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太医将手里的药箱塞给柳和裕,蹙着眉查看了一下孩子口中有没有被什么东西堵住,而后当机立断,将孩子头脚倒转过来,用手指弹了弹孩子的脚,孩子受到了刺激,小胳膊舞动的幅度大了不少,张着嘴急促浅弱地哭出了声,只是声音又细又小,十分微弱。
范太医又将他倒提着,使了点劲往他的背上拍了一下,陆辞珩看着心疼不已,但孩子哭声一下响亮了许多,范太医将他抱着安抚,一边拍孩子的背一边数落柳和裕:“孩子刚开始还不能自己呼吸,你动作那么轻地拍他能有什么用?!”
范太医很明显是匆匆赶过来的,他半白发间落的雪都还没化,也幸好他来得及时,并且反应快,否则不堪设想。
等孩子的状态渐渐稳定下来,范太医才把孩子交到陆辞珩手里,笑逐颜开地贺道:“皇上,是个小皇子。”
陆辞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他笨手笨脚地抱着孩子,襁褓中的孩子一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正在吐泡泡玩,陆辞珩欣喜不已地将孩子抱过来要给沈明安看。
他刚转过身,就看见沈明安一直紧紧攥在他袖子上的手因为力竭昏迷而无力地下滑。
当天夜里沈明安起了高烧,大理寺偏房的烛火亮了一夜,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叫了过来。
但是沈明安陷入昏迷,药喂不下去,烧就退不了,何况他身子本就不好,还刚刚生完孩子,始终没有好转,连范太医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陆辞珩将药一口一口给他哺下去的。
两天后沈明安的烧才退,但他真正从昏迷中醒过来却已经是十天后了。
沈明安醒来时仍然是在大理寺的偏房,他精神有些疲乏,不适感却减轻了很多,他睁开眼后先缓了一会,然后便注意到了陆辞珩和他十指相扣的手。
陆辞珩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显然这几天里都没睡好,他只随意束了个发冠,趴在沈明安的床头睡着,呼吸匀称。
已近黄昏,今日难得有太阳,夕阳的余晖从窗棂洒入,落在他的侧脸上,笼罩出清晰的轮廓,屋子里静谧又和煦,沈明安撑在床上半坐起来,白皙细长的手指将他散落在脸上的几缕发丝撩开,眼睫微微发颤着,倾身过去在他脸侧落下了一个吻。
孩子就被放在一旁的摇篮里,他已经醒了,但却不哭不闹的,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沈明安,跟会说话似的。
沈明安只在他出生的时候匆忙看了他一眼,那时候孩子又瘦又小,现在长开了不少,脸上圆圆润润的多了些肉,面色红润。
沈明安看着孩子,拿着孩子枕侧的小布熊逗孩子玩,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孩子知道这是自己的爹爹,看见沈明安笑,也张着嘴咯咯地笑,张着葱白藕段似的小手臂,想要沈明安抱他。
沈明安身上没力气,怕抱起来时会摔到孩子,就没敢抱他,只轻轻摇了摇摇篮。
陆辞珩手边放着一本书,沈明安就随手拿过来看了,翻开来才发现是一本字典,里面夹着好几张宣纸,每张宣纸上都是一些字形和寓意极好的字,陆辞珩还在一旁写了许多标注,沈明安不由得失笑,想必他为孩子取名花了不少心思。
沈明安一张一张细细翻看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沈明安精神不好,也有些困倦,他想就这样和衣睡,喉间却突然漫上痒意,他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咳了许久都停不下来,眼前开始控制不住地晕眩,被陆辞珩握着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咳得浑身都震颤起来。
喉间隐隐有股血腥味,沈明安胸腔里漫起尖锐的疼,他胸口剧烈起伏,忍耐了片刻,仍是捂着嘴偏过头,喉中咳出一口血来。
陆辞珩醒来时便看到殷红的血沿着沈明安苍白的指缝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
他一把把沈明安染血的掌心移到自己面前,眼眶瞬间通红,心疼得像是在被巨力撕扯,喉结不自觉地吞咽滚动,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怎么、怎么突然咳血了……”
沈明安自己看着掌心里的血也愣了神,他呆呆愣愣地抬头看向陆辞珩,仍旧在低低咳嗽。
陆辞珩将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艰难出声:“没事的……我让范太医叫进来看看。”
范太医这几日的起居都一直在大理寺,陆辞珩让人传令,他很快就提着药箱赶了过来。
他细细查看了一番沈明安的脉象,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开口道:“是淤血,咳出来就好了。”
即使听到范太医这样说,陆辞珩方才心中的惊骇还是没有被压下去,他又不太确定地再问了一遍,“真的不碍事吗,那明安怎么会这么久才醒,一醒来还咳血了。”
“无事,皇后……”范太医看着沈明安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斟酌片刻后改口道:“沈大人只是虚耗太大,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如今既然已经醒来就已经没事了,只不过这回太过凶险,可能会留下病根,但往后只要好好调养,便无大碍。”
陆辞珩犹嫌不放心,又仔细地问了范太医许多,将范太医所说的要注意的地方都一一记到了心里。
范太医离开前查看了一下摇篮中的孩子,沈明安精神不好,逗孩子玩了一会儿就靠在床头阖着眼浅寐,在陆辞珩坐回了他床边时睁开了眼,温声问他:“孩子怎么样?”
“一醒来就问孩子,怎么不问问自己怎么样?”陆辞珩和他贴了贴额头,“不烧了。”
沈明安失笑,无奈地说:“刚才你和范太医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好很多了。”
沈明安这几日里时常断断续续地起低烧,陆辞珩与他额头相贴测温度都已经成习惯性的动作了,他的视线落在摇篮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刚出生身子有点弱,但没什么大问题,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其实范太医说过孩子早产,会比较容易生病,但陆辞珩怕沈明安会自责,就没敢告诉他,只用琥珀色的眸子瞧着沈明安,将话题转移,哽声说:“刚才醒了怎么不和我说?”
沈明安眼中温润,带着笑意,“我看你累得睡着了,就没忍心叫醒你。”
陆辞珩声音里压不住的委屈,“你没醒,我根本就睡不好,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陆辞珩眼底都是血丝,沈明安心疼地抚上他的脸,指腹在他脸上摩挲,察觉到陆辞珩的脸侧在他掌心委屈地蹭了蹭,越发觉得心疼,便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唇。
沈明安吻他时一向温柔又内敛,连伸舌头都不会,只是在他的唇上辗转厮磨,陆辞珩起先还克制着,没过多久后就反客为主,托着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他拥着沈明安,舌尖探进去,顶在他敏感的上颚上,和他触碰勾颤,沈明安被吻得气喘,却依旧勾着他的脖子,在笨拙地给他回应,陆辞珩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些日子里的胆颤心惊终于慢慢消散。
陆辞珩一只手托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在他的背脊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沈明安被吻得仰起了头,喘息声渐急,他恍惚间听到孩子的哭声,推了推陆辞珩,含糊地说:“孩子、孩子哭了……”
陆辞珩与他拉开了点距离,凝神听了一下,确实是孩子在哭,沈明安眼尾染上薄红,他没喘上两口气,就又被陆辞珩吻住了,但孩子的哭声一直不停,陆辞珩只能不舍地松开沈明安,将孩子从摇篮里抱起来。
他不抱还好,一从摇篮里抱起来,孩子就哭得越发响了,陆辞珩自孩子出生后就一直守在沈明安身边,孩子哭了饿了都是乳母带去的,陆辞珩此时姿势僵硬地抱着孩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沈明安看着他的样子,眼中笑意愈加浓,他从陆辞珩手里将孩子抱了过来,用手臂托着他的脖颈,让孩子的头枕在他的胳膊,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
片刻后,孩子渐渐停住了哭声,眼中似是盛着一汪水,朝沈明安露出了笑,沈明安细细端详起来,才发现他的眼睛和陆辞珩一样,是带着浅绿的琥珀色,像琉璃一样净透清亮。
这孩子笑起来脸侧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又甜又惹人疼。
孩子的手在空中抓握,陆辞珩觉得可爱,用手轻轻戳了戳他白嫩的小脸,被襁褓中的孩子两手并用,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孩子的手指很细很小,触感软软的,两只手也不过把陆辞珩的一根手指堪堪捧住,这是他和沈明安血脉相连的孩子,陆辞珩只是看着孩子朝自己笑,就感觉心都要被暖化了。
沈明安轻轻摇晃怀里的孩子,敛眉浅笑:“孩子取名字了吗?”
“还没。”陆辞珩逗弄着孩子,抬头看向沈明安,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在等着你醒来给他取。”
“‘暄’字温暖平和,”沈明安思索了片刻,“不如就叫陆时暄?”
这个字就是陆辞珩选出来的,陆辞珩把这名字绕在嘴边念了几声,听上去好听,寓意也好,笑着对沈明安说:“好,听你的。”
沈明安昏迷了十天,陆辞珩就在他床边守了十天,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他自即位后就勤勤勉勉,没落过一次早朝,但这段时间连上朝都没去。
在沈明安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陆辞珩想了很多,只要一想到沈明安生孩子那日时的场景,就生出一种深深的后怕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是那一日沈明安没熬下来,自己可能也就不管不顾地随他去了。
但幸好,现在沈明安和孩子都安然无恙。
陆时暄一出生,陆辞珩就将他封为了太子,与此同时颁布了一道诏令,宣告天下,封沈明安为后。
沈明安此时抱着陆时暄,正在逗弄孩子,陆辞珩看着被烛光笼罩着的沈明安和孩子,心里也觉得平和温暖。
他打算过几日再同沈明安说起这件事。
皇位于陆辞珩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他不能没有沈明安,何况他后来一心想要皇位,也只是为了沈明安能不再受制于人。
沈明安顾虑良多,陆辞珩都知道,可他就是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沈明安是他此生唯一爱的人。
第78章 (完)
半个月后,大理寺三司会审,重审王兴言。
王兴言好娈童,偏好长相清瘦年纪小的,对白皙修长的手更是有几乎病态偏执的癖好。
但他二十几岁时染了恶疾,虽然找到沈明安的父亲后将病治好了,却留下了不举的病根。
他和沈父交好,沈父也经常带着沈明安去王兴言府中做客,王兴言就是那时候对沈明安起了心思的。
那时候王兴言在府里养了个娈童,是被父母卖到府里为奴的,卖身契签了一辈子,父母把他卖了就不管他了,王兴言对他肆无忌惮,但是每回弄,脑中都会浮现出沈明安的模样,就越发觉得自己府里的弄起来没滋味。
但是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沈父知道了,沈父屡次劝说王兴言未果,一气之下和他断绝了往来,还劝他自首,否则就要去报官揭发他,王兴言心生怨恨,烦不胜烦。
只是如此一来,沈父再也不让还不满十岁的沈明安与他接触,王兴言怨恨不已,想将沈明安骗过来,但沈明安太过警觉,他没机会下手。
为了名正言顺地得到沈明安,王兴言伙同戎人灭了沈府满门,再恰到好处地救下沈明安,将他带回府中,并且在沈明安面前时时提起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以及自己对沈家的恩情,以此来让沈明安顺从他。
事后王兴言在江州上下都打点了一番,知县告老还乡,案子由吴季同主审,吴季同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主动找上王兴言,来给他出谋划策,伪造了证言,找山匪顶了罪。
但后来王兴言一时不察,让沈明安跑了出去,恰逢给戎人的信息出了差错,王兴言自顾不暇,就没再花精力去找沈明安。
再见到沈明安时是在益州,吴季同的府外,吴季同并不知道沈明安就是当时他审理的那桩案子唯一留下的活口,一心想要借此来攀关系。
那时候王兴言对沈明安的心思还是没断。
后来王兴言来到结识了谢华容,和皇商攀上关系来到上京,却没打听到和沈明安有关的任何消息。
他去风月场所消遣时,偶然在老鸨手里见到了方知书,因为方知书神态和幼时的沈明安有七八分像,王兴言就把他买了下来。
过了几日才知道方知书是被人拐的,方父报官找人,闹得很大,王兴言压根不想把方知书放回去,就又故技重施。
方府门外鬼鬼祟祟的戎人是受了王兴言的指使,目的就是像二十多年前那样,这样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却失手了。
这些王兴言起初还不肯认,但是吴季同是个受不住审的,一张嘴就把前因后果招了个彻底,沈家翻案时疑点罪证被一一罗列,又有当时审案时的衙吏作证,王兴言不得不认。
但陆辞珩却顺藤摸瓜,查出了更多。
王兴言早年间做生意,结识了戎人,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地和戎人王族暗通款曲,有利益往来,王兴言私下里提供信息,倒卖战马给戎人,从而从中获益。
于高义和其他几个朝廷命官也多多少少牵涉其中。
而罩着他们的,就是督察院的吕御史。
吕御史罪名等同叛国,王兴言被判斩立决,祸及三族,其余人被革职,按罪名轻重来定罪。
此事一出,群臣哗然。
陆辞珩手腕强硬,借此一事重新整顿了朝中官员,只让能者居之,无能者贬官或革职,彻底肃清了朝堂。
王兴言行刑是在十二月二十八,由陆辞珩亲自监刑。
陆辞珩问沈明安想不想一同去,沈明安顿住了正在给孩子摇摇篮的手,他沉默良久,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陆辞珩那一日监刑回来,心里隐隐有丝不安,一回宫就去了广仪殿。
外面寒冷刺骨,广仪殿里烧着地龙,暖如春日,可是殿里只有婢女在拿着拨浪鼓哄着陆时暄,孩子在咿咿呀呀地笑。
殿中却不见沈明安。
鼓声是缓时重,像是敲在陆辞珩心上,陆辞珩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心跳如鼓奔到门外,几乎不抱希望地扯过一直守在门外的张凌,沉着脸地问:“明安人呢?!”
张凌一脸愕然,恭敬回道:“沈大人说想回一趟沈府。”
陆辞珩失神片刻,松开了张凌。
陆辞珩是在沈府的后院找到沈明安的,沈府后院里有两块墓碑,碑是沈明安立的,上面写的是沈明安父母的名字。
沈明安蜷坐在碑旁,瘦削苍白的脸被拢在纯白的绒领中,他的头依偎在冰冷的碑上,神情萧索,视线落在面前烧着纸钱的火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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