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记忆依然在向他的脑海中奔涌。恍惚间,一个词语撞入意识表层:尘世祭坛。
……
……
巴里与薇洛尼亚干脆在那个小坡上扎营。女猎魔人手脚利索地搭起帐篷、生起炉子,粗糙地熬了一锅汤。趁着她转身找盐,巴里凑近锅子闻了闻,脸色不佳地退回到自己的坐垫上。
他们在这里等了几小时,利维坦镇还是毫无动静。在这段时间内,薇洛尼亚将镇子里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讲了出来。她的语气很平静,神色却十分疲惫;巴里望着她黯淡的神情,不禁跟着愁苦起来:命运的玩弄真是令人无可奈何,他十五岁的心无法承受这样的悲剧。
“对了,我带了奶奶的书。”突然想到了什么,巴里把那本砖头似的神秘学专著从背包中掏出来,翻到写着“安全声明”的一页,“这里的字迹很奇怪。”
薇洛尼亚看了几眼:“然后?”
巴里有些扭捏:“我怀疑巴泽尔是被那次召唤弄出来的。”
“哪次?”
小胖子尴尬地笑笑:“我用过这个召唤术,当时什么都没发生。但既然他是魅魔——至少曾经是魅魔——出现的时间也那么巧合,那会不会……而且你看,这个召唤术明显有点问题……”
女猎魔人翻了翻那几页泛黄的文字,还给他:“或许。但你不要再探究这些事情了。虚空、人间、海域……它们相互分离又彼此联结,有着太多的秘密。”
她随手在雪上画出一个甜甜圈,然后用三条短短的线将它切成三等分:“通俗来说,甜甜圈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它由三部分组成:虚空、人间、海域。每个部分都与剩下两部分相互链接。利维坦镇所处的边境是虚空与人间的交接点;在大陆的另一侧,是海域与人间的交接点。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韦斯特向着利维坦的转变并不是自然的,他们家的人全都去了大陆的另一侧,或许正在做什么动作。”薇洛尼亚用枯枝在地上划着,喃喃。
“薇!看那边!”一旁的巴里急促地拍她的肩膀,“那是什么?”
女猎魔人起身,奔向山坡的最高处——她看到蓝色火焰冲天而起,炽热的焰心几乎变成靛蓝;火焰的中心,是高大漆黑的身影。
她不自觉地放慢呼吸,掏出腰间的望远镜:利维坦镇的中心广场处,蓝色的火焰如海水一般流动,环绕着海兽漆黑的鳞甲,给它焠上一层荧蓝的火光;海兽共有八只眼睛,两侧各四;它的脖子粗壮,几乎与头同宽。继续向下,是健硕的胸部与两只带蹼的足,支撑着它的前身高高挺立。利维坦没有后足,两只前足后面仅是粗壮的、布满粘液的躯体,蜿蜒着盘在身后,尾尖缠在钟楼上。
利维坦的背脊高耸,其上分布着骨板,从后脑延伸到尾尖;骨板宽大,呈蓝黑色,内里似乎有火焰在灼烧。高大的巨兽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山坡,漠然地转头,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那声音并不威严肃穆,反而十分尖锐、嘶哑,仿佛穿梭过常青树种林的飓风,在被茂密的枝叶间被挤压过后的声音。与尖啸声一同出现的,是红月的异状。它们已然变为瘦削的弦月,但还在继续变窄,直至消失在天际,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是韦斯特吗?他好大,就像一座高楼。”巴里凑在薇洛尼亚身边,摇了摇她的手臂,“月亮也消失了。”
“嗯,我们安全了。”她松了一口气,又严肃地告诫他,“巴里,以后不要回到利维坦镇。韦斯特会一直守护在这里——失去理智的利维坦是危险的。”
“可他看起来很难过。”巴里看到,原本凶猛暴戾的利维坦此时正在茫然地张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最后,它垂下头,将硕大的脑袋轻轻贴在了钟楼上,尾巴层层绕过石砖,将整座建筑抱在怀里,仿佛环抱着初生的婴儿。
第五十三章 被推开的门
【软弱的心】
他将如何描述自己的一生?贫瘠但纯真的童年,充满冒险精神的青年,强大却枯萎的成年。就像一位古典时代的英雄,连落幕时的寂寞都如此相像。
最初,他的愿望是保护这个镇子,并且养一群值钱的猪、牛;后来,他希望能够与那只神秘种一起渡过生命的每时每刻,直至其中一人长眠。现在,这些愿望都像是利维坦镇上空纷飞的雪花,曾在云层中编织着美好的愿景,最终无奈地融化在沉重的大地上。他依然记得那个苦涩的黄昏,利维坦镇的火光照亮了黄昏时分逼仄的天空,他的爱人沉睡在古老的钟楼中,直至逝去之时也没有将这个残酷的决定告诉他。
我不值得信任吗?
我不是你的伴侣吗?
你不愿与我道别吗?
但他又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次充满泪水的告别根本无法改变他们的结局。巴泽尔最终还是要孤独地躺上尘世祭坛。他们经历的所有情节简直像是一沓悲剧手稿,每个环节都毫无转圜的余地。
于是,这份痛苦便掺杂了许多迷茫:命运为何要被这样编织?利维坦为何要诞生在人间?红月又为何追逐着他?生命女神为何会与利维坦有着如何深切而哀恸的纠缠?
都无所谓了。韦斯特将硕大的脑袋在钟楼上轻柔地蹭了蹭,无比缱绻。一切已尘埃落定,利维坦将留在这座小镇,将这片小小的土地变为永恒的禁区。
几十个日月过去,庞大的利维坦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小心地环着爱人的睡床;任凭洁白的雪花在足下堆积,任凭灵巧的鸟儿站上他形状诡谲的脊背。他很少动弹,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但每当有一只狐狸或野狗试图闯入钟楼,总会被那道冰冷的目光吓退。
期间,经过此地的薇洛尼亚停在那座小坡,遥遥地望了他一眼;巴里带着父母来到镇子附近的高处,向他们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然后,小胖子被震惊的父母塞进车里,逃也似地离开了他们的家乡。
冬天慢慢地结束,春天笼罩了利维坦镇。这里虽无人烟,但逐渐变得生机勃勃。嫩绿的植物与浅蓝色的野花围绕在钟楼脚下,生意葱茏。韦斯特偶尔从沉睡中苏醒,会久久地望着这些生灵——他想起老宅窗边的盆栽,它们似乎也是这样澄澈的蓝色。沿着这个线索,他又想起午后时分窝在他怀里打盹的巴泽尔,又想起老宅床上亲密的爱语,又想起那些梦一般的日子,出现又离开,拥有又失去。
又是流水般匆忙的几十个日夜,此时是暮春,虫鸣渐响,夜露温凉。利维坦化作人形,第一次推开了钟楼的大门。
薇洛尼亚告诉他,他的爱人沉睡在这里,碧绿的身躯变得透明,柔软的触手变得僵硬。他于是不敢进入这座于他而言无比脆弱的建筑,只是环着、搂着,仿佛能透过那些古旧的石砖温暖他的伴侣冰冷的躯壳。
太软弱了,他唾弃自己。利维坦的记忆给他带来了比肩神灵的伟力,带来了博古通今的知识,却没有给他一颗冷硬如钢铁的心。如果真的要成为行走于地表的肉身神灵,又怎能被感情所困扰?
抛去这些纷乱的思绪,他将手轻轻搭上生满铜锈的把手,下压、内推,踏入了钟楼。
第五十四章 复生
【离去者的归来】
盘踞在钟楼旁的时间里,韦斯特曾设想过一些很有冲击力的场景:巨大的枯骨、腐烂的肉体、碎裂的触手……他做足了心理建设,才颤抖着手推开那扇小门。霎时,浓稠的黑暗扑面而来,从花窗中射下的天光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心情终于平静,韦斯特抬头望去——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颗熟悉的核。
那块东西很眼熟。由于巴泽尔的粗心和懵懂,他已经两次同这小东西打过照面:第一次的凶手是他自己,渡鸦的子弹穿透了它;第二次的凶手是倒吊人夫妇,巴泽尔一直没有原谅他们。
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他的核?韦斯特怔了一会。
按照重要程度来看,核就像神秘种的心脏;但与人类那脆弱的心脏不同,核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复原。只要巴泽尔的核没有被碾碎、灼烧或切割成无法拼接的、极其细小的微粒,他总能像一株植物般从种子里再生。
但这不应该。因为尘世祭坛会吸收他的全部生命,这是一种类似因果律的规则,任何躺上尘世祭坛的生物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韦斯特的心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但利维坦的记忆又令他不敢体会任何程度的喜悦。因为他害怕这又是一次无望的期待。在矛盾的心理中,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些属于利维坦的记忆狂暴、混沌,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精神创伤。
僵硬着肢体,韦斯特还是捡起了它。
那枚核粗糙、凹凸不平、触手冰冷,但它是完整的。
它是活的。
韦斯特的眼眶热乎乎的。在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尘世暴君,也不是什么永恒国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青年,找回了丢失很久的伴侣。阴翳的日子终于散去,他紧紧地握着那枚核,向老宅奔去——他要回家。纵然经历过分离与痛苦,他们最终还是回家了。
……
……
盛夏的夜晚,水汽浓重;虫鸣透过老宅的窗户传进室内,扰人清梦。韦斯特半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手柄按得“咔咔”响。他刚刚洗完澡,银灰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猎魔人很热,因此干脆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粗糙的牛仔裤,兜里放着他的妻子。
屏幕再次黑下去,韦斯特把手柄扔到一旁,从兜里掏出巴泽尔,放在手里转了转:“怎么还不醒啊?”
他有些泄气,但也不好对着一枚核发脾气,只能认命地咬开手腕,将利维坦深蓝色的血液滴上漆黑的核。几个月来,他每天都会喂巴泽尔一些血液,希望能够快点将他带回人间。可惜,巴泽尔似乎不卖他的面子;今天的核,依然毫无反应。
韦斯特叹了口气,用指腹珍惜地蹭了蹭核的外表,再次把它放回身边。
快回来吧,否则我又要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沉入梦乡前,韦斯特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期盼。
……
……
巴泽尔在一个夜晚醒来。那晚月华如水,轻灵地笼罩着老宅,皎白而圣洁。
金色的眼睛睁开的一刹那,无数漆黑的触手如箭矢般延展而出;睡在一旁的韦斯特不得不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还放出鳞甲才得以全身而退。
巴泽尔缓缓坐起身、扭头。
韦斯特抬起头,恰好与他视线相对。
目光交接的刹那,二人的脑中皆是一片空白。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竟感到了几分困惑与无措。穿越过尘世祭坛的伤痕,他们终于在人间相见。
韦斯特承担起了主动的责任。他坐到巴泽尔身边,将他揽进怀里:“感觉如何?”
用不生指甲的手爪摸摸猎魔人的脸,巴泽尔微微歪头:“我又是魅魔了。”
他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满。不过他的身体相当诚实:话语间,神秘种背后延展出的粗大触手缠绵地绕上韦斯特健硕的腰背,微微磨蹭着,感受与他肌肤相贴的温暖。
“是能量被抽空了吗?”韦斯特关切地问。
“可能。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还会经历一次成年。谁知道呢?不过做生命女神也没什么好的,还要去献祭。”巴泽尔图穷匕见,将话题绕回到利维坦,无理取闹地质问,“你为什么会是利维坦?如果你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韦斯特有些莫名的愧疚,但也有些委屈,毕竟他从未主动报名做利维坦。但看着刚刚醒转的、瘦弱的妻子,心疼还是占了上风。他将人抱到腿上安置好,把银灰色的大脑袋埋入他的颈窝:“我很抱歉,对发生的一切。”
巴泽尔慢慢地出了口气,有些释然地摇摇头:“我们都不想让这一切发生。”他捧起韦斯特的头,轻轻吻着他长出胡茬的下巴。韦斯特被他柔软的气息所惑,抬起对方的头,双唇相接。他们吮着对方的舌尖,在唾液的交换中找到了一丝安慰。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韦斯特。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咬一口巴泽尔的下唇后,果断地将他推开:“谁告诉你尘世祭坛这回事的?”
“喔,是吗?随便怎样吧,都可以……”想起自己对薇洛尼亚的承诺,巴泽尔顾左右而言他。神秘种柔软的手爪伸进韦斯特的T恤,勾画着他腹肌的轮廓,并相当不老实地逐渐向下。
韦斯特被挑弄得小腹发痒,但这时必不能为美色所惑。他坚定地拉开那双苍白细腻的手爪,捏了捏他的脸:“说话。”
放弃了抵抗,神秘种选择性地道出真相:“时间原虫,还记得吗?在巴里的家里,我见到了二十年后的你;红月出现后,我又去了二十年后。所有事情都是那时的你告诉我的——所以罪魁祸首还是你。你!”他点了点韦斯特的胸膛。
“我想起来了。”韦斯特若有所思,“但我记得你说那时依然是红月,你看现在——”
起身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韦斯特困惑地开口:“利维坦的力量足够控制红月,它们应该已经退回海域的世界了。”
水一般的白色月光流泻在他们的面庞上,巴泽尔痴痴地望着月亮,只觉得这是他所见过最美的夜晚。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韦斯特的话,摇了摇头:“时间的把戏太过复杂,我们很难弄清所有细节。你知道吗,在那个时空,我真的永远埋葬在钟楼里了。”
叹了口气,利维坦拥抱了他的妻子:“一切都结束了,谢谢你回到我的身边。”
曾离去者终于归来,破碎的伤口正缓慢地愈合。
第五十五章 故事的结局
【我们都自由了】
半个月后的清晨,清脆的“叩叩”声从老宅大门处传来。韦斯特正搂着人在沙发上睡回笼觉,闻声动了动脑袋,把身下的老婆抱得更紧。巴泽尔在梦中感到了禁锢,挣扎几下,终于被弄醒,一脑袋低气压地推开了老宅的橡木门。
“儿子。诶?”门口,笑眯眯的女人本打算给韦斯特一个拥抱,看清眼前的人后,面露疑惑。
韦斯特终于摇摇晃晃地趴到巴泽尔的肩膀上,眼睛半闭半睁:“谁?”
女人身后出现一道小山般壮硕的男人身影。韦斯特感到无比熟悉的气息,终于彻底睁开碧绿的眼睛:“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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