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里有几只锦鲤摆尾摇曳,许是盯的久了,楚珩眼睛有些酸涩。身后有极轻极稳的脚步声传来,楚珩回头,是影首凌启,看样子刚禀完事,准备往院外去。
“大统领。”楚珩颔首。
“外头有风,怎么不进去?”凌启问他。
楚珩眼神黯淡一瞬,低下头移开视线,默了须臾,涩声开口道:“陛下生我气了。他不想理我,现在可能……也不愿见我。”
话中似有微微的颤音,他垂着眸子不知所措,凌启轻叹口气,点点头说:“是生你气了,一时半会儿不想理你。”
楚珩敛下眉目攥紧手心。
“但要说不愿见你,”凌启看着他,继续道,“方才膳房递了食单,请示午间膳食。”
楚珩微微一愣。
现下还不到巳正,若在宫里正是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理政的时辰,御膳房是绝不可能近前打扰的。如今虽在鹿水别业,但早膳后陛下就在理事,外头值守的都是天子影卫,不会不知规矩,随意放庖厨进去。
凌启说:“鹿水地处一隅,能采买置办的东西十分有限,且这趟微服出行,庖厨都是就近找的,比起宫里御厨,手艺难免粗陋,又不知你口味。你现下正需调养,陛下就吩咐膳房每日提前将采买单子呈过去,他亲自择选,一一过目后再叫他们烹调。”
楚珩想起这两日桌上那些寻常简单却又格外合口的菜肴。别业不像在宫里,只需吩咐一声,御膳房和太医署自会安排妥善,出门在外,要想尽善尽美便得亲力亲为。
楚珩回头望了一眼书房里的那道身影。
“生气是真的,不理你,是罚你,同时却也罚了他自己。不见你,那是假的。”凌启话音笃定,一语道破。
他看着闻言有些失神的楚珩,顿了一顿,又道:“别人惹陛下生气,可以打,可以贬,可以杀,怎么罚都行。但是你,你让陛下怎么办呢?他只能不理你几天,等你去跟他认错。”
楚珩敛回视线,低声道:“我知道错了,不该在身份上一直欺瞒他,当初在宫里,明知有错却迟迟不敢和他坦言。后来到鹿水我受了伤,他奔波劳累几宿未眠,我不想让他担心,就……”
楚珩话说一半,垂下了眼睛。
凌启听言却摇头,心说当初知你是东君,陛下都没有气那么久。
凌启叹了口气:“他来鹿水,是收到了你受伤的消息,而不是因为你瞒他身份又逃跑。漓山山花也好,大乘东君也罢,你都是他喜欢的人。你之于他的重要,早已经超越了你是谁。”
“你喜欢他,他知道你会回去,胸有成竹当然坐得住等你。但是你受伤出事,他就一定坐不住,不见到你心不能安。你再强大再能扛,该担心你的人也还是要担心你,他想知道你的安危,知道你哪里疼,如此方能想办法。”
“他是皇帝,譬如这次,若早知你内息乱成那样险些伤及根本,他必会带你回永镇山川,你师父不来,他也会想出别的办法。你不想让他担心,越瞒他,他反会越担心,知晓后也越心疼和生气。他不怕奔波辛苦,他怕你有万一,更怕失去你。”
楚珩一时怔然,凌启见他似有所思,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往院外行去。
今日天气虽和煦,风却也不小,站在风口久了,身上难免发凉。
池塘里的锦鲤成双摆尾,楚珩低头看着它们,正出神间,忽然有件披风落到身上,楚珩回头看去,凌烨眉目冷然,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走到了他身后。
语气仍是冷的:“嫌伤的不够,站这吹风?”
楚珩抬眸未应,只看着凌烨的眼睛,见他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移开视线,心里顿时一喜,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的陛下也该气的差不多了……楚珩上前半步,伸指搭上凌烨腰侧,先道:“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凌烨不为所动,淡淡瞥了他一眼。
好在没有转头就离开,楚珩胆子大了些,再往前半步,搂着他的腰抱了抱,如前些时候一样,凌烨虽未推开他,却不给他任何回应。
楚珩抱了一下就退了回来,抬眸再度看着凌烨的眼睛,试探问道:“陛下还准我进帝都城吗?”
凌烨回视他,淡淡道:“朕要是说不准呢?”
楚珩一窒,以退为进却被堵死了路,他复又拉住了凌烨的衣衫,低声道:“楚珩知错了,姬无月也知错了,有事绝不敢再欺瞒了。”
凌烨不置可否。
楚珩想了想,实在没办法了,索性伸出两手往前一递:“御前侍墨欺君罔上又畏罪潜逃,陛下都抓到了,总不能放了吧,不应该带回去教训吗?……不然他下次还敢。”
第180章 回程
这招堪称剑走偏锋,楚珩说完就等着挨骂了,他底气不足难免心虚,目光游移着望向一旁,不再直视凌烨的眼睛。
但他都“束手就擒”了,还放了狠话,要是再不把他“抓”回去,也太不像话了,这下凌烨总没得说了吧?
楚珩这样想着,忍不住抬眸瞄了几眼。
与想象中的却不太一样,凌烨并未沉颜,他目光凝在楚珩脸上,语气意味不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还敢?”
凌烨极轻地吸了口气,忽而眉眼一弯,微微笑了起来。
楚珩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完了!不会是直接把火给点炸了吧?
他硬着头皮想了想,现在描补也没用了,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又往前走了一步,离凌烨更近了些,楚珩将自己的手腕强行塞进了凌烨手里,说道:“被抓回去了,那以后肯定就不敢了,他保证。”
两个人四目相对,沉默并未延续很久,凌烨很快就给了回应,点点头:“好,那就抓回去。”
他唇角仍衔着丝浅笑,反扣住楚珩手腕,提步就往正厅里去。
楚珩全然没想到会这般顺利,总觉得心落不到实处,这事儿还没完似的。但无论如何,凌烨终于理他了,至于剩下没消的气,再慢慢磨就是了。
楚珩这般想着,跟着凌烨一路进了书房。凌烨松开他的手,绕到书案后坐下,说道:“欺君罔上畏罪潜逃,御前侍墨都认了?”
楚珩点点头,认真与他认错:“我是姬无月这件事,不该欺瞒你这么久,更不该隐瞒伤势,反让你更担心,以后再不这样了。陛下原谅臣吧。”
凌烨未置可否,只道:“认了就好,回到帝都再收监。”
楚珩听言并未多想,只当凌烨气还没消,嘴上不饶人地随口一说,跟着点头附和道:“收监。”
凌烨掀起眼帘“嗯”了一声,往后靠着椅背,微微抬了抬下巴,“在这就先干活。研墨吧,犯人。”
犯人依言照做。
凌烨执笔写了两行字,过了一会又说:“添茶。”
“哦。”犯人理亏,不敢有丝毫怨言,走去桌旁将茶壶茶盏一并放在托盘里捧了来。
壶里是底下人才沏的茶,还泛着热意,清亮的茶汤倒到杯子里,芬香迎面而来,楚珩微怔,这才发现茶壶里竟是他先前买的香片。
他原以为凌烨生他的气,连话都不跟他多说,更不会尝这广陵土仪,却不想……楚珩翘起了唇角,给自己也添了一杯,全上了早上那盏未能一起喝的茶。
凌烨侧头望了一眼,伸指敲了下楚珩面前的杯子,声音透着种闹脾气时的不乐意,“干活还偷吃东西?”
楚珩拿杯子的手丝毫不作停顿,理直气壮地道:“犯人也要喝茶啊。”
这只是个开始。
事实证明,生气的皇帝一旦有所松动,给了犯人好颜色,犯人立刻就要得寸进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午膳时分,犯人应当侍膳,才刚落座,就支使皇帝说:“盛汤。”
凌烨瞥他一眼,没反驳,伸手拿了调羹。
到了晚间,犯人主动要求侍寝,先沐浴上了床,等皇帝一躺下,他就忙不迭地钻进了皇帝怀里,霸道地牢牢揽住腰。皇帝说松手,他就闭眼装睡着了听不见,说什么也不让陛下再远远地背对着他侧过身睡了。
凌烨拿他没办法,冷着脸气道:“犯人不是应该被关押起来吗?”说着就作势要喊人。
“影”字刚出口,楚珩连忙抬头堵住他的唇,这是几天下来,凌烨第一次让楚珩亲到。楚珩没忍住,轻轻在他唇上舔了一下,片刻后又松开,小声道:“不行,影卫押不住我,会把我放跑的,那还怎么抓回帝都?”
凌烨淡淡看着楚珩,不说话。
楚珩对着他的目光,常言说灯下看美人,更美三分,他在楚珩眼里本就是天字第一号的齐整人物,更别说现在。他唇上有很浅的水迹,在烛光的映照下,浮现润泽的颜色,衬着那眉那眼,看得楚珩一阵心动。
犯人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仰头又亲了上去,不再是方才浅尝辄止的试探,直接破开齿关,与他唇舌纠缠。
凌烨一时没舍得推开,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很快就能感觉到彼此身体的变化,凌烨知道再这么下去,就不是仅止步于亲吻了,连忙伸手在楚珩腰上捏了一把,楚珩“唔”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他。
凌烨平复呼吸,强装着沉声:“犯人还敢不自觉?再乱亲就把你扔下去。”
楚珩知道他是惦念自己内伤初愈,怕一时情动难能自抑,不禁扬眉笑了起来,但也听话地松开,只靠在凌烨身上,听着彼此砰砰的心跳,轻声道:“你都气了好几天了,我真知错了,重九大人有大量,原谅这一回吧。”
凌烨并不表态,只道:“等回了帝都再说。”
转眼又过了两天,经过几日修养,楚珩已经大好了,即日便可启程回帝都。
苏朗和叶星珲并不与御驾同行,今年年后他们两个曾一起去昌州查了起州试舞弊案,这案子来的蹊跷,像是故意在吸引和转移帝都的注意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九州如今已是多事之秋,敬王蠢蠢欲动,帝都已经察觉了他和定康周氏、苍梧方氏等一干世家的来往端倪,只是还不够确凿,皇帝亦没有打草惊蛇。
能让敬王动手,必不只有两个世家参与其中,铁杆或许就这几个,但混水摸鱼两头靠的墙头草不知凡几。
云昌宛三州本就是豪族林立的泥沼,世家门阀从大胤建国伊始便存在,几百年的繁衍经营,使得世族早已深深植根于九州大地,也渐渐把持了帝国所有人向上走的路。
科举行经三代帝王,才有今天初具雏形的模样。
在世家盘根错节的大胤,门阀势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帝想要让选官选才的制度走去更好的轨道,想要平凡布衣也有可期的未来,仅有停行卷是不够的——这只是个开始。
颜相以身为祭,铸成了“文治”。若要再进一步、要治标也治本,便得靠“武功”。
五年前的齐王之乱是凌烨夺回天子权柄的开始,如今敬王谋叛,便是他清洗世家门阀、成全“武功”的契机。
倒是要看看,云昌宛三州能钓出多少要宰的鱼来。
苏朗年初去查昌州舞弊案时,萧高旻借他之口给帝都提了条线索,说定康周氏这几年私底下做起了南洋香料的生意,货船行经大胤东海海域,入境时却避开了颖海港口,选择了更远也不够便捷的怀泽港。
定康周氏背地里投诚于敬王,皇帝是知晓的,当初苏朗和叶星珲是去查舞弊,知悉此事后并未贸动,欲擒故纵了一把。
现下再过两月便是苏朗祖父老颖国公的大寿,苏朗自然要回老家,借此机会不动声色地往东海去,迟早能查清那些南洋香料底下的玄机。
星珲自然要跟着他的债主,两个人就在鹿水辞驾,晚几日就回颖海城。
临行前,楚珩去了趟鹿水陵园,在墓前给小师叔上了炷香。此行踏出陵园的门,待他回去帝都,便要拿回自己的剑了——曾经被他丢了的明寂。
他想要和小师叔说一声。
是过往的终结,也是新的开始。
明远在天有灵,不会怪他。
……
坐马车回帝都毕竟慢些,行了两日有余,他们来到中昌宛三州交界。
正是下午,天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雨,怕变天雨势加大,他们便没有再赶路,路过馆驿时暂住下来,歇了歇脚。
进去时用的是天子影卫外出公干的名义,驿丞分毫不敢怠慢,备了最好的几间上房。
凌烨和楚珩先上了楼,习武之人耳力敏锐,正换着衣裳,忽而听得馆驿外响起了一阵纷杂的马蹄声。
起初并未多察,只以为是过往的差吏行人,凌烨将外袍挂在衣桁上,一转身却看见楚珩眉头拧紧,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同时极致地收敛内息,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戒备状态。
凌烨皱了皱眉,不多时就听见外头传来勒马的嘶鸣,离他们很近,就在院外楼下,但来的并非寻常差吏,每一个都是武道中人,而且全是高手。
凌烨往窗台边走去,楚珩却一个闪身行至他面前,伸手将他挡在了身后,同时轻轻推开了一条窗缝,向下看去。
果不其然,这群人身后的马车上镶着的是苍梧方氏的徽记。
而为首的正是苍梧武尊方鸿祯。
这位是敌非友的大乘境已然看见了正在楼下吩咐影卫安置马匹行囊的凌启,并且向影首走了过去。
第181章 收监
馆驿内的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无人拔剑,但每个人的手都往兵鞘近了一寸。
凌启依然站在原地,微侧过身,从容淡定地颔了下首,朝方鸿祯道:“武尊,幸会,这是要回苍梧城?”
方鸿祯未答,目光丝毫不避地在凌启脸上来回扫过,迟半晌才开口道:“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凌大统领,久仰大名啊。”
他语调轻慢,透着种来者不善的意味,凌启仍旧神色不动,平淡道:“不敢当。外出公干,途居此处歇脚。不知武尊有何贵干?”
“贵干倒没有。”方鸿祯说,“闲事算有一桩。”
他手里转着两个太极球,缓缓道,“早就听闻天子影卫首领功入化境,有万夫莫敌之能,是皇帝身边最强的高手了。可惜三月十六上林苑春猎未能得见,不过好在今日巧遇也不算晚,我倒想向凌大统领讨教讨教,看看是不是真如想象中的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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