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好的主人,明寂与他不期重逢,离他那么近,但他还是第二次抛弃了这把剑。他很清楚,自己日后不会再去武英殿的藏剑阁,虽然隔着剑匣,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明寂了。
这把剑并不是师长赐予的,明寂从诞生开始,一直到被抛弃,从始至终只有楚珩这一个主人。十二岁的时候,他跟漓山洗剑台的师叔说,想要自己锻剑,师叔不当回事闻言便笑,但耐不住他软磨硬泡,还是允了。
正如师叔说的那样,他不会锻剑,最终出炉的明寂确实不是一把多么好的剑,不能切金断玉,也不能削铁如泥,普通又平凡。唯一的一点好,大概就是他自己锻的,生来就属于楚珩。
十二岁到十九岁,他从籍籍无名的后辈少年,成为名震九州的漓山东君,明寂陪着他长大,和他一起从山脚走到山巅,阅尽了无数的风景。凡是仗剑所能企及的高度,他和明寂都闯过了。
纵使再过平凡,在他眼里明寂始终都是最好的,那是他的剑啊。
楚珩感知着高匪的距离,那道托着檀木剑匣的身影一步步远去,踏过了门槛,转过了廊弯,即将消失在门外。
他终于还是抬眸远远地望了一眼,隐约看到了檀木匣子的一角。高匪转身进入了走廊,那道带着明寂的身影就此跃出楚珩的视野,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终也被风声雨声尽数吞没。
他真的彻底失去明寂了。
……
大雨在未正时分停止。
皇帝派人送姬无月回露园,影卫副统领容善这回并没有跟去,他低头踏进暖阁,跪在皇帝身前,开始回禀事宜。
“见到楚珩了?”凌烨问。
容善点头:“是。楚珩的师父穆熙云说,他旧疾复发伤了元气,还需卧床静养一段时日,臣去看了一眼,楚珩的面色确实不太好看。”
凌烨微微皱眉。
他并不清楚露园里的是真楚珩还是个幌子,他也并没有和影卫讲过自己对姬无月身份的猜测。
因为实在太过荒诞。
但是今日,他心里这种荒诞的猜测又实了一分。
凌烨第一次遇见楚珩的时候,是在武英殿的藏剑阁后,那时楚珩腰间是佩了剑的,他从剑阁里拿了一把“扶摇”,目光空茫地从长廊尽头走来。而今日,面对那把来自漓山的剑,东君姬无月也是同样的失态。
凌烨并不觉得这是巧合。不管心里荒诞的猜测是否为真,但是能让漓山东君不愿用剑、也让楚珩黯然失神到那种地步的,绝不会是等闲小事。
他对容善吩咐道:“去查查,近两年来,漓山出过什么大事,或者死过什么人,尤其是与漓山东君有关的。”
第44章 路窄
雨霁之后,接下来几日都是晴天。
太后千秋将近,四方城主、各地侯王齐聚帝都,各高门世家之间难免要有一番人情往来,饶是露园这等清净之地,这几日也已经举办了数场会客的酒宴。
更何况因为太子遇刺的缘故,漓山东君姬无月暂时留在了帝都,消息一经传出,露园就更是人来人往车马盈门。
楚珩陪穆熙云见了几位世交,但连续几场觥筹交错后,就再也不想应付了。
原因无他,若只是推杯换盏倒也罢了,可这些故交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门心思的想要给他……说亲。
大胤民风开放,崇尚周礼,没有那么多的腐旧陈规。虽说男女有别,但若两家长辈在场,公子姑娘们相互见见倒也没什么,东君业已成、家未立,人又恰好在眼前,将心思动到他头上的,能从帝都南城门一直排到北城门去。
高门著族的夫人,带着自家落落大方的嫡长女前来拜访穆熙云,家族本身就和漓山有些交情,人往花厅里一坐,他这个东君只要在露园,于情于理都得过来说两句话。
一家两家楚珩还勉强能应付,次数多了,他就实在坐不下去了,总觉得有些莫名的心虚不安,最后干脆把专程来帝都找媳妇的叶书离给推了出去,横竖他也是个香饽饽,不说排到帝都北门,但半个城总是有的。
楚珩这厢才抽出空来,第二天就去登门拜访天子近卫营的大统领谢初。
当初他刚来帝都就被钟平侯府送进了武英殿,叶见微担心他在武英殿里受旁人的气,特地给谢初送了封信,请谢统领帮忙照拂。信上还说日后漓山东君姬无月会亲至帝都当面拜谢,如今他人已经来了,进帝都也不用请旨,无论如何都该去给谢统领道声谢,感念他素日的照顾。
谢府是陛下钦赐的宅子,就坐落在皇城边上,好认得很。
只是楚珩来得却不巧,他这几天应付宾客,一个头两个大,过得实属煎熬,连日子都忘了记。经由谢府看门的小厮提醒才想起来,今日逢十,宣政殿有大朝会,谢初身为正二品武官当然是不能缺席的。
谢统领的夫人请他喝了杯茶,略坐一会儿,说了两句话。
他这几日焦头烂额的也没留心外头的事,与谢夫人说话的时候才知道,南隰使团已于昨日下午抵达帝都。今天大朝会过后,宫里要设宴款待南隰来使,谢初也会出席。
不巧之上再加不巧,楚珩今日显然是见不到谢统领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将拜礼奉上,改日再访。
翌日是冬月廿一。
叶书离说是来帝都找媳妇,结果比楚珩还不耐烦应对,只陪穆熙云见了一天的客,就不想在露园坐下去了。冬月廿一一大早,便逃命一般地拖着楚珩往外跑。
叶书离从前没来过帝都几次,从露园出来也不知道去哪,楚珩刚回京就进了武英殿,平日在宫里不太出来,不比叶书离好多少。两个人四处逛了逛,最后一合计,楚珩干脆带叶书离去了明正武馆。
太后千秋,九州四方各世家的青年才俊全都汇集在帝都,贵公子们年轻好胜,总爱争个高下,现下全聚在一起,切磋比武实属常事。更何况宫里每日都要赏些彩头,激得这群血气方刚的青年英杰们愈发争强显胜,明正武馆日日都是热闹非凡。
楚珩和叶书离是临时起意,并未提前订过厢阁,两个人过来的时候,武馆内已是座无虚席。
漓山东君脸上的标志性面具,满帝都的世家著族都认得,于是楚珩来的时候便戴了顶纱笠,在人满为患的武馆里倒也并不显得十分突兀。
他们俩在看台边找个空地站定,楚珩往楼上一抬眼,登时就瞧见了好多熟面孔。
谢初大概也怕年轻人血性上来失了分寸,南北两殿凡是闲着没什么事的人全被他打发到武馆来镇场了,云非和陆稷都在,就连顾彦时这个武英殿挂名的教习也被请来了。
楚珩抬头的一瞬,顾彦时也恰好望向他们的方向,顾彦时认得叶书离,一眼看见他身边戴着纱笠的楚珩,立刻就知道是东君过来了。
他连忙下来,见楚珩和叶书离没预定席位,便就将两人邀去了二楼中央的看台坐下,堂倌上了茶点,顾彦时笑道:“邀了个朋友到武馆来聚聚,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遇见二位。”
楚珩和叶书离对视一眼,师兄弟二人十分默契地没有说出仓促来此的缘由,顾彦时见状便也不再追问。几个人闲聊了两句,比武台上双方已然站定。
而就在此时,二楼长廊上的看客忽然不约而同地往两侧靠去,齐齐整整地让出了一条宽道,顾彦时请的朋友终于姗姗而来。
那人穿着一身华贵的浮光锦骑装,不紧不慢地从众人让出的行道尽头踱步过来,光影模糊了面容,待他走近,楚珩才认出来,顾彦时口中的这位朋友居然是——
“萧、高、旻?”叶书离眉梢轻挑,眼睛弯出不善的弧度,敲了敲手中折扇,当即就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正对面厢阁的门忽然打开,有人唤了一声:“堂倌——”
楚珩听着耳熟,循声望过去,就见嘉勇侯府那位闭门思过的徐劭徐世子从里头走了出来,正好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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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给皇后说亲的,全部拉黑。
武馆这种地方,就是用来搞事情的,人还没来齐,最会搞事的还没到。
第45章 弦上
叶书离此人,在一叶孤城一直颇负“盛名”。
叶书离的笑,与话本、考验一起并称漓山三大祸害,并且牢牢占据着榜首的位置,是漓山弟子人人避之不及的“噩梦”。
整个漓山谁都知道他们二师兄就是个鬼见愁,所到之处草木不安,虽然长得一副风姿俊朗、温润无害的样子,可他这人其实一肚子坏水,笑的越好看越没好事,就譬如现在,他看着踱步过来的萧高旻,笑得满面春风。
五年前,他们的小师叔明远尚在人世的时候,曾带楚珩、叶书离以及漓山少主叶星珲去过一次宜山书院,他们在宜崇长街遇到了从闹市打马而过的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几个人就是从这开始对上的。
后来又在书院昌善武台遇见,叶书离他们同萧高旻身边的八名暗卫交了手,直到双方长辈赶过来才止住一场“刀兵相见”,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叶书离心眼小得很,对一叶孤城以外的人十分记仇,而萧高旻也不是什么善茬。
大胤开国太祖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太祖皇后就是萧家人,宜山书院又是太元道祖武道传承之所在,系九州最大的学宫圣地,就此奠定了宜崇萧氏大胤第一世家的地位,数百年不曾有过半分动摇。
作为永安侯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爷,莫说是在萧氏地望宜崇,就算是在帝都,萧高旻都能横着走。
他自己本身天资卓绝、才兼文武,身份家世又这般尊贵,自幼就是顺风顺水,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亲王公主的面子都敢撂。叶书离还是第一个敢在宜崇地界堂而皇之地和他动手的。
正如叶书离对嚣张恣意的世子爷记忆犹新一样,萧高旻一看见叶书离,立刻就想起了当年在宜崇的那场不愉快。
叶书离眸子一弯,笑眯眯地道:“哎呀,这不是萧世子么,居然能遇到您,苍天开眼千年等一回啊。”
“漓山叶书离?”萧高旻朝顾彦时颔首致意后,凤眸直视面前的人。
“哦哟。”叶书离挑了挑眉,状似惊讶道:“世子爷记得我啊,那这可真是三生有幸,就是不知道那八名暗卫兄弟在不在?”
他捏着扇子,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敲着手心,模样看似松散,周身气质却凛冽起来。
顾彦时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一圈,立刻就觉出了不对劲。他今日邀了萧高旻,又恰好偶遇了漓山东君和叶书离,正想为双方引见一下,结果却没想到,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甫一见面就颇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他几番迟疑着道:“二位从前认识?”
叶书离闻言看了一眼顾彦时,今日是他做的局,自己若是在他面前直接同萧高旻动手,无异于不给顾彦时的面子,确实不太好。
但是叶书离心里不太畅快,那别人也别想舒服。
“我们不止认识而且还好得很呢!”叶书离应着顾彦时的话,突然绕到茶桌另一侧挤到萧高旻身边坐下了,悠悠道:“是吧世子?”
萧高旻:“……你有病?”
“你怎么知道?不愧是朋友,”叶书离睁眼扯着瞎话,语气却十分诚恳:“那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过点病气给你帮忙分担一下?”
……谁跟你是朋友?
然而叶书离就好像知道萧高旻要说什么一样,抢在他开口前压低声音说:“世子,分担一下死不了的,别让顾将军难做——”
“至于我们,”他弯着眸子拍了拍萧高旻的肩,一字一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缓缓说道:“来、日、方、长。”
顾彦时自是没留心他们二人的低语,但是见识了叶书离这顷刻之间变脸的功夫,又看着萧高旻愈来愈黑的脸色,更觉眼前暗流汹涌。
他摸不清头绪,不禁看向楚珩,却不想东君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儿,反而越过走廊朝对面的厢阁望去。
顾彦时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漓山东君竟然是在看嘉勇侯府的世子徐劭。
“徐劭这家伙怎么出来了,闭门思过思完了?那我也没听说他给楚珩道过歉啊。”
楚珩?道歉?
顾彦时前段时日回了北境飞花踏雪城,对帝都之事了解不多,但却也知道“楚珩”这个名字属于陛下的御前侍墨,可他与嘉勇侯世子……
叶书离显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他眉心微动,瞥了一眼自家神色不明的大师兄,当即就叫住了方才说话的人:“小哥止步,您刚才说——楚珩?”
云非和陆稷闻声转身走了过来,先同萧高旻打过招呼,他们俩都没见过叶书离。叶书离有心要问楚珩的事,不等顾彦时引见,便先自报了家门。
世家子弟消息灵通得很,知晓了叶书离是楚珩的“二师兄”,又悄悄打量了一眼坐在对面头戴纱笠的人,几乎立刻就猜出了这位的身份。
云非轻轻吸了口气,虽然他看见徐劭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是在大乘境的漓山东君面前,说话总要注意着分寸。
他这厢正斟酌着措辞,想着如何委婉又不失立场地解释一通。
但是奈何身边有个不长脑子的陆稷,见叶书离询问,当即就把冬月初六那日在武馆里发生的事原模原样地讲了一遍,而且越讲越气,越发上头,连徐劭那些挑衅的话都复述得八九不离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就连云非在桌子底下狠掐他大腿都没能止住他的嘴,惹得萧高旻都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两眼。
直到讲完喝了口茶,看见云非和顾彦时的眼神,陆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悄悄瞄了一眼对侧的漓山东君,连忙缩到桌子一角默默吃小茶点去了。
叶书离听得眉毛扬着,脸上甚至还挂着笑,怎么看怎么觉得瘆人。
漓山东君更是捏着茶盏没有半分反应,纱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没人看得见这位大师兄的神色,但是在座的都知道,他现在要是想替楚珩收拾徐劭,整个明正武馆没人拦得住。
谁都摸不清漓山东君的脾气,他肯高抬贵手留两分余地还好,但若是心情不好一时下手重了,徐劭有没有命在都未可知,到时候只怕不好收场。
气氛一时凝滞。
云非心里打起小鼓,心思百转,连忙打圆场。他眉毛一拧,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声道:“徐劭这家伙专瞅着我不在的时候闹事,搞得那日我回去武英殿还被谢统领训了一顿,先让这厮再蹦跶两天,回头我非得找人套他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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