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的厅堂里面静悄悄的,堂下虽然坐了十余号人, 可却都阴沉着一张脸不敢说话, 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正首坐着的是玄天赦, 站在他身侧的便是化名柳函的寒诀。
玄天赦耷拉着一张脸,眼神黯淡让人捉摸不透。他手指在座椅的扶手上不停地敲击着, 略显皱起的眉头显得他面容上多了几分焦虑。
他抬眼瞥了几眼座下的客人们,却只见到自己目光所至之处的几位,竟然是不约而同地相继低下了头, 躲闪着他的目光。
玄天赦冷哼了一声,目光凌厉地扫过座下这群人的脸。他还算年轻气盛,敢骂上一句这些草包,平日里看着能做大事, 可真到了节骨眼上却一个个地害怕惹事不敢出声。
他将手边的茶杯掷到了地上,破碎的声音将下坐的人都惊得打了个哆嗦,拿眼睛偷偷睨着玄天赦, 可还是没人敢张嘴。
“既然无人愿意说上一说,便由我先起个头吧?”玄天赦笑着看向坐下众人, 又道,“既然是我玄天赦出任了这玄安城城主,我便一定要为玄安城百姓负责。这次的暴雨来得又快又急, 百姓并无任何准备,更无屯粮。”
他屯粮二字一出, 便叫下面众人面面相觑了起来。他们也知晓这天灾人祸的,最重要的便是粮食, 暴雨连天大家都闭门不出,更别提顾得上自己的庄稼了。
玄天赦这话是说给众人听得,也更是说给下面坐着玄安城最大米粮商人说的。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这话刚一撂下,便能瞧见米粮商人的脸色青了一分。
“赵老板,其实我也不想非要麻烦你的。你看这米粮呢,不如就记在我的账上,先让没有屯粮的百姓吃上饭,好吗?”他这话说得精巧,不由得让米粮商人赵老板更是哑口无言。
找老板哪里敢多说些什么,玄天赦虽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三年来已经把他们这些人的软肋拿捏得恰到好处了。他是有苦说不出,这哪里是记在玄天赦账上,这恐怕就是记着记着就忘了,叫他把自己白花花的银子往出送啊。
赵老板踌躇半晌,还是纠纠结结开了口,“玄城主这说的是哪里话,怎么能记在您的账上呢?您为我们玄安城殚精竭虑,我若是还不能再奉献我微薄的一份力,我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玄安城生人了。只不过呢……这暴雨连天,米粮又怎么挨家挨户地发送到城民的手上?”
“这赵老板就不用担忧了。”玄天赦看向身侧的寒诀,说道,“柳函,我记得郑官人家里养了些许私兵,你向来与他熟识,看看能不能借上一借,只求能冒雨为百姓送上些东西罢了。”
玄天赦这话音刚落,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了,若是方才只有一个赵老板遭殃也就罢了,现下郑官人也被点名道姓地拿出来说辞。
狡兔死,走狗烹。
这道理是个人都明白,众人看着玄天赦的目光上也多带了一丝恐慌,惧怕着下一个被揪出来利用的是自己。
寒诀高高兴兴接了任务,便朝着郑官人作了一揖,说道,“郑官人平日里总是请我府上做客,偏偏又不愿认我为酒肉朋友,说待我可是真心的。现下真心朋友请您帮个忙,就请您割爱,也算是为全城百姓积了德。”
郑官人若是有何办法,他便不会如现在这般灰头土脸地坐在堂下了。他点了点头,摆摆手叫小厮拿着他的令牌献给玄天赦去了。他垂头丧气地跺了脚,一脚简直跺得旁人心中地动山摇。
他们恨不得这椅子下面有个地洞,好让他们缩进去再也不受玄天赦的言语刁难。
可这话要单独拎出来说,又哪里是刁难,可不是与他们商讨着,顺带恳求着他们帮忙。他们哪里敢放肆,只能心里叹口气,暗暗祈祷下一个别是自己。
可陈掌柜却没这么好的命了,他见玄天赦给了寒诀一个眼神,让寒诀给自己添上茶的一瞬间,差点都想跪地求饶了。他堪堪握住扶手才没叫自己软下去,努力撑着笑意接了茶水,晃悠了两下险些洒了自己一裤裆。
“陈掌柜这边,就麻烦备下些药材吧。城中暴雨,有许多百姓都害了伤寒之症。”玄天赦是连客套话都不愿意说了,可陈掌柜还不是乖乖点了头。
寒诀朝他扬了扬茶盏,像是敬酒一般推了一杯。
看陈掌柜哆哆嗦嗦地应了,玄天赦便也朝堂下之人扬了扬杯子,说道,“多谢大家今日赏脸,这外面暴雨连天,就连马车都遮挡不住。不如就在我的城主府歇下吧,其余事情有小厮办妥即好。”
这便是要留下他们几个做人质了。
可众人知晓自己就算再在这个玄安城里有头有脸,可到底面对着的是他们的城主。更何况,玄天赦这个人还不是普通人,他是灵修,比之自己又多了几份灵力的加持。
众人只得萎靡不振地随着迎他们的小厮,去了客房。
寒诀还未曾离开,玄天赦便遣退了堂上侍奉的,手肘杵在扶手上撑着头。他面容显得有些疲惫,到底是许久没有好好歇息过了。
“城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这些个老匹夫平日里作威作福,恨不得全城人民都捧着他们也就罢了。”玄天赦叹了口气,又忿忿不平地说道,“可现在出了事,要不是你帮我想的这一出,我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玄天赦的目光中透露着失望与怠倦,寒诀上前两步温和地宽慰着他,“这些人都是商人,为自己的利益而活着,又怎么会在意旁人死活?不过好在城主这次给他们的下马威着实有用,也算是同时给足了他们面子,让他们能落个好。”
“是呀,他们也算是有个好名声,不算亏待了。”玄天赦点点头,蹲下想要把方才自己扔碎的茶杯拾起来,却被寒诀挡住了动作。
“我来。”
寒诀的话语轻飘飘的,却让玄天赦感受到了过分的心安。这偌大的城主府中,他便也只有面前这一人可以说上些许心里话,听取一些意见了。
玄天赦煞有介事地看着面前正细致拾取瓷片的男人,带着三分调笑七分真挚地问道,“柳函,你心中有大志,又怎么愿意屈居这玄安城的一隅,做个普普通通的客卿?”
寒诀没有回答却反问道,“那城主呢,又是为什么要来这玄安城的任上?”
玄天赦往椅子上面一靠,白色的兽皮将他包裹在其中,多了两分颓意的玄天赦看上去更余了几番风流。他笑道,“我啊,我生来便在玄安城,就算在四象门中修习多年,这里也是我的故乡。”
“可城主明明并不喜爱玄安城。”寒诀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却落实了玄天赦脸上的笑意。
玄天赦难得全然放松,只说道,“还是你看我看得透彻,这明面上的体面话,也就骗骗刚才那群傻子罢了。你的话,可当真瞒不住。我是不喜爱这玄安城,但是总得有个让我大展拳脚的地方。况且,这玄安城我向来熟识,更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只不过城主这爱民如子,还是骨子里的。”
“哪里来的爱民如子啊,不过端的是这浮世薄名,取个漂亮的称谓罢了。”玄天赦瞥了寒诀一眼,“柳函你还不知吗,这水灾对我来说好与不好,都是个出名的机会罢了。”
寒诀与玄天赦相视了然一笑。
沉默良久之后,玄天赦看着外面的暴雨发呆,沉重写入了他的心房,到嘴化成了一声叹息。他还是有些忧愁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打鼓,我看这天绝对一时半刻雨是停不下的。被雨困到寸步难行的百姓,伴着潮湿的环境,我恐怕会造成瘟疫。”
“是,这瘟疫当真会在重大的灾祸之后席卷而来。”寒诀也望向大门所在的位置,黄豆粒大的暴雨接连不断地砸在门口的地面上,使之积攒了一汪汪水坑。他陡然蹙起眉头,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连忙说道,“但是这天气恐怕会影响一个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寒诀骤然变得紧张的语气让玄天赦心中被揪了一下,身子也坐直了起来。他盯着寒诀,唯恐下一刹那便从寒诀嘴里吐出什么出乎他意料不好的事情。
可事与愿违,玄天赦的担忧却着实成了真。
“河位涨水,堤坝溃烂。”
寥寥八个字却让玄天赦如临大敌,他怎得就光顾着安排百姓的正常生活,忘记了这个事情。玄安城的大坝还是年幼的他在的时候修建而成,已有数十年未曾加固。若是真的溃烂崩堤,那便不是生活问题,而是生存问题了。
河水淹城,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玄天赦害怕着,连带着看向寒诀的神色,都染上了一丝恐慌。
第81章 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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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赦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冒雨去堤坝上看一眼, 若非不是他亲自去落实这一眼,便是那颗悬着的心总是不能放下。
他未曾告知寒诀自己要出门,直到他已经单独冒雨撑伞站定在河堤上,才看见有个紫衣身影踏雨而来。
“城主倒是抛下属下单独作战了, 这是……不信任我?”寒诀黯然地垂下眼眸, 摆着一副可怜的姿态, 语调也放得极低。
玄天赦不由得心里一紧,连忙说道, “不曾,我只是瞧着这雨大,不愿让你再同我一起出来受罪罢了。”
寒诀猛然抬起头, 眼眸亮亮的。他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玄天赦,让玄天赦不由得摸了摸脸,有些燥热的尴尬,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方才那句说错了话。
寒诀撑着一把烟灰色的油纸伞, 上面细细勾勒着点点鸢尾花瓣,更衬得伞下本该普通的人,一眯眼却显得那么好看起来。
玄天赦一时看呆了眼, 风吹落雨滴砸在他身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才缓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又问道, “柳先生看出什么来了吗?”
寒诀反问道,“那城主看出什么了吗?”
“未曾。”玄天赦摇摇头, “许是我们多心了吧。”
寒诀勾起一个略显冷意的笑意,扬起尖翘的下巴朝河堤的对面扬了扬头。玄天赦因为灵修的缘故, 五感强于他人,目光所及之处更是比别人远得多。他沿着寒诀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到有一小股水正顺着缝隙往对面的农田里灌去。
“最害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寒诀叹了口气,可还是肯定。
玄天赦揉了揉眼睛,定睛再往河畔对岸的方向望去,可还是同样的结果。玄天赦当然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更何况已是有一个缝隙存在了。
因为水位上涨,将本就薄弱的堤坝压迫得更加危险。若是这水位再涨起来,缝隙愈裂愈大,冲破了堤坝让护城河的水全部冲出来,那便是淹城的前奏。
玄天赦心中恐慌,发白的下唇被他咬紧的牙关磕出了血丝。他强压下心中的忐忑,思索片刻便扬手一道灵力暂且封住了那道缝隙。
他转头状似安抚似的对寒诀抿出个勉强的笑意,说道,“我先用灵力把缝隙封住,可是不能支持太久。如果这雨一直下下去,一定会有冲破的那一个时候。若真的到了那会儿,便是水淹玄安,城中人无一能幸免。”
“城主准备怎么办?”
“挨家挨户,疏散众人。”玄天赦长吁一口,眼眸重重阖上又睁开,再见已是坚定充斥着他漆黑的瞳孔,“冒暴雨做此事情虽然有危险,但是必须得挨家挨户去通知,不能落下任何一人!”
可寒诀的语调里却带着冰碴子,又冷又疼地戳向了玄天赦的心房,“可玄安城内数万人,挨家挨户通知,你怎么能保证他们都愿意跟你走?这是他们的根,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们谁会选择背井离乡和你逃难去?”
玄天赦沉默。
是啊,谁会因为一个刚上任三年的城主所说的话,就离开他们的家?甚至连自己有没有包藏祸心,故意将他们挪出城内都不知道。若是救他们出城没有决堤,那便是自己心怀鬼胎;可若是没有救而自己离开,那就是泯然众生生死,只顾自己的利益。
这怎么算都是一个死循环,不管怎样都是自己做那个坏人。
玄天赦甚至都有一丝冲动,待到玄安城百姓逃离出城,他便一股脑地用灵力将堤坝损坏。就当做是暴雨冲击所致,至少能保下自己的名声。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再怎么算计,也不能拿许许多多的无辜百姓的命当做筹码。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信任他的话,那一定会有不愿离开的,他不能害了旁人。
玄天赦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矛盾体,一方面又希望自己能挪出全部百姓看到自己名扬天下,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这暴雨会立马停滞、天色放晴。
可电闪雷鸣又怎得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只平白淋湿了他的衣衫袖角罢了。玄天赦看着自己青色衣摆已经被水渍湿润变深,他微微挪到了几下步子,却被寒诀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原是他因为思索踱了几步,现下几乎已是要滑下水坝的距离。好在寒诀一把拎住了他,才让他没有一脚跌落在湍急的河水中。
胆战心惊的场景让寒诀的心脏都停跳了一瞬,好在人是拉回来了。
玄天赦尚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有了劫后余生的错愕。他手上一松油纸伞便落在了河中,随着湍急的波涛奔涌而去。
他的表情静置在脸上,直到寒诀的雨伞举到他的头上,才让他停在了被淋到浑身湿透的路上。
寒诀脸上带着些许怒意,只骂道,“你在做什么!再恍惚也不该不注意自己的位置吧,如果不是我在你旁边,你就摔下去了。你以为你一个灵修又怎样,你怎么抗衡天灾,你怎么抗衡这命中注定的?!”
玄天赦豁然开朗,他忽然明了这天灾不是他们这等蝼蚁能够直面的。但是他只要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这玄安城百姓,也算是替自己积了德了。
他与寒诀并肩行于一把伞下,肩膀磕着肩膀,可寒诀仍是把大部分的伞面倾斜给了自己。大半个身躯暴露在雨中,饶是夏日也让人觉得倍感凉意。
玄天赦把伞往旁边推了推,跟着人也凑上去了些许。
他的体温远高于寒诀的,一瞬间的逼近让寒诀有些措手不及,可那温度却让寒诀又有些甘之如饴。寒诀镇静地握住伞柄,只当这事他没看见没听见罢了。
两人如此沉默共撑一把伞回到了城主府,便听见那些个被玄天赦留下做人质的官人商户们闹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因为知晓了玄天赦此时不在府里,竟然吵吵着要拿他府上的小厮护卫治罪。
玄天赦看着这群闹事的主儿,忽然计上心头,只对着敢拦不敢拽的护卫努努嘴,示意他们把人松开。他笑意盈盈地瞧着面前的这些人,只笑得让他们一阵头皮发麻过后,玄天赦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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