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厨房里传来炖菜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胡萝卜的香气。接着,锅铲与锅子的碰撞声富有韵律地响起,暗示着掌勺人厨艺的熟练;在一番搅拌后,陶瓷碗与台面的清脆接触声传来,然后浓稠的汤汁被一股脑地倒进碗里,炖菜热腾腾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房间。巴泽尔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模拟着厨房中的画面,眼眶发热。
这里是二十年后,孤独的韦斯特生活在偌大的寂静老宅中,没有人陪在他身边。岁月在荒芜的小镇上缓慢地流过,洗涤着他漫长的生命。
“又见到你了。”
在他恍神的间隙,韦斯特已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碧绿的眼睛不带感情地望向他。
韦斯特穿着一件灰黑色的毛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银灰色的头发稍长,发尾几乎碰到肩膀。他有些不修边幅,下巴胡须茂密,外表沧桑了不少。但在巴泽尔看来,如果他肯收拾一下自己,依然足够做个杂志男模。虽然这时的韦斯特已四十多岁,但得益于神秘种的长寿传统,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轮廓依然坚毅而英俊,眉骨投下深刻的阴影,虽面无表情,但却极富成熟男性的吸引力。
这是韦斯特,但又不是韦斯特。
那个被他占有的、二十多岁的韦斯特是个带点冒进的大男孩,他们共同生活、相互扶持,疲惫时挤在一起舔舐伤口,像两头离群索居的孤狼。眼前的韦斯特则是成熟的男人,他高大、健壮,像一匹见过无数个冬天的头狼,似乎能够把命运也玩弄于掌中,令人不自觉地想要依靠。
巴泽尔脑袋有些混乱。他从毯子里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赤脚下地,努力地把自己拱进韦斯特怀里,跨坐在他的大腿上,脸埋进男人的脖颈。他闻到了饭菜的味道,闻到了他们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这一切都让他熟悉得想哭。
韦斯特克制地扶着他的后背,不推开,却也不贴近。
巴泽尔最终没有哭,他只是把自己埋在韦斯特颈间,轻轻地厮摩、辗转。良久,他从情绪中脱离,但依然无赖地坐在男人腿上,身体软得似乎没有骨头。
韦斯特没有反对。他也摆了个舒适的姿势,在沙发中半躺半坐,扶着身上人的腰,安静地与他相望。
“我见过你。”巴泽尔选了个老套的开场。
年长的韦斯特动了动嘴角,但没有笑出来:“我也见过你,在不久之前。”
得到韦斯特的回应,神秘种的心情轻松了很多。他放心地把自己的大部分重量放到男人腿上,与他贴得更近:“你的眼睛是绿色的,就像利维坦。”
“我就是利维坦。”韦斯特抬手揉了揉巴泽尔的耳垂,肉乎乎的小东西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滑过:“利维坦的眼睛本来就是绿色的。”
“二十年前它们还是蓝色的。”
“那时我还年轻。”
“年轻到不知道如何处理那些月亮?”巴泽尔将话题带到自己想要的地方,金绿色的眼瞳平静地看向身下的男人。
韦斯特终于笑了。他擒住神秘种的后颈,将他的上半身压低,与他亲密地接了个长吻。黏腻的唇舌翻搅间,猎魔人的手伸进神秘种宽松的卫衣,带着几分急切地摸他的腰、肚子,甚至胸前柔软的奶头。
他那张冰冷的面具还是没能坚持住——他的确想念这只生命女神。无数个梦境中,他与他一遍遍相逢又最终走散。这样的梦太多太多,以至于他最终坚信:他们的分散是注定的,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如此;他因此不愿在口舌上浪费时间,只想醉生梦死地与他厮混。
“别糊弄我。”气喘吁吁地从吻中逃脱,巴泽尔皱起鼻子,用了点力把男人的手从衣服中抓出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二十年后的利维坦镇依然存在,世界也没有毁灭,你肯定知道怎么办。”
猎魔人紧扣住他的腰,逼迫二人面颊相贴;他的语气克制又疯狂,带着几分歇斯底里:“你知道吗,当我再次看到你,我才发现了这个惊人的悲剧。我才发现这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又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话语间,正常的男性嗓音不断变调,最终变成带着隆隆回音的、粗野嘶哑的兽类嘶吼;他英俊的脸庞上浮现出层叠鳞片,鳞片间生出余下六只冰冷的兽瞳,一齐凝视着无措的巴泽尔;腰间环绕的大手也逐渐变形,尖锐的、带着粘液的脚蹼成型,匕首形状的指甲紧扣住他的后腰。
“韦斯特,我痛了。”巴泽尔的后腰已经感受到皮肉撕裂的苦楚。他贴在男人遍布鳞片的耳边,带着哭腔小声呜咽。
韦斯特怔愣了一下,那些异状极快速地褪去,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他放开手臂,任凭巴泽尔揉着眼眶从他身上坐起:“对不起。”
巴泽尔没有搭理他。
“留在这吧。”男人疲惫地开口,“总比你回去要好。”
“你说什么?”无暇与他闹别捏,巴泽尔眉头紧皱,“我不可能留在二十年后,如果我碰到我自己怎么办?那太诡异了。”
“现在的你已经不在了。”韦斯特恢复了平静。他语调平稳,说出的话却掀起惊涛骇浪。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你消失了,消失在一个……算了,你消失在我的力量里。”韦斯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英俊的五官因这个表情而扭曲:“你就当是我杀了你吧。”
【作者有话说】:
怎么会有点NTR的味道……这章有点谜语人,下章基本就水落石出了。
第四十八章 尘世祭坛
【韦斯特的回忆】
“你杀了我?”巴泽尔侧头皱眉,试图捕捉男人的表情。
“都无所谓了。”韦斯特回避了这个问题,“吃点饭?”
巴泽尔有些恼火。他用力扯住韦斯特的下摆:“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韦斯特背对着他,默不作声。这个高大的男人竟有些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面对家人的诘问。
他的确知道一切,那些画面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二十年前的主降日之夜,利维坦诞生在被峡谷包围的小镇,滔天洪水淹没了界面之门,他们顺利渡过了那个凶险的夜晚。之后,他被巴里的电话叫醒,见证了红月凌空的险象;尚年轻的韦斯特与薇洛尼亚、巴泽尔茫然地面对着即将崩坏的世界,束手无策。
再之后的事情便如同一场噩梦。
次日清晨,他如往常般起床,打算翻阅一下阁楼上零散的笔记;但迎接他的却是空荡荡的家:巴泽尔失踪了。余下的仅有薇洛尼亚的一封信,告诫他不要再试图寻找他们。
疑惑、恐惧、愤怒轮番上阵,淹没了他年轻的心。他不想再管什么世界、什么红月,一切都不再重要。猎魔人沉默地收拾出一箱日用品,绑在黑色重机车上,打算追回二人。
交代好牲畜后,时间已近黄昏,昏黄的日光无力抵挡红月的光辉,黯然躲在山体背后。
在太阳落山后的某个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开始抽搐,并不受控制地冒出重重鳞片;从他的身体内部,不断渗出腥膻的粘液。猎魔人的头颅不断变形,却始终无法稳定在某个形态。骨骼与皮肤不断拆装又重组的疼痛使他在地上打滚,发出不似人类的惨叫。
恍惚间,他看到了月亮。它们又红又亮,赤色的月光冷漠地洒在他不断变形的躯体上。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瘦长的弦月开始变形,凌冽的弧度慢慢变得圆滑、饱满……它们似乎马上就要变为满月。
韦斯特失去了意识。
……
……
再次醒转时,利维坦长达万年的记忆如洪水般冲入他的脑海。
他成年了。
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扶着门框推门,韦斯特望见了变得平静的月亮。它们依然赤红,但已变为单薄的弦月。孤山谷地内,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安宁。
他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又很快隐没——这里太安静了。冬天的孤山虽不算生机盎然,但偶尔也会有动物的痕迹。他常常能见到麻雀与几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在窗台上乱跳。
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声、衣料摩擦声,空前突兀地填满了这寂静的空间。
一个刺骨的念头爬进他的脑海。猎魔人转身,手忙脚乱地爬上阁楼,在凛冽的冬风中推开窗户,望向远处的小镇。
得益于利维坦强大的身体素质,他能望见一座赤红的钟楼。但这不是因为它正沐浴着红色的月华,而是因为贪婪的火焰攀附在它的主干结构上,舔舐着斑驳的砖瓦。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炽烈的火海。他祖辈生活的地方,他世代保护的小镇,最终毁在他的手中。
韦斯特捏着窗棂,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但即便他用力到捏碎了半边木框,也只从声带的罅隙中挤出了几声破碎的哭嚎。
天光将亮时,火海终于平息,韦斯特的心也随之枯萎。
更多的记忆涌入,潮起潮落,冲刷着年轻人的大脑。在某个瞬间,一个关键词被他不自觉地捕捉:尘世祭坛。
接着,尖锐的疼痛在脑中炸开,关于尘世祭坛的一切书页大展,呈现在他的思维中。
利维坦,正如任何神秘种一般,其生命历程也被粗暴地分为两个阶段:幼生期、成年期。但利维坦又不仅是普通的神秘种,它是海域世界沉睡的主人,红月是它忠实的仆从。这巨大的海陆两栖者是凡民无法逾越的永恒统治者。而这强大的伟力只属于成年利维坦。幼生期的海兽虽能力抗主降日之夜,但充其量也只是一只强大的神秘种,远不能掌握那足以玩弄天象与自然的超越性力量。
因此,幼生期到成年期的这一跨越就显得尤为重要。如果利维坦能顺利成年,便会成为苏醒着的永恒国王,驾驭诡异的红月,号令滔天的海水淹没一切;如果无法得到那超越性的力量,情况会变得更糟:红月会被幼生期的利维坦召唤,逐渐从海域侵入人间、虚空,如果利维坦不能及时制止它们的侵蚀,整个世界都会覆灭。
与利维坦之伟力匹配的,是一次隆重的成年礼。成年礼的发生地,便是尘世祭坛。
利维坦是古老的神秘种,几乎与海域世界一同诞生。大多数情况下,古老便意味着血腥与野蛮。所谓的尘世祭坛,也不过是一次白骨堆叠的活祭。就如同几千年前,密林中的祭祀喃喃低语,捧上一只肌肉仍在颤动的小腿献给自然神一般。献给利维坦的牺牲是人血、人骨与磅礴的生命。
但人血与人骨无法聚集那么多的生命能量——人类太过渺小,无法填满利维坦贪婪的胃。于是生命女神出现了。这些绿色的、晶体般的生命像一位位兢兢业业的员工,储存起自己能够搜集到的所有生命能量,使碧色的躯体苍翠欲滴——那代表着能量的丰盈。在尘世祭坛的正中央,赫然是着一个巨大的凹槽,恰好能够容纳生命女神的原型,那便是它们的永眠之地。
每一次利维坦的诞生,都要踏着生命女神的骨血。
巴泽尔就是那只注定躺上尘世祭坛的生命女神。韦斯特的成熟昭示着巴泽尔的死亡。而所谓的尘世祭坛,就是利维坦镇本身。主降日之夜代表的也不是什么富绅或圣徒的到来,它是一个伟大的预言,预言着永恒的国王将在这荒芜的边境小镇降临。
当韦斯特用疲惫不堪的大脑推导出这个结论时,他的灵魂似乎已经片片凋零。年轻的猎魔人仿佛一具被抽空身体的人偶。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小臂隐隐浮现的鳞片,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他得到了力量,却失去了除此之外的一切。
第四十九章 钟楼
【你还想知道吗】
巴泽尔盘腿坐在沙发上,慢慢拨弄着面前的晚餐。韦斯特坐在他的身边,耷拉着眉眼,显然也没什么胃口。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回去了。”巴泽尔犹豫了很久,开口。二十年后的韦斯特比年轻时的他坚定得多,他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撬开这家伙的嘴。在长久的两相磋磨中,巴泽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
韦斯特摇摇头:“我比你强得多,你跑不掉的。”
巴泽尔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少见地发了脾气:“我真搞不懂你。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不能做点什么,整个世界——不论是人间还是虚空——都会被毁灭。这就是最坏的结局了,不会有比这更糟的事情。既然如此,你还在怕什么?”
韦斯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精挑细选地叉起一块胡萝卜,想了想,又把它搁置在盘子边缘,继续翻搅自己的晚餐。
巴泽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世界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毁灭,而韦斯特还他妈的像个出轨被抓的丈夫一般,用各种小花招来逃避交流。
他所不知道的是,经过二十年寂寞的洗礼后,韦斯特早已不是那个吊儿郎当但富有正义感的年轻猎魔人。他变得偏激、神经质、难以交流。
这种改变很容易理解:在每一个床榻冰冷的夜晚,韦斯特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伟大的利维坦使红月停止入侵,于是人间与虚空再次安定;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除了利维坦本人——当然,还有他那刚成年不久的妻子。他不是什么圣人,不喜欢舍身救世;这样的结局令他感到困惑,并最终诞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令他想要踏平这带来巨大悲恸的人间与虚空,重新睡在海域世界烈火灼烧的贫瘠土地上。
这之后,他再次遇到了他的妻子,他年轻的、会笑会跳的妻子。他甚至还像只小章鱼一般用触手赶路,天真地问他有没有受伤。旧日掠影像一颗彩色的泡泡,穿过二十年的岁月,给他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境。但他不得不亲手把他送回遥远的过去,就像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他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终结,但未曾料到的是,巴泽尔竟然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并请求自己帮助年轻时的韦斯特渡过红月的灾祸。
巨大的无力感如山岳般压顶而下。他悲哀地发现了一个循环:自己的妻子,必定也曾穿过时间的缝隙,去往另一个二十年后;他在那里得到了一个冷酷的讯息,并决定躺上尘世祭坛。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碎的消息,当他在几个小时前察觉到巴泽尔的降临时,那些蛛丝马迹便自动穿针引线、形成了这个几乎要将他击倒的启示。
命运的獠牙如此锋利,正如那些破碎的日夜一般。
“跟我来。”韦斯特仿佛下定了决心,利索地穿上夹克,向巴泽尔招手。
他们穿过虫鸟不存的孤山,穿过空荡荡的猪棚与牛舍,穿过枯萎的树丛,穿过小镇荒凉的街道,最终在钟楼下站定。
18/23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