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女时代
安歌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从有记忆起,母亲就带着她嫁给一个又一个男人。
好的时候,在新家能待个一两年,但大多数时候,待在一个家庭里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
母亲最后一次带着她嫁人,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那个叔叔也有一个女儿,比她小一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叔叔让女儿叫母亲阿姨,但是那个女孩死活不开口,即使叔叔骂她推她,她也死咬着嘴唇不开口。
安歌就不一样了,她称呼过太多男人“爸爸”,早就练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所以,第一次见面,母亲让她叫“叔叔”,安歌嘴甜地反问:“我想让这个叔叔当我爸爸可以吗?”
后来的事情安歌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女人和男人笑烂了的脸,以及周围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的小女孩的冷漠。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母亲嫁给了这个男人,安歌又有了一个新爸爸,哦,这次还附赠了一个妹妹。
只是这个妹妹实在太冷漠了。虽然她们共享一个房间,共享一张床,但是,已经一个月了,妹妹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多年的寄居经验让安歌明白,女孩是不欢迎她的。
也对,谁愿意生活里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人分享自己的空间和玩具呢。
但是,安歌知道,为了让自己以后日子好过一些,她必须跟女孩搞好关系。
于是,在某个晚上睡觉前,安歌开口了:“你叫梁潇是吧,有些事情我要向你说明。
我知道,我占了你的空间,用了本来属于你的东西,但是,我不这样做,我和我妈都会饿死。我有时候给大人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少挨几顿打。所以,你不喜欢我,我能理解。但是,在大人面前,能不能请你配合一下,否则,我妈要是知道咱俩关系这么差,非打死我不可。”
安歌说完就站起身,她也不指望梁潇立刻就能给回应。
就在她往床边走的时候,她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声音:“我不介意,我会配合。”
只有八个字,但是对于双方来说,都已经太多太多了。
梁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听她说这么长一段话。也许自己实在是太孤独了,急需一个人聆听自己的心事。
她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无论是人还是物。
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缺失了一块,但问周围的人,大家一致觉得是她想多了,久而久之,她就不愿意跟别人说这些了。
这种自己记忆缺失了一块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强烈。她拼命回忆自己过去的生活,但找不到一丝线索。
更奇怪的是,随着年龄增长,她一直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有长大后的自己,还有另外一张女孩的笑脸,但自己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每当她想触摸那张脸时,总会及时醒来。
看到安歌时,她也曾试图把眼前这张脸和梦里的脸进行重合,但很遗憾,这不是梦里那张脸。
梁潇知道,安歌一直都在写故事,她偷偷看过那些故事,神仙鬼怪,波谲云诡,什么都能被写入故事,什么样的生命在自己的故事里都可以当主角。
她一直想告诉安歌自己的故事,她相信,安歌一定能理解自己。
所以当安歌开口时,梁潇接住了这份友好。
说起来,虽然现在,她们名义上有父亲有母亲,但她们仍然是孤身一人。
安歌的母亲就不用说了,稍微不如意,就对安歌拳脚相加。
父亲虽然不会动手打自己,但对自己也漠不关心,尤其自己性格清冷,不知抹了他多少面子,就更不会对她有好脸色了。
她们,都太需要一个人来分担自己的孤独了。
梁潇给安歌讲自己的梦,安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嫌弃她多想,她安静地听完,说:“这个女孩一定对你很重要,你一定能找到她。但在找到她之前,请好好生活。”
安歌还想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折磨自己”,但她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人就是这样,如果亲密的人正在受苦,自己过的好一点,都觉得是对对方的背叛。
梁潇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安慰,但她仍然觉得温暖。这是第一次,有人正视她的梦。
安歌给梁潇讲她笔下的那些故事。她的故事有时很温暖,花草树木都有感情。
有时候却很冷酷,被抛弃的母亲,一直活在阴影下的孩子,酗酒或家暴的父亲。
有时候又很让人期待,温柔坚定的母亲,善良幽默的父亲,犯了错可以撒娇的孩子。
大多数时候,梁潇都是安静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安歌也不管她有没有意见,只要写了新故事,就要讲给梁潇听。这样相互取暖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直到安歌离开。
两年都呆在同一个男人身边,对安歌母亲来说已经够久了。
这两年,除去刚开始几个月的甜蜜,后来的日子一直在吵架和指责中度过。往常,她一有什么不快,就把安歌抓过来揍一顿。
但是这两年,每次她要动手,梁潇就站在她跟前,她扬起的手就会放下去,自己的火气只能自己受着。
但是,在找好下家以后,她立刻要求离婚,梁潇的父亲早就受够了,不带一丝犹豫地签了字。这样,安歌和梁潇生命中最温暖的时光戛然而止。
知道他俩离婚的消息后,梁潇一言不发。
对于父亲,她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她只是担心安歌的母亲会对安歌动手。
而安歌也仿佛预测到了自己以后的生活,躲在床上大哭,又不敢哭出声。
后来许多年,安歌每次想起这一幕,都会想,不过就是回到自己以前过的那种日子,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慢慢地,她也找到了答案,一个人,如果一直生活在黑暗中,那么他就能一直忍下去,但如果给过他阳光,再把阳光收走,绝大多数人是会发疯的。
伤心归伤心,但日子还是要继续。大人更不可能因为她们的心思就改变主意。
安歌从梁潇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梁潇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安歌,只是一再要求安歌一定要回来看她。
安歌也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梁潇,只是急忙在卫生纸上抄下了一首歌词。
很多年后,梁潇才知道,那首歌的歌名叫做:《萍聚》。
安歌抄下这首歌词时,没有想过她们还会再见面。
她无数次后悔,不应该写在卫生纸上,而应该找出自己的笔记本,认真誊写。
她也无数次想过要回去看看,但她一个小女孩,跟着母亲颠沛流离,根本不记得自己辗转过几个城市。
更要命的是,她忘记了去梁潇家的路,也许是那两年的记忆太过温暖,致使她忘了她跟母亲只是暂时停留一下,她误以为那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所以粗心到具体的门牌号都记不清。
梁潇不知道自己抚摸过那张卫生纸多少遍了。卫生纸本就柔软,被她一直拿在手里,寿命就更短了。
她也不记得自己用完了多少卷透明胶带,只知道每次感觉纸要破了,自己就拿胶带缠上一圈,久而久之,已经看不清纸的材质了,只能模糊看到上面的字迹。
梁潇也没想到,能在上海遇见安歌。
十年了,自己中考,高考,工作,每一个想要跟人分享的人生节点里,她都会想,安歌此刻在干嘛呢。
安歌跟着母亲四海为家,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可是自己家的地址是确定的啊,即使父亲去世这么多年,自己都没想过要搬家,就怕哪一天安歌回来看她找不到路了。可是这么多年,安歌从来没有回来过。
马路对面的人显然也看见了自己,显然也跟自己一样震惊,以至于绿灯都亮了,她都没有察觉。
梁潇突然间就觉得好委屈,这么多年,面对生活的压力,学业的压力,工作的压力,甚至看不清脸的梦的压力,她都没有太大的感觉,她本身就是一个情绪寡淡的人。
委屈的情绪一旦升起就控制不住了,她委屈于这么多年安歌的杳无音讯,她委屈于安歌明明看见她却不挪动脚步,她只好委屈自己挪过去,她委屈地开口:“姐姐,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回来看我。”
梁潇果然看见安歌瞬间红透了的眼眶,她本来只想逗一下安歌,但看到对方的瞬间,她立刻确定,这么多年,对方跟她一样想念。她的委屈感瞬间抑制不住地冲出体内。
梁潇想,自己不是一个情绪丰富的人,但是不知怎么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也不想控制自己,她嚎啕大哭,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在离家千里之外的上海,在安歌心疼又自责的眼神中。
她像一个打架失败的幼兽,窝在母亲怀里控诉。
安歌抱着崩溃的梁潇,不安慰她,也不制止她,不停流泪。
在梁潇的抽泣中,安歌拼凑出了梁潇的十年。她跟母亲离开后不到两年,梁潇的父亲在一次空难中丧生。凭借一位好心叔叔的资助,她才得以完成学业。
安歌也抽抽搭搭交代了自己的这十年,在离开梁潇不久,自己的母亲就因为长期酗酒,得了肝癌去世了。自己因为故事写得不错,被邀请帮人家写剧本。虽然没有完成学业,但正常的生活是可以维持的。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诉说对方离开的这十年,就好像她们少女时期,每一个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夜晚,她们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畅想着自己的远方,直到有人先睡去。
好像她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那样。
她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彼此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第6章 “我找到她了”
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大事,不管个体心理怎样纠结,明天依然会如常到来。
舒志和梁潇很早就去指定地点等待客户,他们各怀心思,又都对即将到来的谈判心里没底,只能沉默、沉默、再沉默。
客户依然高傲刁钻,但舒志心里并没有很生气。
值得花时间谈判的单子,其实双方都是有成交意向的,只不过各为其主,总要给自己以及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争取的更多一点。
更何况,这个单子对他来说,意义远远不止成交那么简单。
空降一个人过来给自己当领导,已经引起许多老员工不满,他又那么年轻,被质疑也在意料之中。所以,他必须尽快完成一个能证明自己的任务。
梁潇毕竟是实习生,直接面对客户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让她感觉到公司对她的重视。
对于这种情况,梁潇其实并没有很开心,因为她真的觉得自己的能力还远远没有到可以直接面对客户的程度。
她是亏欠感很重的人,自认为的德不配位带来的压力远比工作本身大得多。
在她看来,公司既然安排她跟客户谈判,那么这一单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如果失败了,就是对不起公司的信任。
所以,这场谈判,俩人都拿出了十足的精力。
但是对方客户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从一开始就想着刁难,当然不会轻易松口。
谈判经历了三个多小时,期间对方还换了一拨人,但依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舒志和梁潇精神高度紧张,看到对方换人后还是同样一副嘴脸,忍不住在心里骂娘。上午的谈判结束后,两人都精疲力尽,依然是没有结果。
下午的谈判顺利地超乎梁潇想象,客户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还没等他们怎么开口呢,就爽快利落地签了字。
梁潇心里疑惑,看向舒志,发现他正面带微笑跟客户攀谈,好像之前的刁难都不存在似的。
舒志看出了她的疑惑,等客人全部走后,才悠悠地开口:“我只是查了一下他名下的不明财产来源而已。”
梁潇了然,她对这位空降过来的经理本来也没什么好印象,能力有是有,就是这个做事的方式让她嗤之以鼻,但碍于是自己的领导,梁潇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明确表示她对这种方式的不屑。
舒志看到她明晃晃地抗议,心里想笑。在许多人心里,一个合同的成交是头脑风暴的结果。谈判应该是双方法律,商业,心理知识等多方面的博弈。
像这种以对方的软肋作威胁的方式,是大反派才会用的手段。
事实却是,要看人下碟。很残酷,很不正确,但很现实。如果对方只是在利益上有疑问的话,那么拉锯战是必要的。
但如果对方本身就是个赖皮,那就只能用他听得懂的语言来解决问题了。更何况,这个客户,他已经给足了面子。
用无赖的手段对付无赖,用流氓的手段对付流氓。这是舒志最基础的处世准则。
舒志知道梁潇看不上这样的方式,迎着她的眼神开口:“职场如战场,切忌把自己当成好人。”
心里想的却是,剑确实是把好剑,就是需要磨。
上海的事情结束了,梁潇本来打算直接飞回去,但舒志却说,梁潇第一次来上海,正好也快晚上了,放个半天假让她好好逛一逛,明天再飞回去也不迟。
梁潇倒也没有推辞,她见识了舒志的手段,自然没有办法再以前几天那种无所谓的眼光看待他,她确实需要时间消化。
还有,昨天她刚刚见到安歌,对于缺失的这十年,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安歌,实在不想刚见面就又要分离。
梁潇面无表情地往安歌住的酒店走,昨天晚上她们聊到后半夜,两人都没有要睡觉的意思,还是安歌听说她第二天还要见客户,强令她睡觉。
酒店在一条商业街上,楼下有一大片花园。
梁潇走过拐角,迎面看见一个女孩正拿着手机转圈,好像是在找方位。
梁潇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所以她也没有在意,一直往前走。
但是,那个女孩见有人来了,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女孩是来问路的。
女孩面带微笑,嘴唇张开,但梁潇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
看到女孩的那一刻,梁潇觉得,自己缺失多年的那块记忆完整了,眼前的这张脸,和记忆里,和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完全重合了。一时间,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她的脑海。
梁潇不是地球上的生物。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
她本来是另一个星球的主宰,眼前的这个女孩,既是她的护法,也是她的爱人。
梁潇苏醒的记忆一直提醒她,在自己星球上,她们有多快乐。
她的女孩,喜欢所有的花,于是她就把殿门前所有的东西都清理了,专门用来种花,每天种一朵,也不刻意去看品种,有什么种子就种什么,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星球里最大的一片花圃,虽然杂乱,但又别有一番风味。
4/4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