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福德·达德利看起来的确是一个沉浸在幸福当中的人,他脸上带着有些羞怯的笑容,而脚下轻快的步伐如同踩在天鹅绒垫子上一般。当他第一眼看到等待着他的人群时,这年轻人显得有些紧张,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和局促不安。他有些笨拙地朝着人群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傻气,然而其中包含的真诚又令人无法对此发出任何的嘲笑声。
新郎的父亲和母亲手挽着手,跟在后面。首席大臣迈着稳重的步伐,那平日里总是过分严肃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他朝着已经到场的宾客一一点头致意,这其中许多是他的朋友,自然也少不了几个位高权重的敌人,然而在表面上每个人看上去都喜气洋洋,仿佛真心为这对小夫妻的幸福而感到欣悦一般。
公爵夫人挽着她丈夫的胳膊,看上去如同一艘漏了的大船在拖船的牵引下正在浪涛当中挣扎一般。她比起十几年前更加孱弱了,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妪站在留着灰白色胡须和头发,身材健硕的公爵旁边,看上去更像是公爵的母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蜡黄色脸上也带着笑容,然而那笑容看上去却异常虚弱,仿佛在大风中忽明忽暗的残烛。她慢慢地迈着步子,与其说是在行走不如说是在地上蹭着,看上去似乎随时都要不堪自己这具身体的重负而晕倒在地。
公爵搀扶着自己的妻子,在第一排坐下,他朝着站在祭坛前等待的新郎点了点头,脸上带着鼓励的表情。随即他便转向四周的同僚们,和他们一一握手致意。
握了一圈手之后,公爵终于转向了坐在自己身后的加德纳主教,“欢迎您的到来,主教阁下,希望您在这里度过愉快的两天。”
加德纳主教屈尊似的点了点头,他用一种拿腔拿调的尖利嗓音说道:“对于我这样的神职人员而言,亲眼见证两个年轻的灵魂在上帝的见证下,许下神圣的誓言,没有比这更让我感到欣慰的事情了。我谨祝令郎与简·格雷小姐生活美满。”
“您真是太客气了。”公爵微微颔首。
当公爵正要把脑袋转回去时,主教不失时机地又开了口:“同时我也要祝贺您,公爵阁下。”
“祝贺我?”公爵又把头转了回来,“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祝贺您为自己的儿子找了一门好亲事。”主教虽然还在笑着,可那目光却仿佛浸满了毒汁一般,“如今您和格雷家成了一家人,您的后人日后也会流着王室的血液,这难道不值得我想您表示祝贺吗?如果上帝赐福的话,您很快就会有长孙了,他会是王位的第四继承人……这孩子日后会成为您的诺森伯兰公爵爵位的拥有者,不过也许,他的前途可不仅限于如此,谁又说的清楚呢?”
如今在天主教一边,王位的第一继承人玛丽公主看上去已然不太可能怀孕了,那么一旦陛下有所不测,未来的继承人必然出自于信奉新教的伊丽莎白公主和简·格雷当中。许多人内心当中已经猜测到了国王抗拒婚姻的真实原因,如果陛下真的无所出的话,他势必需要选择一个继承人,而这位继承人无外乎是这三位女士或是他们的孩子。简·格雷小姐一旦怀上一个孩子,无疑会大涨新教徒的声势,也难怪加德纳主教如此气急败坏了。
公爵点了点头,仿佛没有注意到加德纳主教的夹枪带棒:“谢谢您的祝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儿子的幸福。只要他生活美满,我就已经满足了。”他朝着主教点了点头,转过了脑袋——他已经赢下了这一局,而胜利者总是宽宏大量的。在他身后,加德纳主教正眼冒红光,恶狠狠地盯着公爵脖子里漏出的后颈,在旁边人看来,他似乎已经按耐不住扑上去一口咬断对方脖子的冲动了。
过了快一分钟的时间,主教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座位上,仿佛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一般,两眼无神地看着祭坛,那疲惫的神态看在众人的眼里毫无疑问有将引来无数的议论,但他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加德纳主教在政坛搏击几十载,如今已然身心俱疲,许多人都看得出来,他继续留在这舞台上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了。
又过了约十分钟的时间,陛下终于出现在了婚礼现场,他看上去依旧带着官方的表情,然而显而易见的是他看上去比起之前在玛丽公主的婚礼上时要显得自然许多了。
首席大臣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恭迎陛下。
“您的到来是我们家族的无限荣幸。”公爵深深朝着国王鞠躬,周围的人都不经意地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们家族的一切,都来自于您的隆恩,我们只能用鲜血和生命来回报您的这份信任了。”他的眼里闪烁起泪花,最后的几个词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哽咽。
“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国王看上去十分真诚,似乎也被公爵的情感流露所感动,他伸手扶起公爵,“您家族的人个个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他说着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罗伯特,对方正看向站在祭坛前的兄长。
国王走向祭坛前的新郎,吉尔福德公爵看到国王走过来,连忙上前几步向国王鞠躬。
“祝贺您,吉尔福德。”国王亲昵地称呼着吉尔福德·达德利的教名,他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胳膊,感受到那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绷的紧紧的。“如今您娶了我的表妹,我们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他瞥了首席大臣一眼,对方看似挂着慈祥的微笑,但那狐狸一样的眼睛却始终仅仅注视着国王的嘴唇,“毕竟您知道的,我的家族子嗣不丰。”
首席大臣的嘴唇微微抽动了几下,然而吉尔福德勋爵已经脸色大变。他虽然对于政治并不感兴趣,然而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自然耳濡目染,听得懂国王的弦外之音,然而这细腻敏感的年轻人又没有父亲的那份养气的工夫,因而国王一句轻描淡写的敲打,就让他深受触动。
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然而嗓子里还没发出声音,就接受到了自己父亲制止的目光。
首席大臣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如同护崽的熊一般要替自己的儿子圆场,然而有人却已经捷足先登了。
“说起子嗣,我倒是想起一桩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加德纳主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如同问道了腐肉味道的秃鹫一样悄然落到了旁边,“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我家里庄园的邻居是一位老乡绅,这位先生有过几个儿女,但都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于是他的的继承人就成了一个远房的表亲。”他满是恶意地看了一眼面色已经变得铁青的首席大臣。
国王嘲讽地看了主教一眼,“后来呢?”他冷淡地问道,似乎已经猜出了故事的结尾。
“后来在我十岁的时候,那位表亲来拜访这位老乡绅,一周之后,他就死在床上,死因是中风……那位先生一贯身体康健,谁知道会出这种事。”主教停顿了片刻,“如今的中风可算是常见病了,我不久前听到一位医生说,不光是老年人,年轻人也免不了中风的危险,一旦发作起来可是要命的啊。”
现在不仅是首席大臣一人了,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已然脸色大变。在几年前的那场闹剧之后,如今“中风”这个词听起来已经和谋杀没有什么区别了。
国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加德纳主教,他今天说的话实在有些过了界,然而听上去却也并不是毫无道理。他又转过头看了看首席大臣,只见对方双拳紧握,脸上僵硬的线条显示出他正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问题在于,这怒火究竟从何而来呢?是无端被无限的义愤,亦或是被说中心事的气急败坏呢?
国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转过身子向御座走去,罗伯特脸色苍白地跟在他身后。加德纳主教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首席大臣,迅速溜回自己的位子上,仿佛是害怕多留一秒就会被愤怒的对方照着鼻子来上一拳。
首席大臣依旧站在原地,他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平静了一些。他拍了拍吉尔福德勋爵的肩膀,示意他回到祭坛前面自己该站的地方。而后他大不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丝毫不理会身边自己妻子担忧的目光。
太阳终于升到了正中,众人期待的新娘终于挽着自己父亲的胳膊出现了。她沐浴在后背射来的阳光中,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当她走的更近时,观众们终于看清了她。简·格雷看上去如同一个漂亮的白瓷娃娃,那修长的脖颈是那样纤细,那优雅的手臂看起来那样娇弱,似乎她挽着的自己父亲肥胖的胳膊稍不小心就会把她碰的粉碎。隔着面纱,可以看到她脸上有些激动的神色,但与同样激动的新郎不同,她看上去并不显得紧张。
挽着自己女儿的多赛特侯爵昂着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的祭坛,完全是“装腔作势”这个词的具像化。这位拉着自己妻子的裙摆向上爬的男人,靠着自己岳父的余荫才勉强在政治舞台上有了一席之地,而越是这样的人,越要对旁人摆出一副架子,与其说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彰显自己的体面,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
跟在他们身旁的,是这个家庭实际的掌舵人萨福克女公爵,这位野心勃勃的女人此刻正挽着一位远方亲戚的胳膊,而这位先生看上去也是平淡无奇,其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充当女公爵的活体拐杖。对于萨福克女公爵而言,简·格雷原本是她打算推上王后宝座的棋子,然而国王对此一直不冷不热,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简·格雷又不幸的搅入了几年前先王后凯瑟琳·帕尔府上那桩骇人听闻的丑闻当中,虽说格雷小姐的名声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损害,但看在其他可能的求婚者眼里,她已经是白璧微瑕了。于是萨福克女公爵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一位国内大贵族的继承人作为简·格雷的夫婿,于是自然与正想要和王室攀扯的更深的首席大臣一拍即合。
简·格雷小姐俏皮地朝着自己的未婚夫眨了眨眼,与对方并排站在祭坛前。与两周前玛丽公主的天主教式婚姻不同,这场婚礼的一切都是新教式样的。
婚礼的主持人是当地的主教,他笑吟吟地主持着仪式,熟练地讲了一大串祝词,在按照惯例问过那几个婚礼上必备的问题之后,他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助理主教连忙捧出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只戒指。
吉尔福德·达德利拿起一只戒指,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未婚妻的手,仿佛那只手是雪堆成的,只要呼吸剧烈一点就会让它融化一般。
他轻轻将戒指戴在简·格雷小姐的指头上。
现在轮到简·格雷小姐了,当她抓起吉尔福德勋爵的手时,这沉浸在幸福当中的年轻人浑身都因为酥麻而颤抖着,简·格雷小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随即将戒指套了上去。
“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主教的声音再次响起。
国王带头鼓起掌来,随即洪亮的掌声就如同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吉尔福德勋爵吻住了自己妻子的嘴唇,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那巨大的幸福如同帷幕一样把他们包裹在其中,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唯一重要的仅仅是彼此而已。
主教又张开嘴开始长篇大论的演讲起来。
一只海燕站在枝头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然而没过多久,它就仿佛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一般,拍了拍翅膀,在主教的演说声中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第109章 玩偶
宗教仪式刚刚结束,吉尔福德·达德利和简·格雷小姐这对沉浸在幸福当中的新婚夫妻,就迫不及待地返回那座如今已经成为他们的爱巢里,去互吐衷肠了。恐怕直到晚上的舞会开始时,他们才会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别出心裁的萨福克女公爵,为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准备了自助式的餐点,在花园的凉棚下摆着精美的食物和饮料,任凭客人们取用之后去花园里面任何自己想去的角落享用。于是就如同一场游园会一般,宾客们没过多久就三五成群地分散到花园的各个角落,如同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灌木丛和花坛之间飞舞着。
国王和罗伯特一起选择了花园一角的一座有着小圆顶的凉亭落脚,这小小的亭子三面被包裹在一片如今已经干枯的玫瑰园当中,那些干枯的枝条要到明年春天才能结出新的花蕾。而亭子的另一边则是一个带喷泉的大理石水池,清澈的水流从池子中央大理石的赛壬雕像的嘴里潺潺流淌出来,落在水池里激起一团团水花和泡沫,池里的游鱼小心翼翼地围着那雕像转来转去。
国王斜靠在凉亭的一根柱子上,用手里蛋糕的碎屑吸引着池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观赏鱼,“这庄园可真是漂亮。”他看着那些小鱼奋力争抢着落在水里的蛋糕屑,不经意地说道,“您的哥哥非常幸运,能够在这里走入婚姻的殿堂……在我看来这里比威斯敏斯特教堂要强得多了。”
“他的确非常幸运。”罗伯特回答道,“然而我想重要的并不是结婚的地点,而是牵手的那个人。”他的嗓音微微有些哑,但并没有到能让别人听出来的地步。
“的确如此。”国王点了点头,“在一场政治联姻当中,遇到自己的终身挚爱,这样的概率有多高呢?真是一桩完美的婚事,每个人都对此感到满意。”
“并不是每个人吧。”罗伯特说道。
“您是说加德纳主教?”国王笑了起来,“这也难怪,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凯撒笑,庞培哭’,您父亲在政治上取得这样一个大胜利,他自然心里吃味。”
“那么您呢?”罗伯特突然问道,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然而不知怎么地,他的舌头和嘴唇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国王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睁大了,他看向罗伯特的眼神里满是意外和好奇,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的到来。令罗伯特稍感欣慰的是,那双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色。
“很抱歉,陛下。”他深深鞠了个躬,“请原谅我的失言。”
他等待了许久,然而爱德华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半分钟,罗伯特终于按耐不住,抬起了头。
爱德华站在他对面,然而那双眼睛却凝视着池水里的鱼群——那块蛋糕整块地落在了水里,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引来无数小鱼的疯狂争夺。
“瞧瞧这些鱼,”国王伸手指了指水面上翻腾的水花,“再看看那些人。”他的指头又朝着大宅的方向轻轻点了点,“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多大区别?”
“我不知道,陛下。”罗伯特摇了摇头。
“二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国王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些鱼比起这些围绕着我的廷臣们要文明的多,他们争夺食物的方式不过是用尾巴互相拍击而已,与这些阴谋家比起来真算得上是高贵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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