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人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最是热情,白源叔公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一看就是这家最好的,床褥都是崭新的,没人用过。
“二楼清净点,那些小屁孩玩耍也一般不会跑上来。”趁着白奶奶在楼下跟老熟人们寒暄时,白源的堂婶先带两人上楼看了看房间。妇人的目光不懂得掩饰,带着没有恶意的好奇打量了一下两人。
白源跟邃敬结婚的事,老家的堂亲们都知道。
当初白奶奶曾犹豫过是否要隐瞒,是白源坚持要给自己的伴侣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所以公开了。这次邃敬跟着回来也有点认祖宗的意思。
这让邃敬觉得挺有趣,白源跟他拜过邃家的祠堂,现在轮到他陪白源祭祖了。
晚饭过后,虽然村里早就通水通电通网,娱乐挺丰富了,但老人们还是更习惯围坐成一团唠嗑。白源悄悄戳了一下邃敬道:“你要是没兴趣可以随便出去转转,不用一直在这儿听的。”
邃敬知道白源这是为自己想,但他压根没要走的意思。
毕竟老人们现在可正好聊到白源小时候的事了。
“……小源现在出社会了还跟以前那么独来独往吗?有没有多交些朋友啊?”叔公听力已经不太行了,用挺大的音量说着,“他以前啊,在这边的小学念过两年,成绩好,但不跟同学玩,有一次被人堵玉米地里揍,还是大黄去救他。”
白源脸上飞起一抹红,为自己辩驳道:“不是揍我,找我问作业呢,叔公,我以前跟你说过的。”
叔公皱眉仔细听了,不太信自己会记错:“真的?”
白源无奈:“真的。我那时候的同学们很单纯,不跟成绩好的过不去。”
“那我怎么记得你还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湿了,不是被人推河里?”
跟老一辈的亲戚们聚会就这点不好,多少年前的黑历史他们都能给你翻出来聊一聊。
白源也是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叔公说的是什么事。但那次也不是他被霸凌,而是住附近的小孩跟一个陌生男生起冲突,双方打起来的时候他去拉架,被人不小心撞水里了,后来始作俑者被一个老爷爷押着向他正式道了歉的,那老爷爷还送了他一本书作为赔礼,现在都还放在他家里的书柜中。
邃敬听到此处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你说的那老人送你的是什么书?”
不明白邃敬怎么会对这个问题特别关注,白源答:“《百年发明》,我后来才知道这书早就绝版了。可惜不知道那位老人家住哪,不然还能还回去。”
“不,给你我估计他很高兴。”邃敬说。
白源:“?”
向其他人说了一声,邃敬示意白源跟自己出去聊。
在场的都知道这俩是一对。虽然男人和男人做夫妻在这些生活淳朴保守的人心中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人家两口子要说悄悄话,也没人那么没眼色地留人。
邃敬拉着白源沿着田间小路漫步到月下的小溪旁,这才有些尴尬地说:“我之前一直觉得这地方熟悉,还以为是受潜意识的影响,刚才说到打架和送书的事,我倒是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可能跟爷爷来过这里。那个不小心把你撞下水的人……是我。”
这坦白来得太意外,白源一时间都有些跟不上邃敬的节奏。
邃敬解释道:“我跟你说过小时候被人绑架过。那之后有段时间我精神不太好,家里有人说可能是被绑架的时候魂丢了,需要找擅长叫魂的神婆之类镇一镇,爷爷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打听到有个村子里的神婆挺灵。”
话到此处,白源想起来了,以前他老家这边确实有个姑婆懂一些神神鬼鬼的事,附近村镇的人遇到解释不清的怪事都会来找她帮忙化解。不过……以邃家的身家,要找也该找那些有名的和尚道士吧,怎么会来找个乡下神婆?
“谁知道呢,我不信这些,也没仔细听过。”邃敬耸耸肩。
“嘘。”白源阻止对方乱说话,“鬼节要到了,不信神佛之类的话不能提。”
“白博士,说好的相信科学呢?”邃敬觉得明明投身科研,却还尊重民俗禁忌的白源挺可爱,便也不再说冒犯鬼神的言论。
结果,当天晚上他却做了个怪梦。
邃敬梦到自己被爷爷牵着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小路上,路两边的风景都看不清,只有脚下的路好像泛着荧光一样,望不到头地延伸到远处。梦里的他个子比现实里小了很多,爷爷走一步,他得追两三步才跟得上。
就这么走走停停的不知道多久,道路前方终于出现了别的景象。
一栋低矮的小砖房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小砖房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有线香的味道从中传出来,还伴随着一道悠远的女声吟唱。
第86章 番外 ·返乡(下)
邃敬觉得这场景十分诡异,到了门边就抓住门框不肯往前了。
女声吟唱恰在这时突兀地听了下来。
邃敬看到他的祖父摘下头上的帽子,客气地对室内说了声:“仙姑,许久不见了。”
他跟着祖父的时间也不算短,却从未见过祖父对谁这般客气过。虽然心里一直喊着不对劲,本能还是伸长脖子朝屋内看了一眼。
结果只看到一个穿着十分复古的老妇人的背影。
对方的穿着像是汉服,却分外的花哨,红橙黄绿青蓝紫,仿佛将彩虹披到了身上一般。老妇人听到邃敬祖父的问候并未回头,仿佛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那个烧得红彤彤的火盆想着什么。
“仙姑,我能带敬儿进来吗?”邃敬的祖父礼貌地又问了一句。
“来都来了……”老妇人仿佛叹息一般缓缓说道,“进来吧。”
邃敬闻言下意识收紧抓住门框的手。但小孩子的力气和成年人如何比?他的祖父虽然年纪大了,身体却很康健,轻轻松松就镇压了他的反抗,将人拉进屋里。
“别怕,论起辈分,你还该叫仙姑做姑婆呢。”
邃敬听到祖父如此说,并没觉得受到多少安慰。
房间里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开着电灯,而是十分复古地点了七八根极粗的拉住作为照明。黄色的烛光和火盆里的红光相互辉映,老妇人这时候终于慢慢回过头来,看向邃敬。
那实在是一张一眼就能看出岁月痕迹的脸庞。
老妇人的蜡黄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像干枯的树皮一般。她细小的眼睛都被耷拉下来的眼皮盖住了,仅留下两条细长的缝,却隐隐透着精光。
邃敬被祖父拉到身前,按住了双肩,动也不能动地给老妇人打量。
“这是你的第五个孙子吧?”老妇人问。
“是,快满八岁了。”祖父温和地回答,“前段时间出了点意外,像是惊到了,最近都说不出话,所以想请仙姑帮忙看看。”
闻言,老妇人伸出两只枯枝般干瘦的手,猛地捧住邃敬的脸,细细打量。邃敬在对方出手的那一瞬间就想躲了,但梦里的他身体反应明显比现实里慢了许多,竟被老妇人抓了个正着。
冰冷粗糙的触感让向来胆大的邃敬都不禁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老妇人那双眯缝眼变得更细长了一些,用力地凑近邃敬,似要好好把他看个清楚。呼吸间,邃敬仿佛都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独属于老人的腐朽味道,还带着香烛纸灰的气息。跳动的烛光与火光将老妇人的脸分割成了一个个含糊不清的色块,模糊了她原本的神情,显得格外的神秘莫测。
邃敬下意识要抬手去拉开老妇人的手时,对方忽然放了手,抬头看向他的祖父。
“是你做的孽啊……”老妇人的含混的口音依然带着叹息的意味,“一碗水,端不平,儿孙不宁呐……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角色,资质卓著,但天生反骨,日后怕是还要惹不少祸,少不了跟人拳脚相向,甚或见血呢!”
邃敬听到自己祖父的声音里染上了从未有过的心虚和愧疚:“我已经知道错了,可不知道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这才来请仙姑指点的。”与一兮一湍一√。
“你嘛,反正还剩下十来年的光阴,好好规劝一下后人尚能挽回。”老妇人说完,沉吟了片刻,“至于这小子……他有他的命,如果能遇到管得住他的人,或许另有机遇,倒也不是绝路。”
“管得住敬儿的人?仙姑能否示下,我去找找。”
“唉,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都说了他有他的命,你是做不了主的。”老妇人摆了摆手,不欲再多说般,又勾勾手指示意邃敬靠近自己,“你呀,其实也有一半根在这个村,虽然因为你祖父离开此地的关系淡了,但能回来就是还有些缘分,来陪我给祖师们烧点纸,也好让他们顺便保佑一下你,早点遇上有缘人。”
我早就遇到有缘人了。
尽管梦里是个小孩儿,邃敬脑子却分外清醒,一边身体不由自主顺着老妇人的意走过去,一边暗自在心底嘀咕。这种身心分离的状态持续着,忽然他就发现自己好像能出声了,于是跟着老妇人烧纸钱的同时,开口便是:“这是封建迷信。”
老妇人:“……”
邃敬自己也不知道梦里还要跟人家较真图什么,但却不打算收回已经出口的话。
老妇人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一改先前神神叨叨的模样,像个爽朗的邻家老太太般揉了揉邃敬的头发,说道:“小子十几年不见,还是这么固执。你小时候好歹在我这儿领过护身符,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尊老?也只有白家那小子受得了你这性子。”
等等,这梦怎么回事?
先前诡异的气氛在老妇人提到“白家小子”时一扫而空,邃敬心中最后一丝混沌消散,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形开始拔高,从年幼的身体里飘了出来,成了个透明看客一般。
他的祖父依然看着年幼的“他”,并没有发现他魂魄离体了,倒是老妇人抬起头,眯缝眼略略睁大了一些,看着他真正所在的方位。
老妇人撵狗子一般嘘了两声,道:“去吧,去吧,既然这么想看小时候怎么跟白家小子认识的,姑婆我就满足你,看完了早点回你该回的地方,这儿可不适合你久待。对了,回去以后,别忘了给我多捎些钱,最近跟老友们打麻将输得可惨了……”
伴随着老妇人的嘘声和挥手,邃敬感觉自己就像涨薄纸般飘出了矮小的砖房。
砖房里窒闷的线香味道、昏黄橘红的光线,都渐渐被漫天星光和习习凉风取代了,他似乎也变成了凉风一缕,一路飘向月下潺潺流淌的田边小溪。
在他飘去的过程中,天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霎那便从无夜变作正午一般吆吆。
邃敬看到年幼的自己一个人跑在田埂上,祖父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只黄色的大狗忽然从稻田中钻出来,张开仿佛微笑的嘴巴喘着气,欢快地朝他摇尾巴。年幼的他抬起短短的手臂,轻拍两下手掌,朝大黄狗张开双臂。
那狗子就傻乎乎不认生地憨头憨脑撞进他怀里,被年少的他拽着两边脸颊拉长了面皮也不反抗,还朝他脸上喷气。
他感觉得到年幼的自己玩得相当开心,直到其他小孩子的声音响起。
“在这边在这边,白源家的阿黄。”
“那小子是谁,他在欺负阿黄?”
“不认识,揍他!”
小孩子之间的爱恨总是去得快来得也快,邃敬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年幼时的自己跟后面赶来的三四个小孩扭打成了一团——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觉醒任何异能,不是抬手就能撅钢条的哨兵,难免有些落下风。
啧啧,我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邃敬的魂魄事不关己地发表感慨时,又一个白白嫩嫩、漂亮得像招财童子的小男生循着狗叫声跑来了。只一眼,瞬间就认出了那是小时候的白源——年少老成,明明长得很漂亮,却紧绷着一张脸,仿佛少儿版的教导主任弍灀。
小小的白源想要阻止这场来得莫名的掐架,上前劝阻拉扯的过程中被不知道谁推了一把,噗通一声就掉进了河。
邃敬的灵魂顿时觉得一阵揪心,想要去把对方捞起来。但年幼的他动作更快,只怔了一瞬就急匆匆跳进河里,和大黄狗一起把瞎扑腾的小白源拉回岸上。
三只“落水狗”。
其他小孩见势不妙怕闹大了挨家长的骂,见他们没事,一哄而散。
邃敬就看到年幼的自己一副哥哥样,拍着在呛水的小白源的背,正经道:“是我没注意,哥向来负责任,你喜欢什么,回头我给你送赔礼。”
小白源没吭声,亮晶晶的双眼盯着被河水冲走的书。
于是年幼的邃敬悟了,带着小白源跑去找祖父,弄来了一本绝版珍藏的《百年发明》。
目送着小白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邃敬的灵魂在梦里还想再跟,忽然就听到头顶响起隐约的议论声。
“怎么还不醒?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吗?”
“难说,咱们这地儿的老祖宗们脾气怪着呢,说不定头一回见小邃,想着邀他去聊聊。”
“别乱讲,唉,再烧一扎纸看看吧?”
……
邃敬努力睁开眼,便看到白源紧皱眉头的模样。周围还围了一群他没记全的白家亲戚。
“醒了醒了,祖宗保佑。”有人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开心地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拜。
邃敬:“???”
白源送走了热心帮忙的亲友团,这才给邃敬解释道:“半夜躺着躺着忽然觉得你没气了,我就照着习俗把大家叫来帮忙镇镇场,你没事把?”
有事。
想到自己梦里的离奇经历,邃敬无语道:“你早先说过的那个姑婆……人还在吗?”
白源疑惑地偏了偏头。
邃敬:“我梦到她了。她给我看小时候我们遇到的那一次经历,还让我多给她捎点钱打麻将。”
白源:“……”
“姑婆四五年以前就过世了,我们今天要去扫的墓里面就有她的,到时候你多烧些纸钱吧。”虽然怀疑邃敬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毕竟时节特殊,白源也跟着迷信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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