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您会想要得到我的原谅呢。”罗伯特耸了耸肩。
“您知道我不会那样自降身价的,即使是在死前。”伊丽莎白轻轻咳嗽了几声,“既然上了赌桌,那么若是赢了就拿下全部的筹码,若是输了就弃牌走人。我懒得去原谅别人,也用不着别人原谅我,若是您喜欢这种烂俗的戏码,就去读读经书和赞美诗吧。”
“您是要和我谈谈这孩子吧,”罗伯特靠在湿漉漉的椅背上,椅子的四条腿同时发出可疑的噼啪声,“您想和我谈他的前途。”
伊丽莎白轻轻上下晃了晃脑袋。
“可是您一定明白,这孩子的前途完全掌握在爱德华的手里,他可以给您的儿子带上全欧洲最荣耀的王冠之一,也可以让他一无所得。”
“可他现在并不在这里,所以我只能先和您讲了。”伊丽莎白说道,“在我看来,和您讲与直接对他讲,并没有什么区别。”
罗伯特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我的孩子是他血缘最近的继承人,是我父亲唯一的孙辈,如果爱德华让他做继承人,那么王朝的继承就有了指望……他也许是坐不上葡萄牙的王位了,但不列颠的王冠理应由他来继承。”伊丽莎白的脸部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着,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火光,像是一根蜡烛在熄灭之前突然变得异常明亮。
“他会是血统最近的王位继承人,那些觊觎者们的继承权都排在他的后面,爱德华再也不会受到娶妻生子方面的压力了。他没有必要为了延续王朝去娶一个国外的公主,您也不再是阻碍国家传承的绊脚石……我的儿子是你们之间的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
“您说的听上去好像是我们欠了您的一个人情一样。”罗伯特苦笑了一声,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难道不是吗?”伊丽莎白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平日的自信,虽说虚弱,却丝毫不减其笃定,“如果爱德华没有子嗣,那么他还能把王位传给谁?格雷家的那两个傻姑娘?还是玛丽·斯图亚特和法国王太子的儿子?您得承认,我的儿子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可以从小培养这个孩子,把他变成能够延续他的政策的继承人。”
她这话倒说的没错,罗伯特心想,这孩子的确在血统上排在第一位,当然这是建立在排除那可疑的父系血统的前提下。但那些传言毕竟是传言,只要爱德华国王承认他的外甥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那么他就是。归根结底,谁又能证明他不是呢?这种床榻间的秘闻,从古至今都是一团说不清的烂账,再多上一笔又有何妨?有了一个算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贵族和其他有继承权的王位觊觎者们会安分不少,官僚集团也会放心许多。
“您说的没错。”罗伯特点了点头,伊丽莎白王后的逻辑的确无可辩驳,“您的儿子的确可以为爱德华减轻不少的威胁,但他自己本身不就是个最大的威胁吗?历史上继承人反对在位君主的叛乱数不胜数,您自己可是这方面的专家。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也许这孩子也继承了您身上搞阴谋的天赋呢,如果到时候他等不及了,做出像您一样的选择,那么我们又要老调重弹了!”
“我没听错吧,大人?”伊丽莎白王后惨笑了几声,“伟大的不列颠国王和他宠信的权臣,他们吐一口冷气,欧洲就要感冒;跺一跺脚,大陆就要颤抖。这样的两个巨人,竟然会害怕一个还在襁褓当中的孩子?”
“孩子会长大,巨人也会衰朽。”罗伯特淡淡地说道,“谁能够预言二十年后的事情呢?”
“您也说了,那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伊丽莎白伸手抓住了罗伯特的手腕,罗伯特试图将她甩开,可是她却越抓越紧,像是老鹰不愿意放弃一只过重的猎物似的,“等到他长大,等到他羽翼丰满,已经是二十几年后的事情了。如果爱德华和您愿意,在这二十年里随时都可以对付他……您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他的父亲……”
“那正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伊丽莎白似乎早就期待着罗伯特提起这个话题,“这是您和爱德华的双重保险……如果日后爱德华不想让他继承王位,只要公布他不是婚生子的秘密,那么他就自动失去了继承权……也许他会感到不甘心,会煽动起一场小小的叛乱,可那只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毕竟他最大的一张牌就是自己的血统,您废掉了那张牌,他就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罗伯特目瞪口呆地瞪着伊丽莎白,“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您的儿子还是仇人?”
“您知道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他好。”伊丽莎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知道我的弟弟……我太了解他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永远不会放弃权力,因为失去了权力,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他选择的继承人不需要什么出众的才能,唯一的考量就是足够安全,不会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我既然要把我的儿子托庇给他,自然就要让他觉得这孩子对他没有任何威胁,这样我的儿子才能够平安长大!”
她狠命地抓着罗伯特的手腕,似乎把全身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如果我活着,那么这孩子还称得上是个威胁,而当我死了,这孩子就成为了爱德华的一笔资产。”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是有人刚刚捏碎了她的气管,“命运冥冥当中自有安排!爱德华的降生要了我们母亲的性命,他如今坐在王位之上……我的孩子也一样!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必须要用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我现在明白了……”
她握住罗伯特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您想好给自己的儿子取什么名字了吗?”罗伯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转移了话题。
”塞巴斯蒂安,中间名就用爱德华和亨利。“伊丽莎白的两只手轻轻搭在自己身子的两边,“家族的姓氏就用两个伟大家族的结合吧……都铎-阿维斯……”
“塞巴斯蒂安·爱德华·亨利·德·都铎-阿维斯。”罗伯特点了点头,“如您所愿。”
“您看到我拿的那个小箱子了吗?”鲜血像决了堤一样,从伊丽莎白的下身涌出来,“在对面的桌子上,请您打开它看看吧。”
罗伯特站起身来,从桌子上拿起那个小匣子,那匣子比起他预想的要沉重许多。
他打开箱子,看着里面那些光彩夺目的珠宝。
“这是我给爱德华的礼物。”伊丽莎白喃喃地说道。
“我还以为您打算把它留给自己的儿子。”罗伯特说道。
“财富有什么用?”伊丽莎白轻蔑地咳嗽了一声,“财富不过是权力的影子罢了,有了权力,黄金和珠宝不过是泥土和玻璃珠。有了权力,财富自然滚滚而来;没了权力,手里的财富也保不住。”
“三百万英镑……换一张继承人竞争的入场券。”伊丽莎白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毫无一丝血色的嘴唇,“这样的出价……足够有诚意吗?”
“陛下完全可以私吞了这笔钱。”罗伯特拿起几块钻石把玩着。
“他当然可以。”伊丽莎白看着罗伯特,从她的瞳孔里可以看到她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正如我说的那样……塞巴斯蒂安足够弱小……他什么……也做不了。”
“因此也就足够安全。”罗伯特将钻石放回到盒子里。
“打开……下面那一格……”伊丽莎白挣扎着说道,“在最下面……信封……看看……”
她似乎已经喘不过来气了。
罗伯特打开下面的一格,在那些债券和股票的下方,果然躺着一个小小的信封。
他撕开信封上面的火漆,从里面取出来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
“我,安东尼奥·德·阿尔贝托,葡萄牙宫廷侍卫,承认我是伊丽莎白太子妃头胎子嗣的生身父亲。”罗伯特惊愕地念着信纸上面的那一行字,在这行字的下面,是那个如今想必已经不在人世的意大利侍卫的亲笔签名。
罗伯特又看向信纸的底部,伊丽莎白用她娟秀的花体在下面写下了另外一行字:
“我承认以上信息全部属实伊丽莎白·都铎”
这位母亲亲手给自己的儿子头上挂上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罗伯特感到自己像是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有了这张纸条,这孩子永远不会对爱德华造成任何威胁,即便他有朝一日变成了一只猛兽,他的脖子上也永远套着出生前带上的项圈……多高明的以退为进!
“您竟然做到了这个程度……”罗伯特惊叹道,“您给自己的孩子签下了一张死刑判决书!这值得吗?”
罗伯特永远也等不来这个问题的回复了。在面前的床上,伊丽莎白王后依旧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上方,她已经咽了气。正如她的母亲安妮·波林二十一年前那样,她在产床上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结束,一个生命的逝去,换取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女儿终究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罗伯特将那张纸条重新放进了信封,而后将那信封又放回了格子的底部,就像是它会咬人一样。
他将那匣子重新合上,牢牢抱在自己的怀里。
第206章 投石问路
“虽说我们如今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可那样的死法实在是太可怕了。”爱德华低声说道。
他的脑海里想象着那幅可怕的画面,血水混杂着海水,在黑乎乎的地板上四处流淌着,而伊丽莎白则躺在湿漉漉的肮脏床单上,浑身抖若筛糠,感受着自己被无边的寒冷和黑暗逐渐包围,唯一能刺激神经,不让她昏过去的,却是那撕裂般的剧痛。
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朝外看去,汉普顿宫长方形的观景湖的水面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粗糙的冰。无数衣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在冰面上玩着滑冰或是雪橇。像是俄国人的三套车那样的雪橇,在雪橇犬的拉动下,在冰面上如闪电一般地飞驰。绅士和小姐们在冰面上凑在一起相互谈笑着,那欢乐的声音乘着冰冷的北风,一路飘进国王的办公室里。
爱德华听到身后塞西尔在椅子上发出的轻微响动,每当这位大臣感到紧张时总是坐立不安,就像是一只竖起了身上尖刺的刺猬。
国王低下头,看了看食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这戒指是安妮·波林王后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二十一年前,当她生下伊丽莎白公主时,亨利八世国王虽然感到失望,却还是将这枚戒指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的第二任妻子。自从伊丽莎白公主离开不列颠后,宫廷当中关于她的印记就被有意无意地逐渐抹去了,如今国王戴在手上的戒指,是还余下为数不多的能和她联系起来的物件之一。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表达我的哀悼之意呢。”塞西尔开了口,自从罗伯特一行在法国波尔多登陆的消息传来,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您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国王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至于其他人,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孩子身上。”
“舰队街的报馆称他为‘奇迹之子’。”塞西尔的声音有些不安,“有评论甚至认为应当在全国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王室直系继承人的诞生。”
“看来伊丽莎白在不列颠还是有几个剩下来的朋友的。”爱德华听上去心不在焉,但塞西尔非常明白,君主们通常最在意的就是他们表现的漠不关心的东西。
“有一些报纸的确是收钱办事。”塞西尔谨慎的回答道,“但付钱的不止是那些和伊丽莎白公主有联系的人……许多人都乐于看到继承问题尘埃落定,我的许多下属都表达了类似的意见。”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是打算投石问路,他们在报纸上刊登这些东西,想要从您的反应里窥探您对于这位小王子的态度,从而确定要如何下注。”
“只是这样旁敲侧击而已吗?”国王问道。
“不光是如此,伦敦市长和银行家同业协会要向您进献一份礼物,祝贺您外甥的降生,据说很多贵族也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只要您的反应正面,他们立即就会跟随市长的步伐。”
国王将朝外开着的落地窗重新关上,锁扣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湖上的欢声笑语被隔绝在了外面。
“那您是怎么看的呢?”国王转过身来,看上去十分轻松随意,就像是在闲聊一般,“您觉得这个孩子是我命定的继承人吗?”
“这完全要看您的意思。”塞西尔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回复,“与您的意志相比,继承顺序算不得什么。再说您如今才二十一岁,等到那孩子长大也要二十年的时间,您完全没必要现在就做出决定。”
他在猜测我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爱德华有些烦闷地想,这就是一位强势君主所面临的困境,他的臣属们都会蜕化成为卑躬屈膝的臣仆。他们的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他们认为正确的观点,而是他们认为陛下想要听到的意见。
但至少有一个人不会,他想,这就够了,我比其他的君王都要幸运的多。
“那些报纸背后的先生们如今已经迫不及待了。”爱德华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要他们耐心再等待二十年,几乎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您知道,这整个宫廷就是一个大赌场。”塞西尔说道,“而最重要的一次下注,就是关于王位的继承人的……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一辈子都只会遇到这样的一次机会,一个选择,就决定他们本人和家族未来的命运。无论怎么说,这孩子如今都有着最好的赔率,前提是……您没有子嗣的话。”
塞西尔那探究的目光让爱德华有些不舒服,他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那道视线。
“您就当作我不会有吧。”国王低声说道。
“那么您就应该为了未来的继承问题考虑了。”塞西尔说道,并没有对国王的决定作出评判,“您可以在二十年之后再做出决定,但是您现在就应当开始着手做相应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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