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晚霞很美,今夜星光应当亦很美。”
在比落星海更深的内谷深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唤作“镜水夜来”。
这里是星河殿主的道宫所在。
在镜水夜来的峰顶,也有一颗极其高大的琼树。
萧崇琰正坐在琼树下发呆,顾璟握着一只紫玉碗,站在他身旁。
显而易见又是重复了八百遍的日常。
——哄萧崇琰吃药。
“嗯,镜水夜来晚上的星星很好看。”
萧崇琰有些困倦地撑着头,并不吝于夸赞,只是目光躲闪,怎么都不肯看向身旁。
“镜水夜来晚上也很冷,你先吃药,不然晚上会着凉。”
为了哄骗萧崇琰吃药,顾璟也算是练就了一身信口胡扯的本事,一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听得两人身后的一众下属一愣一愣。
他们的殿主何时对人这样温声软语,好声好气地相劝过?
“那我晚上可以不看星星。”
萧崇琰绝不可能轻易动摇。
“但是我想和你一起看,你就当是为了陪我看星星才要喝药。”顾璟面不改色地说着肉麻话,一边取出冰糖葫芦,递到白衣的少年手边,“喝了药,再吃这个就不苦了……好不好?”
……
……
周围的下属恨不得自己带了百八十块留影石,好录下此时此刻殿主大人的模样。
那个萧崇琰竟敢如此下殿主面子……听说那是个血脉尊贵的亲王,那也就算了。
可殿主竟然不生气。
殿主非但不生气,还笑得一副温柔到不行的模样,耐心十足地哄人吃药!
还说了那样肉麻的话!
下属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惊恐。
他们不近人情冷漠疏离永远高高在上不下凡尘的殿主大人——
竟然真的动心了!
星河殿是不是真的该着手准备大婚庆典了?
另一边,萧崇琰与顾璟两人已经开始旁若无人地黏黏糊糊起来。
“今晚还要喝琼酒。”
“琼酒不行,琼花饼可以。”
“……那换成玫瑰牛乳。”
“好,都行。”
安静无声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下属们觉得好一阵黏牙。
自两人回来后,镜水夜来的空气似乎都变甜了。
甜得有些过分。
—
入夜,萧崇琰仍旧在树下发呆,顾璟先一步离开,去厨房查看今晚的药膳。
如今萧崇琰的每一顿吃食,都要经过顾璟的检查。
真正的好伴行者,永远都注重细节。
夜色下的镜水夜来比白天更美。
这里的夜晚从不点灯,因为自每一处隆起的草丛与高树旁,都有成群的萤火虫飞舞不停。
朦胧的光影仿佛将月色也模糊,在数十个隐于暗处保护的下属面前,却有人无声无息踏月而来,落于萧崇琰身前。
“你就是萧崇琰?”
白衣的剑修跳下剑,望着树下的少年,慢悠悠挑起了眉。
“确实是个美人。”
萧崇琰抬头看了看来人,露出疑问的神色。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一句“你谁”。
“西境剑宗剑主,沈沉。”白衣剑修自报家门,英俊的脸上满是感兴趣的神色,“听说有人一直顶着我的身份在沧澜大陆行走,所以我来看看。”
沈沉扬手,身后的飞剑顿时便落在手中。
而后这位剑主剑尖微扬,指向萧崇琰。
“我知道你与小师叔关系极好,剑术极高,所以我们不如问剑一场,如何?”
萧崇琰闻言,终于露出些许平静之外的表情,略感意外地抬首看了对方一眼。
他的修为还未恢复,便连剑也握不住,更谈不上问剑,而沈沉显然不可能看不出这点。
那么对方所谓的问剑,便应当是——
“问心剑?”
小师叔的三剑中最后一剑,也是最难的那一剑。
问心。
白衣的剑修微笑起来。
“没错,如今两座大陆,应当只有我能用出问心。”
“要试一试吗?”
镜水夜来上,两个白衣剑修面对面,一坐一立,相视而笑。
竟是难得默契,无需多言。
其中那个年长些的剑修微抬手中飞剑,顿时有小天地落下,将两人笼罩在内。
无尽的夜色自剑尖生出,向萧崇琰沉沉压下。
问心剑。
不断问心,待道心圆满,即可一步登天。
这句话隐藏最深的意思,指的便是这一剑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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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落星海那一段,向万花谷致敬。
永远记得万花里躺了一地等着被缝针捡起来的傻瓜dps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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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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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啵。”
心湖内忽然响起微弱的声响。
萧崇琰看着眼前冰封千里的心湖, 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位西境剑主的问心剑,将他送入了自己破碎后的心湖间。
这里什么都没有。
曾经一望无际的神魂大地覆着厚厚一层坚冰,毫无半点生机。
那两个半座高耸入云的剑骨山脉也已不复存在,似乎是在崩塌的过程中融合在了一起, 如今原地只剩下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峰。
至于山巅上的那汪心湖, 自然也不必多想, 必是一片干涸。
不行,小九, 与那鬼念幼虫如今都在顾璟的心湖内,换了个地方照样闹腾得很是开心。
而如今萧崇琰身处的这片心湖,却只余下一片衰败与死寂。
惨淡的, 没有任何情绪的白色铺满目之所及的一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
压抑又可怕。
一剑问心。
这样的地方只会将人逼向疯狂的绝境。
该如何问心?
萧崇琰安静地观察着脚下的冰面,向前走了两步。
“哒哒。”
靴子落在冰面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脚下的冰面一如既往沉寂, 没有丝毫变化。
萧崇琰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脸色渐渐开始有些发白。
心湖破碎,他便再无一分灵力,偌大的心湖天地近乎无边无际, 他却只能一步一步走着。
萧崇琰失去了修为。
可他的身体比以往任何一次发病时还要差。
寒意透过衣衫侵入,充斥着死寂意味的寒意直接作用于神魂, 让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很痛,很冷。
靴子已经湿透,双腿像是被冻到失去知觉, 只能机械性得向前迈步,唯有那深入骨髓的痛意提醒着萧崇琰, 让他知道自己还在向前走着。
大道何其高,远在九天, 相隔不知多少个万里。
渺小的蝼蚁只能匍匐着前进,豁出一切去找寻一点点的希望。
不知去路,已忘了来路。
只有一直向前。
萧崇琰跌跌撞撞走着,不知心湖天地内究竟过去了多少个日月,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个冬天。
弱小的,无助的,痛到麻木,冷到失去所有知觉,却仍旧保留有最后一点炽热的心意。
他知道他要登天。
……
……
一千八百年前,东璜皇宫。
“哈哈哈哈,快看他啊!”
“萧翊,你求我,求我就拉你上来啊!”
“……”
“嘻嘻,骗你的。”
“就你这么个怪物也配让我用手碰你?”
“萧翊,你连跪下来给我擦鞋都不配!”
“——把他打下去!”
在偏僻的后宫深处,几乎没有宫人来往。
却有少年人的笑闹声不断传来,透着某种可怕的兴奋与疯狂意味。
某个人迹罕至的寒潭上,正有四五个穿着皇子服饰的少年以灵力御舟,高声呼喊着同伴。
他们手中挥舞着原本用来划水的船桨,那些船桨极重,在这群从小修行的皇子手中却轻若无物。
“砰!”
“哗哗!”
泛舟寒潭的少年们各个光鲜亮丽,浑身干干净净,寒潭内,却有一道瘦小的人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在水中挣扎。
那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小小少年。
那个黑衣少年努力闪躲着,却怎么都避不开头顶落下的船桨。
“砰!”
沉重的船桨一下下拍打在少年的背脊,将他重重拍下水面。
“唔——”
痛苦的□□刚刚溢出唇角便被强行止住,脸色惨白的少年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安静地一次又一次做着无用的闪躲。
四周刺耳的大笑与肆意的辱骂,没有让他的神情有过半分动摇。
就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而这副姿态显然很快让那些少年失去了兴趣。
他们用船桨按住黑衣少年的后颈,将他死死压进冰冷的潭水中,冷笑着威胁道。
“如果敢向萧珞告状的话,下次就把你吊起来挂在鸿昀馆的大殿外,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这个怪物!”
……
……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寒潭内再无旁人时,萧翊才缓慢地爬上岸边。
殷红的血渗出嘴角,被他不在意地随手擦去。
他踉跄着走进潭边的树林间,从树丛背后掏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浅金长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然后他抬头分辨了一下方向,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天空中开始落下鹅毛般的大雪。
这场大雪,听说要下整整三天。
落雪很快覆上地面,将萧翊的脚印盖住,也将方才这场不为人知的欺凌留下的痕迹尽数消去。
但事实上,就算被发现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整座东璜皇宫,都知道已逝温元皇后的嫡子已经被皇帝厌弃。
萧翊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皇帝的面前。
他的身份何其尊贵,却人尽可欺。
萧翊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他的面色潮红,呼吸粗重,显然是发起了高热。
但即便视线模糊不清,浑身都被风雪打湿,双腿被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的神情却仍旧一片平静。
萧翊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常人不同。
因为被魔息侵蚀的原因,他非常虚弱,常常生病,但却又能承受住强度极高的伤害。
像今日这般在冰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被重物不断击打后背,而后再于风雪中走回去。
若是换一个身体虚弱与他相当的人,几乎不可能活得下来。
皇姐不在,他便得不到太医的救治。
但对萧翊而已,今晚也不过就是发烧病倒而已。
熬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那里,不到极限,便不要紧。
这种痛,他已经习惯了。
而且萧翊始终有一种隐隐的恐惧。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怪物,是个本该在出生时便被处死的魔胎。
可他却一直活到了现在,没有表现出任何魔族的特质。
但萧翊知道,在他的血脉深处,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
是那种东西让他在长久的病痛与折磨下活了下来。
而他也模模糊糊能够感觉得到,一旦那种东西不受控制,便会发生一些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明显。
所以萧翊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只知道……绝不能让自己的异样被发现。
“啪。”
不只是雪地下埋住了什么,萧翊忽然被绊住,微微趔趄,跪倒在地。
“呃——”
他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长袍,却蓦地偏首吐出了一大口血。
——刚好落在怀中的长袍上。
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泛起了惊慌的神色。
他慌乱得跪在雪地间,用手去擦拭那落在衣袍上的血迹。
没有用。
血迹在雪水下逐渐晕染开来。
越擦越多。
“啪。”
忽然有滚烫的水珠落下,接着越落越多。
那是萧翊在哭。
茫茫白雪间,浑身狼狈的少年抱着长袍跪坐在地,无声地哭泣。
他的眼泪越流越凶。
在那样的欺负和侮辱下都没有掉一滴泪的萧翊,却因为弄脏了怀中的一件衣服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
“殿下,您为什么要哭?”
寂静无声的雪地里,忽然有人轻声发问。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者负手踱步而来,停在萧翊身前,蹲下身望着他。
“所有人都告诉我,说温元的孩子从来都不哭。”
少年的身形微微一滞。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仍旧挂着未干的泪痕,但眼中却已经不再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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