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是到底没说什么了。
“——我保证。”顾听霜说,“这晴王府,他一个外人,少他一个也不少。”
那医者听了之后如获大赦,赶紧起来,先让人点了灯,然后把自己的药箱拿出来。
他一边整理看病的东西,一边时不时心怀畏惧地瞥旁边的听书一眼:“这小孩忒厉害了,问遍了医馆,没有一个郎中愿意给药鲛看病的,就来药铺里抓人……这也太莽了些吧。好在我转行之前正是行医的人,又觉得说不定还能救一救,这才跟过来了。”
听书嘲笑:“那你刚刚还差点吓得路都走不动了,贪生怕死之辈,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人之常情嘛,不然还要郎中做什么呢?你这个小孩,说话也忒刻薄了些。”
医者收拾好了东西,又找了一双手笼子,慢吞吞地戴上了。
他刚一走到床边,就“咦”了一声,凑近了打量了一下宁时亭:“是这位公子病了啊?”
顾听霜抬起眼,问道:“你认识他?”
“哎哟,哪里有这么大福气认识晴王府的人。是前些天这位公子刚好去我们那儿买药,给了我一大单生意。不过那天这位公子戴着好大一个纱帽,我就见着了一面,但是见过了都忘不掉的。公子生得好看,九洲也就那么几只鲛人,好认的。”
顾听霜就没说话了。
药铺老板隔着手笼子给宁时亭诊了诊脉,又起身去探宁时亭的温度。
他不清楚宁时亭的身份,只因为那天宁时亭说了一声“奉世子命前来”,理所当然地以为宁时亭是顾听霜的人,回头跟他拜道:“殿下,我现在要解开这位公子的衣衫探看片刻,不知会否唐突?”
顾听霜说:“你只管看你的,随意。”
听书在旁边像是又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
药铺老板再拜道:“另外还有一问,这位公子是殿下的人,但是药鲛情况复杂,鲛人北海岸、南海岸所用药不同,男女鲛人试药后体质不同,二十年前与十年前用药水准也不同,可否告诉我,公子曾经受过哪些毒呢?虽然我没有把握药到病除,但至少能避开那些克化鲛人体质的药,免得到时候公子会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要治疗鲛人,那也是险之又险哪,一个是毒鲛体质复杂,另一个是,公子恐怕已经孱弱已久,这样出来的人,都很短命哪。”
顾听霜一时失言。
他连宁时亭的名字,都是前几天才知道的,这些问题当然给不出答案。
另一边却是听书开口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抽抽搭搭地说:“公子,公子他今年十七,十二年前在鲛人北海岸被王爷捡到的。我只知道他受过那边的冰蝎子毒,还有海蛇毒,平常的钩吻、孔雀胆等十大奇毒也全部受过,再其他的有些偏门毒,公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另一边,顾听霜却皱起了眉。
“好,这样也行,老夫心里勉强有个数。”药铺老板把袖子撸上去,嘱咐听书帮忙把宁时亭立起来靠在床头,然后解开他襟前的衣衫。
宁时亭穿得本来就很单薄,只有一件寝衣。听书跑出去找了剪子,很小心地剪开了。
精致的寝衣剪开后摊开,是布满伤痕的肌肤。
数不清的细小伤疤,还有一道贯穿腰身的伤痕。有的伤痕已经很久远了,随着躯体成长、皮肤扩张而变得非常淡,只是在灯下带着点微微的、透明的反光。
听书显然早就知道宁时亭这些伤痕,没有什么反应。
反而老医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摇摇头,叹气说:“早知道药鲛做成,要剖开筋骨灌入毒药,伤好后再度破开,如此往复。本来以为是奇谈,没想到是真的。”
听书说:“可是还有公子在战场上受的伤呢。公子很厉害。”
他给药铺老板指宁时亭身上最深、最大的那道伤痕,可是到底说不清楚这道疤是哪里来的。
宁时亭跟在顾斐音身边征战,平常也不会直接接触前线,只是作为军师身份在后方策应。
有关这条伤痕,宁时亭对他也绝口不提。
宁时亭昏沉间,把刚刚顾听霜喂的那几口水全部吐了出来,又开始浑浑噩噩地说胡话。
他的声音已经全哑了,只能吐出几个气音,也没人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听书愁眉苦脸地,努力哄 :“公子,公子,你哪里难受,看看我,说说话,我给你抓了一个郎中回来。你不要生病了好不好,你也不要再做噩梦了。”
郎中看了半晌,拿来针灸盒,在火上烤过后,替宁时亭针灸了几个穴位。
几个轻轻小小的动作,非常耗神耗力气。
那么多根银针,最后拔.出来,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
针灸完后,药铺老板叹了口气,擦了把头顶的汗:“目前稳妥些,我用针扎穴位帮他调理了一下.体内气息,剩下要开一剂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我把药方写来,你们按照这个给他熬,一开始剂量轻一些,要是看他没事,再慢慢加大剂量。”
他写完了方子交给听书,听书立刻就跑了出去,给宁时亭去另一边庭院药房里抓药去了。
“看好了?”
一直没说话的顾听霜开了口。
药铺老板如释重负地把东西收回去,点点头:“好了。”
“你刚才说……药鲛命短,他这样,还能活几年?”少年人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
药铺老板慎重思考了一下:“大约,还有个十年可活。”
顾听霜愣了。
“不过,也有法子,药鲛体内的毒也是可以拔除的,不过这拔除之法……”药铺老板补充道,“在中洲仙帝宫中,陛下国玺上镶嵌的避尘珠,可化解万物万毒,渡化万世孽障。”
同时也是九仙洲之主力量的代表。
它被镶嵌在仙帝的印玺上,也就代表着它的神圣不可冒犯。
药铺老板一向清闲自在,心里琢磨着,晴王被仙帝看重,如果世子想救这个人,托晴王的关系去求一求仙帝就可以了。
“避尘珠?”
眼前的少年殿下显然也听说过这东西,随后他移开了视线,懒散地说:“哦,那个东西,我爹以后会有的。他是我爹的人,也不用你我操心了。”
“……”
药铺老板差点被他这话吓死。
什么叫“我爹以后会有”?
晴王要反了吗???晴王真的要反了吗??
顾听霜看眼前人吓得站都快站不稳的样子,随口打发道:“你可以滚了,去府上兵器室、百宝阁随便挑一样东西,这人要是死了,也不会怪到你身上。”
药铺老板千恩万谢后,立刻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听书还没回来,药估计已经熬上了。
宁时亭还在呓语。
他面色苍白,浑身冷汗,仿佛在梦中极力抗拒什么东西。
他一向都是清淡温和的样子,顾听霜从没见过宁时亭露出这种表情。
惊惶、凄切、仇恨、痛苦,他说不清那是什么表情。
这个时候的宁时亭,虽然苍白病弱,却反而比平常的样子更有生气,像个染色的纸人,突然活了过来。
他应该是被梦魇住了。
那个叫听书的小男孩刚刚也说,宁时亭近来容易做噩梦。
顾听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魇住。听说只有心思深重或者身体瘦弱的人容易被魇住,宁时亭看起来是两样占全。
颤抖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疼……”
“什么?”顾听霜没听清,凑近了想要知道,隐约知道是个单子,但是在听清的那一刹那,又沉默了起来。
“疼……疼……”
一声又一声,喃喃地、低低地念。
像是在喊疼,又像是在说冷。
他在梦见什么呢?
是梦见在被月光铺满的海岸上,被冰冷阴森的毒蝎爬满身体的恐惧,还是梦见皮肉破碎再愈合,愈合再破碎,丢进海蛇堆里的过往?
周围的温度冰冷了一些,院外渐渐挤满了肉眼可见的孤魂野鬼。这些大多是执念太深,三魂七魄不全的亡灵,无法往生入轮回,被微弱的灵魂吸引至此。
小狼嚎叫出声,猛地往床边一扑。带着神与魔两道祝福的白狼神族,成功驱散了外边的阴霾。
宁时亭的动静也慢慢小了下去。
顾听霜也终于发觉了,宁时亭这会儿的不正常估计是冻出来的。
他拎起被子给他盖上,问道:“你还冷吗?”
朦胧间,宁时亭努力想要睁开眼。
他的世界翻转、颠倒了,变成腾跃而起的火焰、冰冷的刀光和君王冷漠无情的眼。
顾斐音在叫他。
——鲛人?毒鲛,小心点带回去,给他吃的喝的。
——你这么安静,我给你起个“宁”的姓吧……会得此时亭上意,你的名字就叫宁时亭,是我给你的名字。
——你和你的兄弟们感情很好?
——不过是一些死人,怎么,阿宁,你要为了这些死人不听我的话吗?
——阿宁,阿宁。
——我的好阿宁,我们同生共死,我们千秋万代!
不管场景怎么变化,不管梦中的自己是年幼还是年少,那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
冰冷、锐利、沉默。
是顾斐音的眼睛,也是……狼的眼睛!
场景快速消退,一切都被拂去了,最后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轮椅上的少年。
——你冷不冷啊,宁时亭。
“饮冰……”
他发着抖,突然毫无征兆地暴起,死死地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这一刹那,顾听霜没来得及躲闪,直接被他拽了过去,感到衣袖险些都要被扯破。
一个病成这样的鲛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他低头问:“你说什么?”
“饮冰。”
眼前人又重复了一遍,但是眼睛还是闭着的,意识烟消云散,那一直皱起来的眉头,也终于放松了下去。
安静恬美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动:我们宁宁的名字来源于《岿然亭》:西山紫翠入层霄,老木尘风万窍号。会得此时亭上意,巍然非下亦非高。
柿子:那我呢?
阿动:码字软件随机的,找了一个能看的当你的名字。
柿子:= =
第15章
听书按照药铺老板给的方子,抓了一大把奇奇怪怪的药,熬煮了之后送了过来。
其他服侍宁时亭的下人都看过了那个药方,见到里面还有好几味诸如“五步蛇唾”“鹤顶红”之类的毒,吓得给听书跪了下来:“这个方子怎么可以给公子用啊!这任谁喝了都是一个死啊!”
听书自己也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顾听霜说:“他什么毒不能再受了?其他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你却清楚,这就不必优柔寡断了。药吃死了,就是他的命。”
听书虽然对他多有不满,但是此时此刻也不能允许他想太多了。
他用热水冲淡了药,先给宁时亭喂了小半碗看效果。
不消片刻后,烧退了,也没再说梦话了。
听书眼见着有效,把另外小半碗也给他喂了下去。
这次宁时亭睡了一会儿之后,睁开了眼睛,气色也好了许多。
他醒的,时候听书在给他熬下一罐药,整个内室没有人。
宁时亭浑身虚脱,但是这几天他五感都快在病中封闭了,现在有些感觉倒是慢慢地回来了——他饿了,饿得有点烧心,还有些焦渴。
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宁时亭试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慢腾腾地披了一件衣服,往外走去。
双足刚榻上地面,兴许是听见了声音,另一边啪嗒啪嗒跑过来一只狼崽子。
一抬头,在他面前乖乖蹲下了,尾巴甩来甩去。
旁边点着熏香,阳光从窗边透进来。
像每一个平静的黄昏。
宁时亭没想到小狼还在这里。
他隐约记得自己病中,小狼像是和顾听霜一起来过。但是忘记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刚刚发汗,头发被汗水浸湿了,透出一种彻骨隐香来,有点凌乱地贴在身上。
宁时亭随手挽了一个结,顺手隔着衣袖拍了拍小狼的头,和它一起往外室走去。
顾听霜坐在床边,宁时亭经常坐的地方,低头凝神看着一本书,时不时地翻动一下书页。
听见他从房里走出来了,顾听霜头也没抬,只是点了点膝头的这本书,扬声问道:“这个东西,你在哪里找来的?”
书本翻到扉页,赫然写着《九重灵绝》,讲的是靠灵识驱动万物为自己所用的功法。
这本书很难找,九洲只剩下孤本三四本。一般人也不会看这个东西。
正常有灵根偏重的,自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以后的道路。水灵根的去跟雨师修炼,风灵根的跟风伯修炼,火灵根的去凤凰的居所学习……
天灵根则全科擅长,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也被视为注定领导众生的七彩。
五百年未必能出一个天灵根。
而顾听霜在自己卓越的天灵根被废之后,自己生生琢磨出了提炼灵识这条路。
他也是自己用这种剑走偏锋的方法修炼了两三年后,才偶然听说,在他之前,有一位仙尊钻研过这种修行方法,并将其整理成册,成为功法秘籍。
不过这条路太难走,一般人也没有必要走,故而传播不广,至今也只有那几本而已。据说都由仙尊唯一的几个弟子代为保管、传承。
顾听霜曾经派群狼寻找,但是还是苦于没有消息,狼群亦无法开口说话,所以遍寻不得。
现在这传说中的珍本,居然在宁时亭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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