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回转过身来。他向着贺见山微的方向微微侧了一下头,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兀自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老家……在一个小镇上的农村里。家后面有一条河,一到夏天,我就去河边钓龙虾,钓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我奶奶就把它们都煮出来,特别香,特别好吃。”
“院子里还有一棵大桃树,每年都会结好多桃子。我老是等不及,看见桃子有点红了就想吃,一吃就停不下来,然后就拉肚子。”
“夏天的时候我们晚上会乘凉,乘凉您知道是什么吗?家家户户都把桌子搬出来吃晚饭。吃完饭天就黑了,我奶奶把桌子收拾干净后,我就躺在上面看星星,她一边摇着扇子给我赶蚊子一边跟邻居聊天。那个时候,我觉得星星是世界最好看的东西。”
林回的语速很慢,声音比起之前吃饭聊天时要轻,要软。贺见山有点疑心他是不是醉了,但是偶尔两人眼神对上,林回目光一片澄净——或许,他只是不想吵到这个夜晚。
“后来来了京华上大学,有次周末去超市买东西,回来晚了错过了车,于是我就走到明月湖广场去坐车。您知道那个广场吧,很大,地上装了好多的小夜灯。天很黑,我就站在广场边上,一整片的星光都在脚下,我看呆了。”
“噢,对了,刚刚说到乘凉,我想起来我家邻居还有一个很大的那种老式的录音机,每次乘凉他家就开始放磁带听歌,我到现在都记得,放的韩宝仪的《粉红色回忆》。之前大学的时候和舍友去KTV唱了这首歌,差点没把他们给笑死。”说着说着,林回忍不住笑了。
贺见山也笑了起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林回的声音就像一根细长的丝线,牵引着他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心脏——当他说起小河和桃树,他便也跟着一起去钓龙虾、摘桃子;当他说起星星和广场,他也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当他说到唱歌被舍友起哄,他也能完完全全想象得出大学生林回在KTV唱歌时,他的朋友会怎么玩闹,他会笑得多灿烂、多开心。贺见山的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他感到遗憾,遗憾自己没有见过学生时代的林回——他毫不怀疑,林回一定是校园里最璀璨的星星,吸引所有男孩女孩的目光,闪闪发亮。
“很难忘。”林回端起那杯热气已经消失的茶水,轻轻碰了一下贺见山的杯子,“现在该您说了。”
贺见山想了半天,比起林回回忆里有趣又充满爱意的乡村童年,自己的故事实在乏善可陈:“我的生活太无趣了,不知道该讲什么。”
林回面露不满:“那就白听这么久啊?”
贺见山开始怀疑自己也有点喝多了,要不然他怎么会觉得林回说话像是在撒娇一样,他忍不住轻咳一声,说道:“要不这样,你想知道什么,能聊我就随便聊聊。”
“我也不知道……”林回站累了,他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考,“不如,您讲讲‘蜜糖罐计划’吧,这个可以聊吗?”
贺见山讶异地看向林回,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他没有回答可不可以,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这个计划是做什么的吗?”
林回轻轻闭上眼睛:“当然,我十分清楚——‘万筑董事长兼总经理贺见山先生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特地启动蜜糖罐计划,成立公益基金,希望能为同样失去母亲的京华学子提供一份迟来的爱的礼物,只要符合条件的在京华市各大高校就读的学生均可申请,一旦通过审核,便可以一次性领取固定金额的礼物金或者一份由万筑集团提供的礼物包’。”
贺见山愣了一下,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没等他捕捉到是什么,林回得意地睁开眼睛笑道:“这是很久以前网上的报道,您看,万筑的大大小小我都知道!”
贺见山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厉害,多久前的报道你都记得,那评论你记得吗?”
“记得啊,都夸万筑董事长是个有爱心、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母爱感人,亲情无价。”
贺见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那是对外宣传的说法——实际上它是我为了公司稳定,做的一次公关。”
林回震惊地看向贺见山。
“有没有觉得很失望,这个公益基金并没有想象地那么温情,我也不是他们口中的大好人。”
“看结果就够了。基金这些年的运作情况我那都有,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是怎样的存在。”林回很快恢复平静。
贺见山顿了顿:“你想知道‘蜜糖罐’这三个字怎么来的吗?”
晚风把贺见山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林回认真地看着他。
“小时候有一次跟小伙伴一起玩,他说他外婆家的有一个白瓷罐子,里面总是装满了冰糖,每次他去外婆家玩,都喜欢打开罐子拿冰糖吃,很甜,比什么都甜。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记得这件事情。那天工作人员问我基金叫什么名字时,我一下就想到这个,于是取名‘蜜糖罐’——被母亲爱着的感觉,可能就像罐子里的冰糖,比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甜。”
贺见山的语气带着微妙的疏离和嘲弄,这让林回感到后悔。他恍然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于贺见山来说,可能并不像自己说的时候那样,充满快乐和怀念。他无意窥探贺见山的隐私,如果那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林回希望他不要再想起。
“虽然它是‘我为了我母亲设立’的,但事实上,从头到尾真正跟我有关的那部分,可能就只有钱——不对,钱也不算,钱是公司出的。”贺见山的嘴角弯起,弧度淡得快要被风吹走,“它是维护利益的产物。”
“不是。”一直安静坐着的林回忽然开了口。他皱着眉头看向贺见山,似乎有些生气,以致于又强调了一遍:“不是的。”
贺见山没有解释,林回似乎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风。
林回看不清贺见山的表情,也猜不到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中间又好像隔着很多东西,很远。是了,就是这样,他早该明白,贺见山一直都是如此:像一座孤岛,不会离开,却也无法靠近。
林回讨厌这种感觉。
到了这个点,晚上那几杯红酒的后劲全上来了,林回的情绪被酒精和晚风酝酿着开始成倍地发酵,暗恋的酸甜苦辣咸在心里搅成一团,让他又热又疼。心底压了许久的爱意像是终于等到了机会,瞬间破土而出随后以摧枯拉朽之势绑架了他的心。他忘记了一切,只是本能一样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想要逃离这场困境,想要被拯救——
林回的呼吸开始急促,他忍不住伸手抓住贺见山的手腕,开口道:“贺总——”
呼之欲出。
那几个字就在嘴边,只要他说出来,不管怎样都能得到一个答案。林回想,要不要试一下呢?他和贺见山两个人,好像总是与夜晚有缘——他们曾为了工作彻夜不眠;也会在放松的时候,行走在灯火阑珊之间;他们分享过不同城市的夜景;也曾沐浴在同一轮月光中……那么现在,是不是他也可以在这样一个夜晚,告诉面前这个人他汹涌的爱意?
贺见山耐心地看着他,低声询问:“怎么了?”他稍微靠近了些,林回看见他的眼睛很亮,覆上灯光后,如琥珀一般。
林回的手紧了又紧。他的掌心在发烫,可能是因为酒,也有可能是因为恐惧——他被“爱”反复折磨。
这个夜晚的一切都过于完美:美味的食物,纵情地交谈,秋风,茶香,还有贺见山,一切都刚刚好。他舍不得破坏这一切,他希望不管是自己还是贺见山,在某一天想起这个夜晚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只有最美好的东西。
林回眼角泛起一层红,他极力克制着,慢慢松开了手:“……花醒了。”
不如就让这一刻,在彼此眼中凝结。
贺见山愣了一下,随后看向不远处的向日葵。比起刚拿到手时那懒洋洋的模样,这会儿整束花都舒展开来,明丽的黄色瞬间点亮了夜幕。
贺见山忽然就笑了,他看向林回,眼中盛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是,花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可能的夜晚。
第21章
这个周末对于林回来说注定是忙碌的。
周日一大早,他还没有从前一天的夜晚脱离出来,就接到了贺见山的弟弟贺见川的电话。贺见川说他们乐队晚上在一个酒吧有演出,邀请他来玩。林回本想推掉,但是贺见川一直热情地说服他:“哥,你来吧,你就来听听歌,我唱歌可好听了。”
他说话的语气特别恳切,林回听了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便应下了。
贺见川演出的地方叫做“白晶”,是个刚开不久的音乐酒吧,整体装修文艺风十足。林回到了之后,没看见贺见川,他找了个离演出台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随便点了一杯饮料。等了一会儿,饮料没到,贺见川先过来了。
贺见川今天穿了一件衬衫,头发向后梳起,看上去成熟许多。他一看见林回眼睛就亮了:“哥,我这身怎么样,帅吗?”
林回开玩笑道:“比你哥还差一点。”
原以为贺见川听了会不满,结果他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模样:“我哥,绝对的!”
看来成熟是错觉,本质上还是那个憨憨。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个声音喊道:“川子!”贺见川扭头示意了一下,赶紧说道:“哥,待会我上去唱歌了,我让他们给你送个果盘。”
林回笑着点点头。
贺见川的乐队名字叫“草垛诗人”,一共四个人,三男一女,贺见川是主唱。他唱的第一首歌是首烂大街的情歌,听得出来,他不是那种技巧醇熟型的歌手,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拙”,但恰恰也是因为他的拙,显得歌声中蕴含的情感十分地真挚动人。不得不说,贺见川看着孩子气十足,唱起歌来倒真的挺像样。
贺见川接连唱了三首歌,到第四首的时候,终于到了他们的原创歌曲。这首名为《答案》的歌似乎就是上次打架时提到的那首,林回仔细听了一下,贺见川的嗓音干净清透,曲调悠扬温柔,再加上改编自诗歌的歌词,搭配起来可以说是相得益彰。
这是一首很有诚意的作品。
老实说,超出林回的心理预期了。他忍不住想,不愧是贺见山的弟弟,这要真在年会上表演,万筑得加钱。
乐队的表演10点半就结束了。结束后,林回、贺见川乐队四人,加上他们的两名朋友一起去吃夜宵——贺见川坐了林回的车,其余几人一辆车,一行人说定去一家叫做“大转盘”的店吃烧烤。路上的时候,贺见川一个劲的问林回唱得怎么样,歌好不好听,林回夸了几句,说他可以直接签公司出道了。
贺见川撇撇嘴:“不,我们草垛诗人是自由的。”
林回听到他说了“草垛诗人”这四个字,便好奇问道:“你们乐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贺见川一下来劲了:“我之前选修课选了个什么诗歌欣赏什么东西的,上课的老师年纪挺大了,但人很随和,我其实也听不大明白,去就是睡觉。”
“听着挺冷门的,你是不是好混分的热门选修课没选上啊?”
“对,反正他课上讲什么我都忘了,但是他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林回有些好奇:“说了什么?”
“世界上最动人的诗,不是写出来的,是躺在草垛上晒着太阳捡来的。”
林回认真想了一下:“妙手偶得,这说的是灵感。”
“对对对,”贺见山激动起来,“哥你能GET到那个点吧?反正我一下就被击中了。然后我就给乐队取名‘草垛诗人’,希望我们在写歌的时候能一直拥有灵感,思如泉涌,兴会神到。”
林回看了贺见川一眼,心想他这人情绪细腻丰富,对身边的人或者事也很敏感,还真的挺适合吃艺术饭的。
大转盘烤吧离酒吧也就4、5公里,他们很快到了目的地。由于四男三女人数不少,加上天气也舒服,大家便一致决定坐在外面吃。青春活泼的男孩女孩们围坐在桌子旁,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林回听他们聊天像是回到了大学时候,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期间也有人对林回产生兴趣,这么一个长得好看,气质又区别于同龄人的小哥哥往那一坐,谁都无法忽视,有胆大的女孩直接问道:“林哥有女朋友吗?”
“没有,工作太忙了,哪有空谈恋爱。”林回笑着将刚送上来的羊肉分了分。
“哥,你这么优秀居然没有女朋友?这不科学!”贺见川不敢相信。
女孩有些无语:“贺见川,他真是你哥吗?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贺见川听着有些不乐意了,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机胡诌道:“当然是真的,我亲表哥,你看,我们手机都一起买的。”
也是巧了,林回和贺见川的手机的确同一个牌子同个款,女孩目光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嘀咕道:“确实有点像……”
林回:“……”
等到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林回拿着钱包悄悄跑去店里去结账。另一边的贺见川又开了一瓶啤酒,哗啦啦给旁边男生满上,豪情万丈地喊道:“干杯!”
“贺见川,你电话!”有女孩喊道,看他手上沾了些酒,女孩还贴心帮他把电话接通。
贺见川看也没看就接过去,笑着喊道:“喂,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
贺见川等了一会儿,一直没人说话,他以为是骚扰电话,刚准备挂掉,就听见那头传来一个喜怒难辨的声音:“贺见川。”
贺见川哆嗦了一下,慌忙把手机拿下看了眼屏幕,硕大的“贺总”两个字刺得他眼睛疼——这是林回的手机。
贺见川咽了下口水,赶紧又把手机放回耳边:“哥,对不起,这是林哥的手机,我,我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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