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赭红的皇子服在翻滚间落满了脏污,肩头的盘龙被按进泥里,再无一分曾经的威风与傲然。
心湖破碎后,他非但一身修为尽数付诸东流,失去心脏后生机亦在飞速流逝,短短数息时间,曾经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中洲五皇子——
只能蜷缩在地,毫无尊严地哀嚎不止,只能佝偻着身子匍匐在地,再无力站起身。
他将屈辱万分地死去。
“为什么——”
而直到此刻,景宣却依旧不曾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只毁去他心湖,捏碎他心脏的手……那绝非是人类的手,而要在顷刻间毁去自己心湖,令自己毫无抵抗之力地死去……那也绝不会是大修行者以下能够做到的一切!
袭击自己的,分明是个高境鬼族!还是一个堪比人族大修行者的高境鬼族!
但为什么这样的存在会出现在鬼狱第二层,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对自己出手!
“为什么……”
浑身的血液顺着胸口的那个洞向外流去,冰冷渐渐蔓上四肢,死亡的阴影正在降临。
景宣在弥留之际,神情茫然地望向身前。
他在看到眼前那一幕时瞳孔蓦地睁大,像是不敢置信般地伸出手,眼中霎时划过不甘与愤恨的神色。
“萧崇琰,你竟然……”
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那个于顷刻间杀死自己的鬼族正跪伏在地,虔诚地亲吻着萧崇琰的袍角。
远比那高境鬼族更强大威严的鬼族气息自萧崇琰身上散发而出,那是同属一源的血脉压制,天然便能够命令下位鬼族,令其臣服,不论二者之间的境界高低。
这是极其远古之前才有的传统。
景宣于刹那间明白了所有。
萧崇琰不知为何,体内有着传承自远古时期的鬼族血脉,在接触到“聚魂”后,便自然而然被激发,引来同族追随。
是他亲手吹响了自己死亡的号角,是他为萧崇琰递去了杀死自己的镰刀。
是他太蠢。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点。
……
……
然而事实证明,他明白得还不够。
“你以为,死亡是一件这般轻而易举的事?”
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景宣却听到有人轻声说话的声音,那清清淡淡的语气毫无疑问来自某个白衣少年,但那句话的背后,却无端透着股令人背脊发寒的不祥意味。
“你做过些什么,你应当很清楚。”
他看到那个浑身干干净净的少年侧过身,向自己看来,神情安然地勾了勾嘴角,淡声开口。
“还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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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萧崇琰和顾璟在对峙时的内心OS。
再想象一下不行和小九对主人们夜间活动的大胆猜测。
萧崇琰:……孩子长大了,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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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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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外, 形势已与先前全然不同。
本是一副置身局外模样,仿佛胜券在握的中洲五皇子倒在地上,浑身狼狈生死不知。
而原本呈对峙之势的萧崇琰与顾璟二人,却不知自何时起再度并肩而立。
面无表情的星河殿主双手抱胸, 神情不虞地盯着眼前的鬼族。
这个突然出现的高境鬼族始终跪在萧崇琰脚边, 对萧崇琰以“主人”相称, 明明是个实力堪比九转境的大修行者,却垂首一副再虔诚恭敬不过的卑微姿态, 臣服在境界远不如自己的少年脚下。
很是碍眼。
“萧崇琰。”
顾璟低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却毫无疑问带着抹警告的味道。
萧崇琰眨了眨眼睛, 一听顾璟的声音便觉得嘴里又泛起苦涩的药味,理不直气不壮地“哦”了一声,接着垂眸看向脚下的鬼族。
他没想到那位鬼域之主竟然这样大方。
当初他只是想要一只最普通的鬼念,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没想到对方给自己的,却是一只极其珍贵,拥有上古传承, 能够号令同脉鬼族的鬼念。
——难怪先前在河东会急成那副模样。
自己占着这只鬼念却迟迟不入鬼道,属实是有些浪费。
“既然你回应了鬼念诏令, 奉我为主人……”
萧崇琰慢吞吞地开口,神情一片平静,丝毫未有被一位高境鬼族认主的喜悦之色。
相反他觉得很是麻烦。
会被关入禁魔狱的鬼族, 自然是曾经大战中的俘虏,所犯下的杀孽无数, 没有被处死的原因存在着太多可能,自不必一一细说。
在鬼域中, 越是境界高者,所受到的压制便越重。
像眼前这个鬼族那般,能够维持境界不堕,且神智清醒者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绝不可小觑。
“那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主人。”
上千年极尽痛苦折磨的囚禁岁月都能安然度过,意志强韧至此,若一旦有机会离开鬼域——只是向一个人族少年屈膝下跪,又有什么难处?
景宣和顾璟是如何想的萧崇琰不知,他只知道自己并未踏入鬼道,心湖内的那只鬼念始终只是幼虫形态,远不足以真正激发其血脉的力量。
换言之,他凭借心湖内的那只鬼念,原不应该能如此轻易地号令一个鬼族大修行者,令其无条件相助。
所谓的鬼念诏令,本就只是无稽之谈。
在“聚魂”激起鬼念反应时,或许只有极其轻微的一点气息散逸而出,恰巧被眼前的这个鬼族捕捉。
而这个鬼族选择了出手相助,作出一副再卑微不过姿态,向萧崇琰俯首称臣。
对方如此作为,自然别有用心。
“既然你已奉我为主,自不必再留于鬼域。”
萧崇琰看着脚下身形微颤,不自觉露出几分狂喜神色的鬼族,有些厌倦地闭了闭眼睛,然后转身看向顾璟。
站得久了,有些累。
萧崇琰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样的意思。
然而顾璟却仍旧站在原地,一副不为所动模样,只是目光冷淡地回望过来,满脸写着“我还在生气”。
萧崇琰:“……”
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然后回过神,目光无意识落在脚下的鬼族身上。
他知道顾璟生气了。
但要怎么哄回来才好?
作为平日里从来都是被哄的那一个人,萧崇琰难得有些茫然。
他心想比起哄人,还是修道要容易太多。
萧崇琰正在久违的百思不得其解中,于是停留在脚下鬼族身上的视线便稍稍有些久,在身后越发冰冷低气压的目光下,他于某一刻忽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心湖内,黑衣少年漫不经心地戳了戳鬼念幼虫,指尖释出浅金剑气,顿时让在漫天黑雾中撑得直打饱嗝的小胖虫一个激灵弹起了身。
剑气内藏着萧崇琰传递给鬼念的信息。
小胖虫战战兢兢地贴向剑气,头上触角一跳一跳,小心翼翼地接受着萧崇琰的命令,半晌歪过脑袋,讨好似地轻轻颤了颤。
萧崇琰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退出心湖,懒洋洋地看向脚下的鬼族,眼神里带着些可惜。
原本他是想留下这个鬼族,试一试鬼念幼虫的能力。
但既然顾璟不喜欢,那就不留了。
“……但顾璟不喜欢你,所以还是请你死吧。”
在那鬼族不可置信抬头望来的目光中,萧崇琰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一个高境鬼族,当然没有他的伴行者重要。
杀了也就杀了。
他在那鬼族骤然狰狞起来的神情中微微一笑,右手五指微张,露出一只翻着肚皮打瞌睡的软乎乎小胖虫。
“别装死。”萧崇琰轻声细语地威胁道,“再不干活,就丢了你。”
“嘤嘤。”
那小胖虫摇晃着脑袋,在这句话后蓦地直起身,探向下方——
正与那鬼族暴起的身形正面迎上!
“吼!”
原本只是拇指般粗细的鬼念幼虫在顷刻间身形暴长,瞬间化作一条几人粗的巨蟒,将那鬼族整个吞入腹中!
一只长满青色鳞片的手臂挣扎着落在外边,被一点点卷进巨蟒嘴中,最后消失不见。
只是短短一瞬,那先前一击废掉景宣心湖的高境鬼族,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吞噬殆尽,不留一点痕迹。
“吼——”
鬼念幻化而成的巨蟒直直竖起半身,血色的竖瞳在眼眶中幽然滑动,冷冷地盯住一旁的紫衣少年。
它还记得对方在山巅心湖内落下的那一剑。
顾璟皱起了眉。
他左手微扬,空乌琴自身前蓦地出现。
“啪。”
一记清脆的声响在同时回荡于半空。
一截纤瘦素白的手腕落在巨蟒漆黑的鳞片间,毫不客气地狠狠拍了一掌。
对比那狰狞可怖的巨蟒身躯,那只手腕纤细得几乎一折即断,可就是在这只手下,那巨蟒的身躯却蓦地一震,旋即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嘤嘤。”
下一刻,巨蟒的身躯骤然缩小,于刹那间再度成为原本拇指粗细的幼虫,翻开肚皮朝萧崇琰软软地叫了起来。
“嘤——嗷!”
它被忍无可忍的顾璟一把抓住,按进萧崇琰掌心,没入其内消失不见。
……
……
萧崇琰转头盯住顾璟。
他的右手还被顾璟的右手握着不放,两人维持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也不说话,就这样彼此默默对视。
鬼族,杀了。
鬼念,丢了。
萧崇琰以眼神问道:“现在呢?”
顾璟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
那双锋锐冷然的眼睛里有点点光芒亮起,然后越来越亮。
萧崇琰向后退出一步。
顾璟向前踏出一步。
两只交叠的手始终牢牢握在一起,顾璟微微用力,便将萧崇琰拉至自己身前,握住对方的手恰到好处顺着手臂上滑,然后便落在肩头。
掌心温暖的热度透过外袍,一点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渗入肌肤,是对萧崇琰来说最为心安的温度。
不多不少,刚刚好。
—
“铮铮——”
空乌琴在两人身旁蓦地浮现,琴弦颤动不止,发出熟悉的清亮声响。
那是顾璟常用来作为计时与提示的琴音。
萧崇琰与顾璟对视一眼,知道他们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
黑暗天幕遥遥挂在天顶,鬼域内的夜色却比那黑暗更深。
黎明前夕,至暗时刻。
这是魂魄最易被唤回,也是最后能够显化于此世的时分。
萧崇琰看向不远处蜷缩在地的景宣。
这位中洲的五皇子在心湖破碎后便失去了一身修为,心脏又被剜去,如今勉强靠着一副至虚境巅峰的身体吊着最后一分生机,却已经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死去。
这位曾经骄傲至极的天才少年,如今满身血污地趴伏在地,再无一分体面可言,从前的皇家风度更是全然消失不见。
猩红粘稠的血自他身下大片大片淌开,浸入地底,便如同不久前的场景重现。
那时他是高高在上的看客,笑看自己的同窗惨死于秀禾手下,无动于衷。
而如今,他将在同一个地方流尽全身血液,以无尽的痛楚来冲刷自己的罪孽。
——而这还不算完。
“咳咳……咳,萧崇琰……”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趴伏在地的少年挣扎着抬起头,露出一脸惨然笑意,断断续续地开口。
“成王败寇,是我输了……落到你手里,自然任凭你处置……”
被萧崇琰杀死,与失败后回到中洲被神皇问罪……这两种下场对景宣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都是无声无息地死去,再无人记得而已。
对他而言,不能成为中洲太子,未来的神皇;无法得到沧澜第一的名号……他的人生便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他从小被灌输教育,于脑海深处根深蒂固的道理。
只有成为第一,才是赢。
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
因为如果失败,就会被放弃。
如果被放弃,就会死去。
“沧澜第一天才的称号是你的……我的命也是你的……”神情空茫的少年认命般轻笑起来,喃喃说道,“都拿去好了,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他失败了,所以他就将一无所有。
“你的命我不会取。”
萧重琰沉默片刻,然后轻声开口,神情像是有些叹息。
他听说过自己那位学生登位后的作风。
霸道专断,唯我独尊,对待自己的后代手段颇为残酷,崇尚养蛊般的竞争法则,倒是与曾经的东璜有些相似。
萧重琰对此并不赞成,却也不会多说什么。
正如他此番对这个中洲王朝五皇子的处置。
并非是因为对方有多针对自己——那些所谓的言语挤兑和蓄谋相害,比之萧崇琰上一世所经历的一切,便如同过家家一般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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