安,齐安一天之内连续见了两个死人见得有点发愣,正杵在门边看着这里。
“谢平凉死了?”
“是被魏引杀死的,王元凯算是间接凶手吧,”司南也注意到了一旁仿佛祭奠一般用的鸽子,蹙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元凯害了谢平凉,但是却很后悔……吧。”
司南捡起了王元凯尸体身边的账单,看得倒抽了一口气,“果真谢平凉说得不错,魏引在买兵啊!”顿了顿,又恍然道,“所以是王元凯发现了魏引的行径,才被他灭口了!”
“谢平凉说的?”唐蒲离追问道。
“哦对,这第三封信大人还没看呢。”司南将刚刚收到的信笺递了过去,自己则在王元凯的尸体身上翻找起来。
唐蒲离展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颔首道,“果真如此。”
“大人,这屋子你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吗?”司南站起身,摸着下巴看着桌上还未干涸的砚台,“总觉得王元凯死前写了什么东西。”
可是桌子上只铺了几张白纸,笔上的墨水还没干透,留下了一道粗糙的痕迹。
“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写吧。”唐蒲离不甚在意道。
十五和初一悄悄对视了一眼,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
“唔……是吗?”司南一副不怎么认同的样子,视线在王元凯的尸体和桌面上来回逡巡着。
唐蒲离也站起身,看着他,“怎么了?”
司南摸着下巴的手一停,忽然拍手,响亮的击掌声把屋子里杵着的三个护卫吓得一晃。
“我知道了!”
唐蒲离眨了眨眼,看着他拿起桌上的那支笔,戳了戳王元凯开始发紫的脸。
“这个写到一半的东西,一定被他吃了!”
“……诶?”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唐蒲离,也实在被他的思路震惊到了。
“尸体也是能传递情报的,以前我在军营的时候剖过好些同伴的尸体,”司南感受到身旁诧异的视线,指着王元凯的尸体,解释道,“他们被派去当细作,在临死前吞点情报下去,以此来保存重要情报,”他抬起王元凯的下巴给他看,“这个嘴是张着的,嘴角有唾沫的痕迹,也许王元凯也是为了传递消息咽下了什么东西。”
唐蒲离眨了眨眼,“所以你想……”
司南用毛笔的笔杆撑开王元凯的嘴巴,“如果还没吞得很深,应该可以捅出来……大人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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