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杀了谁,那些让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人。
她的眼睛常年是苍灰色的,没有一丝生气,任谁看了都要骂一声,再抽她一巴掌让她不许再看。
许弃在这时一般都会选择笑,被打的再狠也一样。
她笑得越开心,对方就跑的越快,像滑稽的小丑。
不过对方一般都跑不掉,总会被她找机会伺机弄死。
这样麻木的生活她过了很多年,直到城中坊市重建,曾经供她出入的偏门被另外一堵墙封上,而许家的隔壁也搭建了新的院落,有了它新的主人。
许弃就是在这面墙之后第一次见到贺临。
一个落魄的皇子。
一个母妃是爬床女婢,无权无势,和她许弃一样,被人抛弃的贱种。
贺临喜欢弹琴,每日要做的事情必定是弹琴读书。
两座院府,两面高墙之间夹着一棵老梧桐树。
贺临来了之后,许弃的乐趣便多了起来,她经常爬过墙、爬过树,去看贺临弹琴。
琴声起处,世界静了,仿佛世间的美好都被融汇在那七弦之间。
许弃喜欢这琴声,但更喜欢弹琴的人,不过有些时候,她会十分突兀的想:这人应该是长着一双极好摸的狼耳朵的。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摇摇头抛却这个念头。
阳光正盛的午后,她在墙头伴着琴音入睡,风会将底下那人的茶香,和园中百花香,一并送上来。
那是一段恬静的日子,许弃感觉,就连肮脏如自己,都被熏染上了花香。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被贺临发现了。
百花盛开的时节,穿着白衣的玉面公子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许弃看见了他两个可爱的虎牙,和他干净洁白手指。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灰扑扑的手是那么的脏。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拼命的擦,擦得手背渗出血丝。
贺临看着墙头上那张脸,神情恍惚了一瞬,声音变得更加温柔,笑道:“上面危险,你下来。”
他又保证:“我会接住你。”
许弃灰蒙蒙的眼睛转了转,最终还是忍不住跳了下去。
贺临也如他所言,稳稳地接住了她。
就这么,许弃有了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他们一起种花,一起听琴。
这一年里,许弃都没在杀过人。
直到老皇帝病危,宫闱内乱,其余皇子的刺杀一波接一波的指向贺临,许弃才在他面前杀了人。
温热的鲜血溅在两人的脸上,打破了那一份宁静。
许弃永远都不会忘了当时的感受。
害怕、担忧,还有一丝丝的期望。
她希望贺临不要因此厌恶他。
幸好,贺临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没有因此厌弃自己,但从此之后,安稳日子便不复存在。
许弃成了贺临的棋,替他杀了很多的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用处竟然有如此之大,她那能够遏制人神魂的异能,皇都之内,无人能够逃脱。
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为贺临杀人,许弃心甘情愿。
朝夕相处间,两人暗生情愫。
贺临许诺她,待到他君临天下的那天,会许她满城鲜花,迎娶她做皇后娘娘。
可惜,许卿怜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作为许弃的孪生姐姐,许卿怜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卿怜卿怜,谁人不怜……
两个人从名字到待遇,都是云泥之差。
许弃是第一见这位和自己长的神似的千金大小姐。
而对方甚至连她的存在都不知晓。
若不是许家投诚贺临一势,两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碰面,许卿怜也不会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位挣扎在泥潭里的妹妹。
得知真相之后,许卿怜泪眼婆娑的拉着许弃的手承诺:“从今往后,你便是许家明正言顺的二小姐,我绝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她的手又软又暖,身上带着好闻的清香。
明明是和许弃差不多的面容,却无故像个仙子一般。
她将许弃抱进怀里,一点也不嫌弃她身上的血腥味。
在许弃感受到温暖的时候,她也又一次的感觉自己卑贱到了尘埃里……
那一段时间,许弃的眼中充满光亮,再也不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有了贺临和温柔的姐姐,她觉得生活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趣了。
可惜好景不长。
许弃的秘密还是被发现了,贺临震惊的看着她,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真到了这一天,许弃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冷静。
她默默的重新穿好衣物,而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眼中却干涸的没有一滴眼泪。
她一遍遍的告诫自己,自己还是有价值的,贺临绝对不会抛弃自己。
如她所料,贺临果然隔了两日便上门致歉,与她相处之间没有任何异常。
许弃第一次天真起来,以为对方是真的不再嫌弃自己。
而贺临揽着怀中的人,心头却五味陈杂。
分明是该十分厌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又会觉得有些心疼……
第156章 皇都旧事2
许弃之所以被许家抛弃,都是因为她畸形的身体。
这样的身体将伴随她一生。
因为生来便是雌雄同体,她被人当成怪物、不祥之人,从出生的那天起便被抛弃在柴房之中。
若不是母亲怜悯,留了她一命,她或许早就冻死在了大街上。
从爱上贺临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这样不堪的秘密总有一日会被发现。
她早就想好了,等贺临发现,她就跪下来求他……
只是没想到,贺临原谅了她,对她更是关怀备至。
许弃很开心,庆幸她还能继续做贺临的一把刀。
半年之后,朝堂局势稳定,除了贺临和朝中的大皇子,其余的皇子全部意外死亡。
眼看贺临就要翻身,许弃为他高兴,就算杀再多的人,受再多的伤也在所不惜。
然而就在这时,许弃发现了许卿怜与贺临,在旧院之中幽会。
梧桐树还是多年前的梧桐树,只是树下的人却不再是许弃。
贺临厌弃了她一身的血腥味和怪诞,转而投入了牡丹裙下。
许弃手里攥着还在滴血的刀,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的双眼常年是枯竭的、无神的,头发干燥的像把稻草,手上也满是厚茧。
双十年华,她整个人却像个在泥巴地里蘸了又蘸的馒头,连芯里都是土渣子,让人难以下咽。
好像事情就该是这样。
越发耀眼的贺临就应该配温柔又好看的许卿怜。
被发现之后,贺临与许卿怜都显得十分慌乱,焦急地和她解释。
可面对他们的说辞,许弃只是笑了笑,然后跪了下去。
她仰着头,语气前所未有的虔诚:“姐姐,贺临,我不生气,我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她说着,又膝行上前几步,抱住了他们的腿,像一条最忠诚的狗匍匐着:“但是,你们可不可以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抛弃我,好不好?”
许卿怜哭的泣不成声,连声答应,贺临也因为愧疚没有丝毫犹豫的应下。
许弃心中唯剩的一点怨恨也就此消散。
她生命中的两束光可以在一起。
但,只求他们不要因此抛弃自己。
因为许弃的存在,局势很快稳定下来,贺临几乎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皇位。
大皇子落败,连同他的党羽一起销声匿迹。
新皇登基时,恰巧又是一年的开春,满城花渐开。
许弃满心欢喜的等待着贺临许给她的满城鲜花,可一直等到秋天,很多花都开败,贺临也没能想起这件事。
许弃心道是他太忙,所以才无暇顾及。
可等到冬日,宫中却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办起封后大典。
许弃的喜悦少了一些,直到许卿怜拉着她的手,说要她们姐妹二人一同入宫的时候,她才又提起了些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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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一党就是在这个时候选择再次起事的。
许弃和许卿怜在宫门前被劫,近一年的时间,足够贺临在朝中扎根,起事没掀起什么风浪便被压了下去。
濒死挣扎的大皇子推至宫门前,以她们两人为要挟,让贺临放自己离开,末了又像是起了兴趣,让贺临选一选。
只能活一个。
原本还在奋力杀敌的许弃突然便停下了动作,明明可以以一制敌的她,和许卿怜一样被人捏住了脖子。
许弃心跳如雷鼓,笑着看向不远处的贺临。
这一瞬里,她突然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被人选择一次。
朔风送来的今年的第一场瑞雪,照着朱红色的宫墙格外好看。
许弃看到贺临面无表情的脸,和他毫不犹豫举起的手。
贺临要选许卿怜。
许弃眼中的希冀彻底散去,她想,自己好像又被人抛弃了一次。
贺临的手指向了许卿怜,可他口中却截然相反的坚定着:“我要许弃。”
他话音才落,许弃便觉一双手在自己背后推了一把。
架在脖子上的兵刃和扑在身上的冷风,被换成了温暖的怀抱。
她成了那个被选择的人。
贺临颤抖着用力抱紧了她,像是抱住了自己捧在手心中的珍宝。
就在许弃万分恍惚的时候,贺临贴在她的耳边,声音却像是隔着远山传来。
他叫她:“师兄……”
“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师兄。”
「许弃」睁大了眼,一直以来身上存在的怪异感终于被捅破。
再回神时,周围的场景便彻底变了。
他和沈铎站在城楼之上,以第三者的视角旁观着下面的场景。
“师兄……”沈铎捧住宋衔之的脸,用手掌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又与他贴面而立。
宋衔之的手还有些发颤。
当许弃时的那些哭不出的眼泪,在这一刻都涌了上来。
他共情着许弃的情绪,那种不是轻描淡写便可以形容的压抑。
许弃每杀一个人时的心情他知道,每一次淡薄的开心,和每一次失望绝望,他都知道。
二十年……
许弃的世界是灰色的,所以唯二照进去的光便显得那样鲜亮,又难能可贵。
她一生都在渴望被选择,被需要,却一生都在被厌恶,被抛弃。
父母抛弃了她,玩伴抛弃她,贺临也要抛弃她。
就连老天爷都不要她……
宋衔之在当许弃时,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身上裹满了泥浆。
那些泥浆堵住她的呼吸,叫她翻不动,叫不出,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原来这就是许弃的之所以成为许弃的原因……
缓过来之后,宋衔之又无比的庆幸着,幸好他的沈铎不是贺临,幸好他的沈铎选择了他。
“师兄,还难受吗?”沈铎捧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暖着。
宋衔之眼眶微红的摇了摇头,笑着回握住他的手,声音里还带着闷闷的鼻音:“没事了……”
沈铎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笑出了可爱的虎牙,或许也是因为当过贺临,他变得格外黏人起来,和之前比起来还要黏的加倍黏人。
“师兄,我没有亲她。”
两人正抱着,沈铎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
宋衔之懵懵地:“啊?”
沈铎乖的厉害,拿脸在他脸上蹭了蹭:“我说,我没有亲那个女的,虽然那个时候我没有记忆,但我还是觉得下不去嘴。”
宋衔之意识到他的说什么,顿时扑哧一声笑出来,摸摸他的头毫不吝啬的夸奖:“啊……多多好棒呢——”
第157章 种花
两人站在城门上,作着看不见的局外人。
底下,许弃与贺临已经变回了他们自己的模样。
雪愈下愈大,飘飘扬扬盛大至极,也无情至极。
大皇子携着浑身浴血的许弃和许卿怜,问贺临要选谁。
宋衔之看见了许弃眼中的期许与挣扎,也知道她心中想着的,一定是:如果贺临选了自己,自己也会姐姐救下的。
可惜,真正的贺临不会选择许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许卿怜。
他恨不得永远的甩掉许弃这个麻烦,也根本不会想起来,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许弃踏着尸山血海给他开的路。
大皇子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面色狰狞的笑了:“贺临,你抢了的位置,现在还想从我的手中救自己的女人?”
他喉咙里传出一声怪笑,将手中神情恍惚的许弃推了出去:“你做梦!我现在就要杀了她!”
他知道,就算今日走出了这皇城,以贺临的手段,也定然不会真的让他活在这世上。
他的党羽也已经尽数被杀,与其用这女人换来苟活几日,不如就此杀了人,也能让贺临抱憾终生。
贺临目眦欲裂,将踉跄着扑过来的许弃推开,吼道:“住手!”
大皇子却已经打算鱼死网破,拉着泪眼涟涟的许卿怜后退几步,拔出身边副将的剑将两人一同贯穿。
大皇子倒地之后,周围的禁军便一拥而上,将叛党尽数歼灭。
许卿怜痛苦的叫声,终于将许弃从混沌之中拉了出来。
她冲过去,血水像泉水一样从许卿怜的红衣中涌出,将地上的薄雪烫化,而那原本是要登顶后位的人,已然失去了生气。
耳边是贺临痛苦的喘息,和对许弃无尽的埋怨。
贺临又在指责她:为何明明不会被抓到,明明能轻松杀了大皇子,明明能救许卿怜,为什么却什么都没做?
许弃僵硬的转动了她灰暗的眼球,浑身的血液都凉掉了。
朱墙白雪无颜色,阳光照不进冬日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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