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月单膝跪倒,身躯摇晃着,双眼瞪着那截焦黑骨头:“不,不。这不是真的。”
他猛得从领口扯出了一条细长黑链,尽头悬挂着一只透明玉瓶。里面是一节小手指骨。他取出指骨放到焦黑的断手旁比划着。小手指骨与残肢不相符。小手指骨略长、略粗,烧焦的断手残肢处略短、略细。两者不能吻合成一只左手手掌。他在神州时愤怒极了,悄悄地去威逼郑老国公索回了李芙断掉的小手指骨。收藏在身上。
年轻的天帝头昏沉沉的,牙齿直打颤。长乐君一把抢走了铁链和手指骨:“什么不是真的?这不是他的尸体吗?那他的尸体呢。去哪儿了?”
人群惊住了。
他的尸首去哪了?是没死?死了?还是死了失踪了?
人人都心里骇叫。
——有些人死了,大家都会很难过。他如果还活着,大家都会觉得恐怖极了。
他死了会是个让人怀念的,出身高贵又可怜的前朝废皇帝。连他的悲剧人生都涂上了一层特别的光彩;连他的风流放荡、无心无情都是他的个性魅力。死了的李芙才是好李芙。
但是他未死。不,他的尸体不见了,就不一样了。全体人马都觉得脊梁骨冒汗受到了极大惊吓。
天帝浩月像被吸干了血的鱼似的挣扎喘息,脑子里只犯迷糊。是谁偷走了他的尸体?还是他未死?是哪点出差错了?如果这后面隐藏着计策,就是一条比他的计策更恶毒更完美的毒计。
风离天也变得莫名惊惧,那种压抑他的困境漩涡又回来了,一想到那个人还冷峻地远观着他就觉得心撕裂了。长乐君哈哈哈大笑了,笑到最后发出了赫赫的狼嚎声。小天王也低叫一声抓住礼王的胳膊。他不知道他怕什么,但是那人不死就太吓人了。那个跟他对峙总是占上风,永远不说出他最想知道的秘密,永远吊着他的李芙……
铁血天帝是世上唯一能钳制住他的大敌。天帝已死了……
天王转头向着礼王等人大声嚷嚷:“快派人去找他的尸体啊。他不可能不死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把他也剁成肉泥才放心。礼王忙命人叫来五军都督府兵马与东西厂的锦衣太保,命他们去寻找他的尸体。
新天帝回过神,向刘纯和赵侠臣大喝道:“你们是怎么把他的尸体运到京城的?路上哪儿出了差错?”
赵侠臣懵懂着接不上话。
刘纯的脑子也乱了。如果这具尸体不是李芙的。那么在玉仞雪山上的雪夜,隔着悬崖冰沟监视着山洞的时候,或者把尸体装棺护送到京城的时候,其中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大漏洞。
天帝浩月压捺着胸膛倒转的血气,提着银刀在宗庙前面来回疯狂地踱步。他拼命得回忆着那段历程。不,不,当他经过六日受不了冲回雪洞时,小镜王李芙是真的死了。他是以一位监察御史的眼光搜索过他的身体、脸部、脖颈上的伤、断了小手指的左手掌。还有他身体上他触摸过的体征痕迹。他们亲密接触了一个月。那具毒发冻饿而死的尸体就是他!
当时他迟疑了下。他说过他最讨厌肢体不全,他想把他被砍下来的小手指重新放回他的手掌心与他陪葬。他终究是自私了一回。带走了那节小手指。他的身体要深埋于地下,他就拿着他的手指来感受着他吧。当做他给他的纪念。
之后他命令刘纯过了头七再搬动尸体回京城。
刘纯也是嘴里发苦,这位见识过天下万千荒诞事的都察院御史也懵了:“我当时和赵指挥使就在山洞外面亲自守着,过了两日才命人进去收敛尸体。我在山下早就准备好了紫檀木棺材。亲眼看着他们把他抬进去钉上钉子。紫檀木是克制尸变的……”他最后有些疑神疑鬼了。
天帝浩月劈面给了他一掌:“这世上没鬼神!都是装神弄鬼,有鬼神的话他早就复国了。”
哦哦对。刘纯清醒了点,也忘了赔罪喃喃着:“一路上我们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日夜都有人看守着棺木。眼珠子都未离开棺材。到达京城后便直接抬到金銮殿前准备给天帝陛下过目。路上,只有一次,一次……
“我们在抵达京神大运河旁,准备坐船走水路时。驿站发生了火灾,大伙儿都去帮忙救火了。紫檀木棺材就放在大院里。那一晚,驿站乱糟糟的,人很多,雪大、风紧,后院走水。人们都忙着搬行李牵马匹得救火,看守棺材的人也帮忙递了两桶水。紫檀木棺材就放在大院里,人来人往,大伙都能看到它。又好像未从头至尾地盯着它……”
“那天的雪很大,路很滑,很多路人也跑到官家驿站避风雪。人群里有赶考的学子,有进城卖炭的农夫,要路过码头的戏班子,有大户人家带着病重的老人返乡,还有化缘的和尚,驿站里乱哄哄的。天空下起了雪,漫天飞舞,扑打着人们的身上棺材上……”刘纯愤怒得手都颤抖了。有人当着他的面出手了。
天帝浩月的唇角往下滴着血,身上还沾满了铁血天帝的鲜血,面容眼睛都变成了灰蒙蒙的无感情的颜色: “有人拿走了他的尸体!他想让我永远也看不到他的尸体。”
年轻俊美的天帝浑身生寒、直犯恶心、想吐。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掌握不了局势了。他很厌恶人飘零于世却掌握不了自身的感觉。现在他就面临着这感觉。
从他最早到济难海做卧底,中间击退他的帮手明珠和风离天等人,再到神州耐心得等他发疯毁城又出手救了他。他斩断了他与身旁人的所有联系,行到绝境处,就毫不犹豫得逼死了他。这一套计策是他精密计划、谨慎实施的。他掌握着全部事情的节奏。他是幕后狩猎老虎的猎豹。此刻他却陷入了一种淤泥般沼泽中。
他由狩猎者变成了被猎者。
有人比他更毒更准得出手了。
有人在向他示威。他们都知道他的心愿是保留全尸与师父白莲公子葬在一起,他傲慢得答应了这个请求。这是一个低微到不值一提、又骄傲到他必须舍命遵守的承诺。他便断然夺去了他的尸体,毁了他的承诺。令他的成功功亏一篑。
浩月愤怒得直发抖。这还是他自找的。是他忽发奇想,非要从宗庙火场里抢救出他残存的尸体,还阴差阳错得抢救下了他残缺的左臂。才知晓了这个恐怖真相。这个争夺本不欲他知晓的。敌人在暗中赢过他、蔑视他、嘲笑他就够了。老天爷却让他知道了。原来老天爷认为他弑父、抢帝位,是枉顾天意之举。它降下了报应。
年轻天帝攥住那截小手指,两眼血红,怒吼着发布新天帝第一条御令:“给我查,找到他的尸体!我要杀了那个混帐。”
第六十六章 新朝新气象
两年过去了。大紫朝进入了二世皇帝的统治时期。天帝浩月政事清明,行动果绝,牢牢坐稳了紫庆朝的江山。
当年朝廷颁下圣旨,铁血天帝因病去世,由三十子姬桐接任了天帝之位。耶律丞相所率领的文官,风离天元帅所率领的武官们,以及宗氏皇亲礼王等人均支持他。封号为浩月天帝。浩瀚如海,皎洁如月。是位文韬武韬、才情品德俱佳的天帝。
老天帝的葬礼很简单。铁血天帝信奉精技学派,节俭节葬。新天帝就遵守他的意愿,把他的尸体烧化献给了护族神。
新天帝继位后延用了老天帝的治国方针。整肃朝纲,减免税收,重黎民轻社稷,暗控天下世族和官绅。勤渊阁的丞相们大喜过望。他们依旧掌握着权力。但他们笑得太早了,天帝浩月接着就启用了东厂与锦衣卫。
新天帝爱憎分明。他信赖都察院、东厂、锦衣太保们。用他们监控天下官员。他厌恶着老天帝的金铠武士、大太监和西方来的庙祝御医,就把他们全部斩首。他厌恶天下四大家族,将郑氏满门抄斩,把其他世族都降职抄家。有的世家遗族悲愤地问为什么时,天帝拔出血剑斩下:“你们逼着朕做了很多恶事,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
传闻说,新天帝少年时曾经在各地匿名的游学读书,去过神州。神州官员和郑氏对他很怠慢,令他恶了世家。他坐上天帝后便报复得抹去了郑氏,只留下了郑明朗等少数人。
新天帝做事很有法度,果决冷静又气象万千。朝堂混乱了两年多才平静下来。贪官污吏们对他如见鬼怪,百姓们却很拥戴他。称赞他不愧为铁血天帝最优秀的儿子。
他稳下朝堂后,便开始打击着各地豪强、城主们。派出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奔赴各地,撤藩王、撤诸侯、撤各城主。准备把权力收回中央。他少年时也在各地采风,亲眼目睹了城主们作乱。立志要消灭诸侯城主们。各地诸侯闻风丧胆,纷纷上书要交出城池归顺朝廷。
天帝浩月牢牢地掌握了天下大权,干成了铁血天帝梦想干的事。
南方与中原的交接处,湖州,青铮山。
山高林密,天气燥热,一只队伍行使在山路上。前方是两名侍卫开道,中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满面愁容的蓝衫年轻人,还带着好几车的沉重辎重车。像是位富家公子出游。年轻人清秀,飘逸,眼珠幽深。一身蓝绢长衫很洁净清雅,带着数十人的队伍要穿过这座青铮山,进入湖州城。
侍卫道:“城主大人,这里林深草长像似有强盗。得打起精神来。”
蓝衫年轻人望着连绵不绝的森林险山叹息道:“我们都轮落到这样子了,还怕什么盗贼啊。我倒是想上山当个强盗,就不用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人们苦笑。年轻人望着青葱的山,心里忽生感慨。他好像在数年前也曾经见过这种群山险道情景,遇到了个像乞丐样的绝世美少年……物是人非……
车队前方乱了。侍卫们大怒:“还真有不长眼的强盗打劫我们?真当我们倒霉了吗?”
他们凶猛地冲过去,与强盗们打成了一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再没落也不会输给草寇的。蓝衫年轻人也收敛心事看去,发现竟是一群挥舞棍棒的光头和尚们。一边凶煞地打着,一边叫嚷着:“小贼,还敢假冒路人偷袭我们。”
蓝衫年轻人懵了,现在的和尚都这般凶恶吗?
双方正混战着。忽得和尚堆里一个土黄纳衣的小沙弥丢下了棍棒,扑到了他的马前:“是你?是墨纪雅吗?你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蓝衫年轻人讶然低头,一个丑陋小和尚快活得向他挥着手臂,他也惊奇地叫了出来:“丑和尚志愚,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谢谢你的夸奖了。谁丑啊?”小沙弥狠狠给了他一拳。
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小和尚就是以前“广济大郡”旁边的祈蓝山潮上寺的小和尚志愚。很久前,潮上寺被长乐君一把火烧了后,他们师徒便没了去处。小镜王李芙答应重建潮上寺,却赶走了和尚师徒。明义上是嫌弃他们懒馋顽皮,实则是嫌弃和尚们貌丑。志愚气坏了。懒师徒只好打包游方各地,最后走到了中原旁的青铮山“大如意寺”挂单修行。
最近的形势乱糟糟的。传说天帝要对不投降的城主用兵,流匪也增多。大如意寺也组织了和尚们组成护寺队。他们发现一队佩剑持火枪的马队经过,便下山来驱赶他们了。正好遇到了济难海城主墨纪雅的队伍。小和尚志愚忙中止了两帮人打斗。解除误会后,他就兴高采烈地跟着小墨到山脚下打牙祭了。
郁郁葱葱的绿树覆盖着官道。满眼春葱。官道旁的旧客栈,一楼是个小酒馆。坐满了南来北往的路人与闲杂百姓们。两人进了酒楼要点酒食倾谈起来。小和尚依旧是那个爱酒肉、爱八卦、爱俗世生活的,不守清规戒律的志愚。见到了墨城主,又像是见到了同类损友般自然亲热。
这时候,酒楼里的人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八卦。
“新天帝就是真龙天子啊。听说他继承帝位时,宗庙就有姬氏的护族神现身。是尊威武的四爪蛟龙,天帝一接位,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五爪金龙!金龙奉献上一剑一玉玺,始皇宝剑和传国玉玺,赐给了新天帝。这就是老天爷选定了真龙天子。”“五爪真龙下凡时带来的圣火还烧起了宗庙,连烧了三天三夜不息。是破旧迎新的吉瑞之象啊。”“对。新天帝新气象,他还收服了各地的桀骜城主,接管了城池。皇权所到之处尽皆投降。不投降的都杀了!听说下一步就是要收回天下第一富城济难海。”
很多人点头附和。吹牛的人更带劲了:“还有,新天帝除了勤勉为政,长相也很俊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集天地之灵秀。是我大紫朝第一美男子……”
酒楼角落里有人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人们都转头怒视着他。窗边桌前坐了一个穿深蓝长衫的年轻人,旁边坐着一个相貌赖痞的小和尚,正前仰后合地拍桌大笑。
“尤那和尚,你笑什么?你在嘲笑我说的话,在嘲笑新天帝吗?”
啧。这大帽子扣的。小和尚志愚连连摇头:“不敢。天帝陛下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美貌也是天下第一,我这个丑和尚怎么敢嘲笑他?”他昂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的好像你们趴在床底下亲眼看过他似的。大紫朝第一美男子,呵呵,说不定是个每天晚上把头摘下来描眉画眼的丑八怪呢。”
你!噎得一众闲汉直翻白眼。
墨纪雅怕被有心人听去找事,忙吃完饭带着志愚离开了酒楼,回到了官道。
刚见面的欢乐消去,墨纪雅的阴郁又浮上了心头:“志愚兄你不要那么说。我知道他已经坐稳了江山,他不会放过济难海的。”
小和尚志愚依然是恨铁不成刚,一幅狗头军师嘴脸:“你呀,还是这么善良……他从头到尾就是为你们设了个大毒计!全都是假的。施政爱民的仁政是假的,是老天帝偷了你义父家的精技学术;天下第一美貌也是假的,呵呵,是曲神医亲自动手用刀圭之术,把他的脸修整成天下第一美人。他是整了容貌再来南海来诱惑你的义父的;向镜王学习秉文经武之术也是假的,他是为了找寻他的弱点,夺玉玺杀了他,使老天帝传位给他。张小哥全身上下、里外、远近全他妈的是假货。你白喜欢他了。”
看来以前小镜王说他丑,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打击。他居然能打听出这种隐秘八卦。
墨纪雅痛苦地道:“技不如人,我们输了。”
“他若逼迫你交出双城一海又如何?”
“……”墨纪雅沉默了。
义父给他们讲课时就讲过天下趋势。当权者“夺天下、治天下之道是,成为君主后,就该加强生产技术、提高商业,建造货币紫金钱。鼓励新兴的地主阶层。当权者先借用世族力量崛起,后消弱权贵势力撤藩,最终完成中央集权。将来千百年良性发展,就会反向行之。技术和商业最重,百姓最富裕、皇权最弱,官府服务大众,最后会形成精技学派所憧憬的技术工业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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