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
护卫们上上下下搜查了两圈,茶楼里的客人方才都已经跑光了,干活的一半被齐峯叫过去帮叶书离,另一半全挤在楼前人群里看热闹,于是最终,被抓的就只楚珩一个。
这厢楚珩正挣扎着给自己辩解,那边横街上,突然驶进来的一架马车打断了两方对峙。
慎郡王凌祺然这会儿耐心已经耗尽,目光掠过那辆马车,冷冷地扫了一眼负责清道的武者。
领头的武者冷汗都要滴下来了,路上遇到永安侯世子,已经惹了主子不快,现下萧高旻还没打发走呢,没成想这又来了一个添堵的。
那武者连忙叫了几个人,持刀佩剑地跑过去,问也不问姓名,直接开口斥退。
——这倒不是他们莽撞,满帝都除了几位皇族的叔伯兄长,凌祺然堂堂郡王之尊,遇上谁都是被恭迎礼敬的份。眼前这马车古朴无华,就算里头又是贵人微服,至多也就是像永安侯世子这样,横竖再贵都不会贵过郡王去。
于是清道的几名武者很放心地开口呵斥了。
马车已经行至路口,再有几十丈远就是琼玉阁,凌烨来之前已经问过,知道楚珩一上午都在这,现下见马车临近骤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就听见外头一阵刀兵出鞘,武者斥喝:“郡王仪仗在此,闲杂人等避让!”
驾车的是两名便装的天子影卫,见刀剑相指,当即把脸一沉,目光迅速往两旁扫过,巡查的其他影卫此刻已经不着痕迹地汇聚在街道两旁的人群中,绷紧了弦齐齐看向此处,俨然随时准备出手。
驾车影卫不动声色地比了个“待命”的手势,辨了一眼前方对峙几人的身份,隔着马车门帘向凌烨低声禀报。
那几名清道的武者见车中人非但不理会,还敢在原地磨磨蹭蹭,回头看了一眼面色不佳的主子,登时又急又恼,上前半步又怒喝一声:“速速退开!”
斥音刚落,马车轩窗从里打开,一个团子好奇地探出头来,声音稚糯:“谁呀?”
此刻凌祺然和萧高旻正对峙着,四周围观的百姓见场面紧张,生怕一个不注意惹恼了哪位贵人,谁也不敢多说话,四周正是一片安静。这声童音来得格外突兀,萧高旻几个人都是武道中的佼佼者,听音辨位,下意识地就朝说话者的方向望了一眼——
凌烨正听着影卫禀报,一时不察,竟让清晏手快地开了轩窗。凌祺然、萧高旻几个人目光扫过来时,就见车里探出一只手,虚虚挡着团子的头,迅速地将他揽了回去。
轩窗落下前,几个人隐隐约约地看见了里头青年的半边侧脸,那稚嫩的童音喊了一声,含含糊糊听不真切,依稀像是“父皇”两个字。
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惊疑不定地互相对视一眼。苏朗最先凝神,仔细认了认驾车侍从的脸,面色微变,他挥开阻拦的郡王府护卫,疾步上前,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兄?”
苏朗和皇帝从前一起在顾公座下学过武,有师出同门的情谊。
慎郡王当然也知此事,紧张地望向马车,等待苏朗辨认来人身份。
凌烨正在车里瞅着清晏。
大白团子也知道自己方才喊漏嘴了,出宫前父皇再三交代过在外不许这样喊,团子眨巴着眼睛,心虚地低下头。
凌烨只好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等会出去不许再叫错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团子抱到另一边坐着,伸手推开轩窗,对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扫了一眼又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苏朗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解释,回头看着世子爷和慎郡王。
与此同时,谁也不曾注意,不远处慎郡王府和沈家的车队中,第二辆华车的轩窗被人悄悄掀开一角。
这边慎郡王凌祺然清楚地看见了皇帝的脸,厉声疾命几个清道的武者退下,再看他们正持刀拔剑的指着马车,简直要多大不敬有多大不敬。
凌祺然头皮发麻,面色惨淡,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怕在围观百姓面前暴露皇帝身份,这会儿也不敢贸然叫“堂兄”,连带着请罪的话都只能揣在肚子里。
这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要在皇帝面前失了先机。
而相反的,永安侯世子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萧高旻颔首叫了声“世兄”,算是同微服的皇帝打了招呼,正想着解释的措辞,就听差点被抓起来的叶书离在一旁凉凉道:“没什么,慎小王爷清道呢,嫌我们碍眼,要抓起来打。”
简单粗暴清晰明了地回了皇帝的问话。
萧高旻轻笑,立刻点头附和,跟着上眼药:“我们三个今天是去徐府,出来没带人,眼下只能被打。”
苏朗离皇帝最近,诚恳道:“这回确实没带。”
“你们!”凌祺然气得瞪他们,被沈英柏拽了拽,连忙又紧张地看向皇帝。
这话别人说还能信,但是永安侯世子,皇帝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就冲清道的武者方才对皇帝马车呵斥的那几句,慎郡王和沈英柏明日是一定要去敬诚殿面圣请罪的,区别只在于是只有他们俩去,还是萧高旻、叶书离、苏朗三个人也去——毕竟他们三个方才以下犯上,冲撞郡王。
沈英柏见皇帝不置可否,知道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当下反应极快,道:“车队冗长,世子轻车简从,就请先行吧。”
萧高旻回过头来看着沈英柏,两个人对视几息,世子眼神暗了暗,轻描淡写地道:“不敢,方才就说了,慎小王爷大驾,让让也无妨,反正我们轻车简从,晚些就晚些了。”
凌祺然闻言也很快反应过来,皇帝微服出行,只看这车马行头,就知必是低调为上。
尽管慎郡王实际上是在为皇帝让路,但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只有永安侯世子的车越过郡王先行了,皇帝的才会跟着——这样在百姓们眼里,皇帝的车就只是沾了世子的光,不会引起注意。
但现在,萧高旻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却不肯接话。
沈英柏脸色不由变了几变,皇帝既然微服出行,先行与否,他就不会太过介意,横竖只跟着世子罢了。而永安侯世子若是主动退让,就不再是以下犯上,明日敬诚殿请罪,去的便只会有慎郡王和沈英柏二人。
沈英柏嘴唇抿起,沉颜看着萧高旻。
世子扯了扯唇角,眼底冰凉一片,他微微倾身,靠近沈英柏的肩,低声道:“你问我没用,我去不去请罪,得问那位,是不是?”
沈英柏捏紧手心,沉沉注视着他。
萧高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身道:“世兄有急事吗?”
所有人齐齐望向皇帝。
凌烨的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逐一扫过,最终看向萧高旻,后者定定地朝马车轩窗望来,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一瞬。凌烨脸上忽然露出了点微不可查的笑意,转过头吩咐驾车的影卫:“让道。”
萧高旻笑,回身瞥了眼沈英柏,朝凌祺然一抬下巴:“慎小王爷,我让路,今儿你赢了。”
凌祺然的面色顿时难看无比。
正在此时,查封忘世居茶楼的侧方卫队恰巧回来,领头的护卫只抓了楚珩一个人,拿细麻绳捆了手腕,他尚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来到就邀功道:“启禀郡王,茶楼里的同伙抓来了!”
第82章 世子(四)
护卫声音高亢洪亮,犹如锣鼓一般,引得满街侧目。
到了这种时候,楚珩已经心累到放弃辩解和反抗了。
倒是叶书离,见郡王府的护卫竟然准确无误地把楚珩揪了出来,顿时乐了,啧啧称奇道:“这同伙抓的还挺准。”
领头的护卫十分心大,嘿嘿笑了几声:“是吧,我就说他是,他还不承认,哼。”
说罢,转头将楚珩往慎郡王面前一推,大声禀报道:“同伙已查明,请小王爷发落!”
“……闭嘴!”
凌祺然的脸都黑了。
还发落别人?你主子明天都要去敬诚殿请罪,专等着被陛下发落了。
对了,陛下——
凌祺然转过身,想看看皇帝离开没有,却不想这一回头,竟发现马车轩窗被再次被推开,皇帝正往他们的方向看来。
楚珩被郡王府的一群护卫们围着,过来的时候,本以为萧高旻他们跟慎郡王都已经交上手了。这会儿到了车队前头,见叶书离全胳膊全腿地站着,还有心晃着扇子说笑,反倒是方才很威风的慎郡王,此刻面色不太好的样子。
楚珩才注意到气氛有些不对,他四下扫了一眼,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他家陛下的脸。
隔着几丈远,两个人四目相对,楚珩讶然吃惊,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立刻猜到了凌烨出现在宫外的缘由,心底顿时泛起一阵甜蜜,唇角忍不住地翘起。
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敛不住眼里的笑意,忙不迭地错开视线,然后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被捆着的手。
“……”
皇帝的马车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几个人都注意了这变故。苏朗离皇帝最近,见陛下面上笑意微凝,往郡王府的护卫堆里扫了一眼,而后转目看向了慎郡王,视线在他脸上停留须臾,缓缓转过头去。
几个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慎郡王,见皇帝凝眸看他,顿时有些忐忑不安。
不多时,一名天子影卫下了车,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影卫径直停在慎郡王身前,微微躬了躬身,道:“沈世子,我家主子请您明天去家里坐坐,还望您赏光。”
话是对沈英柏说的,影卫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慎郡王。
凌祺然手心汗湿,立时白了脸。
就算没有这道口谕,他明日也是一定得进宫面圣的,他这个皇帝堂兄不是小气苛责的性子,方才虽被清道的武者冲撞冒犯,但不知者不怪,皇帝不会太过计较,所以适才说话时也是和颜悦色。可现在不知为何,突然让影卫过来传这样一句话,这绝不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进宫,相反,其中隐含的问责之意十分明显。
凌祺然又是茫然又是惶恐,见影卫传完话后微一欠身,转而又走到了……茶楼里抓来的那个同伙面前。
影卫看了看楚珩被捆起来的手,眼底露出一点笑,见周围人多,只好改了措辞,低声说:“主子叫你过去伺候。”又转身朝凌祺然道:“慎小王爷,这其中想来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您赏个脸,今日若有什么得罪之处,我家主子改日登门向您赔个不是。”
凌祺然还白着张脸在一旁怔怔地站着,还是沈英柏在背后推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挥退围着楚珩的郡王府护卫,给他解了绳索。
影卫带着楚珩离开。
凌祺然似乎有些明白皇帝动怒的缘由,问苏朗道:“他是谁啊?”
苏朗放低了声音,说:“小王爷应该听说过,但想来这是第一次见了,那是陛下的御前侍墨。”
萧高旻低声嗤笑:“绑人绑到陛下身边,慎小王爷,你可真有本事。”
宫里再怎么传御前侍墨不为帝喜,那也是皇帝一手选出、带到身边的人,只要他还在陛下跟前,虽不至于多么礼遇,但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凌祺然只瞪了萧高旻一眼,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了。
一旁沈英柏凝视着楚珩的背影,却微微皱了皱眉。
这边楚珩上了马车,凌烨见着他,先是笑了一声。
楚珩顿时红了脸,气得拍他胳膊:“你还笑?”
凌烨就顺势捉住楚珩的手,看了看他的腕子,见上头留着不深不浅的红痕,轻皱着眉说道:“祺然这两年一直在庆州食邑待着,我也有些时候没见他了。他父母早逝,堰鹤沈氏虽是他母家,可却不能真的管到他一个郡王头上,我得闲了还是得好好管管才行。”
陛下的管管,即便只是斥责几句,落到人头上,也够让人担惊受怕的了。
楚珩想起方才少年听了影卫的话,又是害怕,又不敢让旁人听见,一边给他解绳索,一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和他说“对不住”,吓得嘴唇都咬红了。
其实以他郡王之尊,即便真伤了皇兄身边的人,也不必如此惶恐的。
一旁清晏看见楚珩手腕上的红痕,凑了过来:“吹吹。”
楚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又和凌烨说:“算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要是知道我是你的侍墨,也不会这样了。”
凌烨却摇头道:“我看他是过得太舒服,欠收拾了,在沈家被他外祖母娇惯太过,跟着沈英柏,却连人家的一点心眼子都没学到,刚来到帝都就和萧高旻对上了,他可能还以为永安侯世子是吃饱了撑的,真心想和他过不去呢。”
既是要提点慎郡王一二,楚珩便没再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凌烨,转而问道:“陛下画完十二幅花令图了?”
凌烨神情微僵,咳了一声,把大白团子往楚珩怀里一送,若无其事地道:“阿晏说他想你了。”
“抱。”清晏非常配合,立刻抱着楚珩的大腿不撒手。
楚珩没说话。
想?
清晏和“楚珩”才见过一面,哪门子的想,若说是想东君,或许还能勉强信信。
楚珩睨了凌烨一眼,低头对上大白团子眨巴眨巴的眼睛,问道:“你父皇给了你几颗糖?”
清晏回头看了看父皇,支支吾吾地没说话。
见被瞬间戳破,凌烨也没说什么,拍了拍团子的头,轻笑着看了楚珩一眼。
上一次他用糖哄清晏帮忙,还是在冬节会的时候,当着……漓山东君姬无月的面。
是姬无月曾向楚珩提过,还是别的,那就未可知了。
*
皇帝的马车驶离宣平街主道,这边萧高旻和苏朗也上了车,让开道路,叶书离倒没再跟他们一起,和师叔齐峯一道先回了忘世居茶楼,收拾雅间等着迎驾。
车内,苏朗捧着杯热茶,睇了萧高旻一眼:“世子爷,这回舒服了吗?”
世子但笑不语。
顿了顿又道:“我也没想到会刚好碰见慎郡王……不过陛下怎么出宫了?这倒省的我再进宫了,等会直接一道去茶楼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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