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五分钟,穿戴整齐的罗伯特终于离开自己的房间,穿过纵贯整座宅子的长廊,来到大宅的另一侧翼。
公爵的贴身仆人已经在门口恭候,一看到少爷的身影,他立即迎上前来,“大人,公爵大人正在等候您的到来。”
罗伯特点了点头,随着他进入了公爵套房的前厅,来到公爵的书房门口。
仆人敲了敲门,将房门推开,“大人,罗伯特大人到了。”
首席大臣正坐在写字台前,手里拿着一根羽毛笔,在桌上的一厚沓文件上写写画画。见到儿子进来,他抬起头微微点了点,权做致意,同时用眼神示意罗伯特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
罗伯特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在他身后那仆人已经识相地退出房间,把房门轻轻关上。
公爵依旧伏案工作着,笔尖传来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他飞速地在那文件上写下一行行批注,红色的墨水看上去如同鲜血一样,在纸上凸显着。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公爵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羽毛笔扔在一边,抬起头来。他微微转了转椅子的角度,让自己面对着罗伯特。
“感谢您准时前来。”公爵说道,“很抱歉让您等了我一会,然而有一份外交急报我刚刚看了一半,你知道,写这些批注必须一气呵成,否则后面再重新开始的时候,就会忘记自己之前的想法。我很抱歉,然而我想向您保证,我们的谈话不会拖延到六点以后的。”
“我很理解,您不必致歉。”罗伯特点了点头。
“为了让我们的谈话更有效率,”公爵接着说道,“我建议我们免去那些冗长无聊的客套,以直来直去的方式对话,这样更节约时间,您同意吗?”
“我很乐意如此。”罗伯特回答。
“那我就直入正题了,您对于伊丽莎白公主是怎么看待的。”
罗伯特微微皱了皱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以为我们说好,以直来直去的方式对话的。”公爵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微笑,“那我就说的更明白一点,您对迎娶伊丽莎白公主作为您的妻子这件事是怎么看待的。”
“您说的可真够直白的。”罗伯特冷冷地说道。
“我也期待您以相同的方式回应我。”公爵同样冷冰冰地回敬道。
“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您希望从一桩这样的婚姻里得到什么,然而您所想的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这桩婚姻只能导致灾难。我们已经和王室攀缘的太深了,这桩婚姻会触碰到陛下的红线……我希望您不要对此有所疑惑。”
“是陛下跟您讲的吗?”公爵耸了耸肩膀,“想必是的,而且他也期待着您把这句话带到我这里来。”
“您认为是就是吧,希望您认真考虑这句话。”
“我已经考虑过了,然而我得出的结论却完全不同。”公爵说道,“我依旧认为这桩婚姻是很有价值的一步棋。”
“有价值到让您把陛下的圣眷弃之不顾?”
“君主和继承人的关系,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公爵站起身来,在屋里踱着步子,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罗伯特讲话,“他们之间在权力的分享上是天然的敌人,然而在维护王朝上又是天然的盟友,处理好这样的关系需要双方都有着足够的精明和政治手腕。陛下是个聪明人,他必然会因此对我不满,也许会开始提防伊丽莎白公主和我,然而他不会抛弃我的,因为他还用得着我,也用得着他的姐姐。”
“陛下如今的宗教平衡政策,仅仅是靠着他个人对两种宗教不偏不倚的态度才得以维持,然而这就是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玛丽公主如今是天主教一方的领袖,如果我们能够和伊丽莎白公主联手,让她作为我们派系的旗帜,那么我们就有了成为新教徒领袖的机会,到那时连国王都要忌惮我们三分。现在您说说,这是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您别忘了,我们有今天的一切,全是靠着国王陛下,如今您却想着和陛下分庭抗礼?”罗伯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父亲的眼睛,“您就是这样回报陛下的恩德的吗?您的忠诚去哪里了?”
“恩德?忠诚?”首席大臣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在政治上哪有什么恩德和忠诚可言!一个政客表现的知恩图报,只有一种理由,就是他的这种做法能为他换来更大的利益。我亲爱的儿子,恕我直言,您虽说如今身居高位,却算不上一个政治家。”
“我也不想当政治家。”罗伯特的声音冷的如同结上了霜。
“可您的那位……”首席大臣脸上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我该怎么讲呢?‘好朋友’,或者按希腊人称呼这种关系那样——伴侣?他可是位政治家,而且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他们都铎家都是这样,天生就是冷血的杀手。”
罗伯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让那把椅子差一点就要翻倒在地,“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脸上血色顿失,声音因为紧张而听上去比平时尖利许多。
“别那么惊讶。”首席大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儿子的反应,“这基本上算是个公开的秘密了,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他用手指指了指罗伯特的胸前,罗伯特低下头,发现首席大臣的手指正指向他胸前那漂亮的胸针。“您比皮尔斯·加弗斯顿幸运的多,您的‘朋友’并不是爱德华二世那样的软弱笨蛋,没人敢传他的闲话,贵族们对此都噤若寒蝉,更不用说谁敢借此发难了。”
罗伯特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胸针上的宝石,仿佛想要从中汲取力量一般。
“这种希腊式的关系,也许教会会颇有微词,然而我一点也不在意。”首席大臣耸了耸肩膀,“然而令我担心的是,您似乎忘记了他首先是国王,在你们的这种关系当中,他处在绝对主导的地位,如今您在他的庇护下顺风顺水,可您毕竟做不了王后,如果有一天他对您丧失了兴趣,您又打算如何呢?”
罗伯特依旧以沉默回应。
“我之前告诉过您,陛下需要尽快成婚,我是为了你们两个好。”首席大臣循循善诱地接着说道,“如果他现在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那两位公主和格雷家的女孩们,就再也不是什么奇货可居了,王朝的未来将被巩固,而我也可以安心做国王的首席大臣……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王朝就是一艘下沉中的船,您不能怪罪这船上的船员各自逃生,这是人的本性。”
“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陛下是一个一流的政治家,我说的这些他完全明白,然而他如今依旧没有结婚的打算,只能说明他对您的确是不同寻常,我要为此向您祝贺。”首席大臣轻佻地说。
罗伯特抬了抬眼皮,权做回应。
首席大臣并不以为忤,“所以您看,您如今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成为了王朝延续最大的障碍,恕我直言,这可不是什么好地位,如果我要是您,我就会认真考虑和伊丽莎白公主联姻的建议。”他微微停顿了几秒,“其实……与公主结婚并不意味着您和陛下关系的终结,我曾经和公主就此坦率交换了意见,她对此表现的……十分大度,对您的自由她会充分尊重,当然是建立在您尊重她的自由的前提之下。”
罗伯特终于抬起头来,他脸上混杂着震惊和厌恶的神色,让首席大臣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首席大臣因为自己儿子的目光感到颇为不自在,语气也阴冷了不少,“您和国王并不是宫廷里唯一一对……这样的关系,您和公主的联姻仅仅是出于政治考虑,与其他的毫无关系,这样的婚姻多的是。”
“您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罗伯特咬着牙,他的身体在怒火的作用下微微颤抖着,“别说您只是为了不仰人鼻息,您已经有了王位的第三继承人做您的儿媳,如今还希望王位的第二继承人做您的儿媳。难道您的野心是无止境的吗?什么时候您才会满足,难道您真的对王位有所图谋吗?”
“请您注意您说的话,年轻的先生。”这回轮到首席大臣自己勃然变色了,“提出这种指控之前,应当慎重考虑一番,这是我给您的忠告。”
“请您也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罗伯特用自己父亲的话回应道,“您的这些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就是试图染指王位的明证。如今陛下不过十七岁,您就如此着急考虑继承人的问题,难道看上去不像是有所图谋吗?更不用说第一继承人始终是玛丽公主,您如今计划力捧伊丽莎白公主,您又打算用什么手段把那位那不勒斯王后陛下拉下来?打一场内战吗?”
“几年前,我曾经问过您一个问题。”首席大臣重新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如果有一天,您需要在达德利家族和国王之间做选择,您会怎么选呢?”他凌厉的眼神如同剑锋一样,几乎要把罗伯特捅个对穿。
“您为什么要带着我们的家族站到国王的对立面呢?”罗伯特的眼里满是血丝。
“这个决定并不是我做出的,而是陛下。”首席大臣轻轻敲了敲桌子,“他选择和整个贵族阶级为敌,而我们家族正是这个阶级的主要成员,事实上我可以自豪地说,是首屈一指的成员,自然而然,我也被贵族们视作他们当然的代言人。”
“这个国家的贵族多是些庸碌之辈,”罗伯特不屑地说道,“不仅如此,他们还贪婪至极,多少土地,权力和财富都填不饱他们的胃口!”
“然而任何君主都需要贵族的支持,贵族阶级才是支撑起王权的柱子,是这个国家君主制度存在八百年的根基!”首席大臣也动了气,“您的国王拉拢庶民,和贵族分庭抗礼,还打造一支只受他自己控制的禁卫军……无非就是罗马时代凯撒玩过的那些老花样,想想他是什么下场!您给庶民以权利,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们过去曾经是顺服的臣民,然而有了权利之后就会觉得您赐予他们的礼物是理所应当的,毕竟他们那么多,贵族和国王那么少。今天他们可以不要贵族,明天他们也会抛弃君主制度,归根结底,为什么每年要花几十万金币,让某个颐指气使的家伙仅仅因为流着些许征服者威廉的血液,就能过着奢侈的生活,还要骑在所有人的头上呢!那时的动乱会席卷一切,历史上最惨烈的叛乱和内战在这场灾难面前都不过是孩子的游戏罢了!”
他因为激动而咳嗽了几声,又接着说道:“陛下如今威望正隆,自然不需要担心,然而他的继承人有这个能力吗?当王权成为民众的靶子,一个被阉割的贵族阶级,如何能够阻挡住那股浪潮?如果让他统治这个国家三十年,那么这种改变就不可逆转了,等到他死后不出一百年,君主制的末日就要到了!”
“您想的未免有些太远了。”罗伯特生硬的回答道,“我想您更多的还是对于自己权力日渐消失的不满吧,如今的内阁大臣们,不过是国王的秘书而已,和当年的权臣不可同日而语,这才是您最为介怀的。”
“看来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您已经有回答了。”首席大臣冷静而威严地说道,显然是动了肝火。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一躬。
房间一角的座钟敲响了六点,钟声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回荡着,听起来如同丧钟。
“正好六点了。”首席大臣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象,“我信守诺言,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罗伯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拧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在门外等候的仆人惊讶的探头进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把门关上。”首席大臣冷冷地说道。
房门被关上了,首席大臣重新拿起那根羽毛笔,在纸上用力涂写起来,毫不意外地,那张纸被笔尖划破了,他愠怒的一折,那根羽毛笔如同风暴中的树苗一般折成两段,被他投掷进一旁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当中,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
第111章 继承人
在简·格雷小姐婚后的两个星期里,这场婚礼成为了整个国家热议的话题。与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相比,这对新人在外形上和性格上都要讨喜许多,婚礼的典雅和庄严也令有幸参加的客人们印象深刻。
不乏有好事之徒,将这场简单大方的婚礼,与之前玛丽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成婚时那巨大的排场相比。结论是显而易见的:金钱和权利固然可以让一位女士魅力剧增,然而却终究比不上青春和爱情的光彩夺目。
残余的秋天很快过去,当第一场雪落在伦敦城成片的黑色屋顶上时,国会也宣布休会,直到下一年的春天才会重新召开。然而在国会闭幕前,议员们投票通过了将苏格兰和爱尔兰并入英格兰王国的《联合法案》,从今以后他们将合并为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而在明年开春时,一百二十位苏格兰议员和八十位爱尔兰议员将会抵达伦敦,与四百名英格兰议员组成新一届的议会。
王国全境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历史上第一次,这片岛屿上的人们被连为一体,过去的敌人如今化干戈为玉帛,成了肩并肩的兄弟。然而事实上,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其乐融融:苏格兰议会那些为自己国家独立的消亡而愤愤不平的议员们仅仅是因为客观的贿赂和刀剑的威胁才闭上了嘴。而在英格兰一边,近两百名议员要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苏格兰和爱尔兰的代表,有趣的事,在最终议席重划的名单里,那些失去自己席位的议员们大都有着与国王不同的政见,陛下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将他们从议会当中彻底扫地出门。
随着议会的闭幕,圣诞季也随之而来。与往常一样,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贵人们,在圣诞节前一周就陆续抵达首都。玛丽公主也离开赫斯登庄园,与自己的丈夫一起回到了宫廷;新婚燕尔的简·格雷小姐同样和自己的丈夫吉尔福德勋爵一起回到了首都,这还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根据国王的命令,宫廷在十二月二十二日,移驾伦敦城郊外的汉普顿宫,今年的圣诞庆典将在这里举行。
与几年前相比,汉普顿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之前的红砖宫殿为中心,国王开启了巨大的扩建工程,目前虽然还在建设阶段,但从那些已经完成的大理石结构也能看出整个工程的巨大规模。根据计划,最终扩建完成时,整个建筑群的规模将是之前的六倍,从而让这座宫殿成为全欧洲最大的宫殿。宫殿后面的花园也进行了扩建,连同附近的皇家林苑,总面积已然达到一千五百英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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