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多说一个字,血就多喷溅出来一点,染透他银白的长发。
字字句句,肝肠寸断。
他低头写:“冰蜉蝣一族,成长时必历骨痛,旧骨断裂,新骨长成,要及时剔除碎骨,否则骨肉变形,日后每走一步,如走刀锋。”
“仙洲百里一家为名门望族,日后百里一脉将与晴王一脉冲突决裂,战火四起。三年内不要牵扯其中,就说自己骨痛,要找个偏僻地方静养。我已经替你物色好了人选,你的本家二伯,一位退隐的仙师。他不涉朝政,家门平安,你过去,只说是步苍穹的徒孙,师从焚字辈返魂香主。”
上辈子,听书死后,百里鸿洲直接跟晴王翻了脸,两家就此势同水火。日后必定会战火四起,宁时亭只能竭尽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去替听书安排今后的路,将他送去家人身边。
至少百里鸿洲应该很看重这个弟弟,否则当年也不会提刀来晴王府上,要他偿还听书一条命。
他在信中藏了一点私心。
听书总是吃醋,吃完顾听霜的醋后,又来吃他徒弟的醋。
宁时亭写到这里,也有些无奈,还有点好笑,到底还是给他按了个“徒弟”的名字,指望这小孩看见后能开心。
后边再写,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了。
宁时亭看了几遍后,折好了放进锦囊中。
下人说:“我们替公子您转交给百里小公子吧。”
宁时亭说:“别打扰他了,让青鸟送过去吧。”
青鸟翩然而至,叼起锦囊飞上了空中,往东边飞去。
然而还没有飞到一半,灵山山顶巡守的金脊背狼就已经看见了这边的动静。它踏云扶风而来,以凡人不可想见的速度转瞬扑到了青鸟面前,将它活活咬了下来,坠向地面。
他们是顾听霜的爪牙,一切有关晴王府的消息,它们都会替顾听霜留意、探听。
这封信送到顾听霜手上的时候,他有点诧异:“那鲛人写给谁的?”
小狼听完院外飞鸟的诉说,嗷嗷呜呜地告诉他,是宁时亭为某个将要离开的人写的。
染了青鸟血的信纸有些揉皱了,破开一角。他眼尖,直接看见了“将与晴王一脉决裂”几个字,于是干脆撕碎了外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封信是宁时亭的风格,写得很收敛,仿佛要他说一句舍不得,说一个珍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然而字字句句,都在为听书规划后路。
“他知道百里家会和我爹决裂么?”顾听霜皱起眉,“百里一氏时代名将,也早就被仙帝忌惮已久,怎么说都是他和我爹结盟的可能性大吧。”
小狼不会说话,只是崇拜地仰头看他,尾巴甩来甩去。
顾听霜思索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宁时亭记忆中看见的片段。
听书这个小孩会死吗?
还是说,他看见的只是宁时亭梦魇的一部分,并非真实存在的过往或者未来?
他从不猜测人心,他只是直接探知。宁时亭这个人有种种不合理之处,他的情绪变化也表示着,他对梦魇中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这个人要么是个彻底的疯子,要么身怀绝智,是唯一清醒的人。
种种迹象,疑点重重。
良久,他将信件丢回去:“装好了重新送过去。那鲛人以后往外寄的信,都先拿过来让我过目。”
小狼过来叼走信件之前,他捏着纸张,突然又往回收了收。
低头看了一眼。
那样珍重的,那样小心谨慎的口吻。
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悲。
“送过去吧。”
他松开了手。
第二天,百里鸿洲派来的人如约而至。
他们只接人,大军要明天才能到。据说是百里大将军急着要将亲弟弟接回去,所以提前派了斥候过来要人。
晴王府上所有的人都起了个大早,天还是青灰色的,就有仪仗送听书出府。按的是恩人的规格,声势浩大,郑重而隆重。
那天宁时亭回府,也是一样的天空,青灰色,雾蒙蒙地仿佛要压在人的头顶。
天空慢慢地开始飘起一些小雨,宁时亭穿着待客送客的衣服,坐在抬辇上。
还是红衣,珠玉坠额,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十二岁的小童替他撑伞,踮脚请他下车。
按规矩是送出府就行了,他们再跟,也不是这个礼节。
宁时亭撩开帘子,看着载着听书的仙鹤车驾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街边拐角。
自始至终,听书都没有过来跟他说话,也没有再让他看上一眼。
送完人,宁时亭自己拿了一把伞,对身边人说:“都散了吧,我一个人走走。”
周围人都退下了。
宁时亭撑着伞,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以前听书总是会捉弄他,趁他不注意化成谁都看不见的原型,往他袖子里塞东西。
有时候是塞点心,有时候是塞一些小玩意儿,还有一次是塞了一只圆滚滚的刺猬过来。
现在袖子空空,也没有他期待的回信。
他低笑一声:“没有就没有吧。”
转身想要回书房里,却看见微青的天幕下,道路尽头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人。
和他一样,顾听霜也是一个人来的。
他离他很远,自己撑着伞,小狼也不在他身边。
隔着漠漠茫茫的水雾,就像那天他进府时的惊鸿一瞥。只不过上次他在暗,宁时亭在明。
“你满脸都是难过,像苦瓜褶子。宁时亭。”
顾听霜说。
宁时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笑道:“有这么难看吗?”
“难看。”
顾听霜说。
“不过你再难看,我也得受得了。往后你再在府里呆上十年八年,我爹不见你,就是我们两个互相干瞪眼了,我忍着,你也就受着吧。以后没了那个小屁孩,你做什么都要听我的,我想怎么弄你,就能怎么弄你,是不是?”
还是有点阴狠的语调,宁时亭却笑了。
轻轻地说:“好。”
这一声“好”说得有些勉强。
顾听霜听了出来,但是这次他没有在意,只是心里生出了某种踌躇满志的快意和宽慰。
冰蜉蝣精又如何?
往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他都要跟宁时亭互相磋磨。
他会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提醒他,警醒他。
世间多的是留不住的东西,他早在四年前就体会过了。
鲛人喜欢谁,看重谁,都不要紧。
因为他会留在王府,因为世人都说,宁时亭爱惨了晴王,往后的余生,整个晴王府,都将是他们彼此作伴。
第36章
冰原蜉蝣百里氏,也算得上是仙洲的千年名门。
百里一族将冰蜉蝣精得天独厚的体质作用发挥得炉火纯青,有人以治军能力以司将位,有人以骁勇善战以司将位,而百里氏却是唯一一个依靠豢养死士稳住地位的家族。
他们繁衍后代,纯粹的化而无形、体肤如刀的冰蚍蜉是最难得的,化成原型时越能隐匿身份的颜色,就越尊荣。
而其他的一切血统不纯的蚍蜉,都会被视为废品而放逐。
听书当年生下来的时候染了病,浑身青黑色,百里一家就将其抛弃在北海的荒野中。
听说,百里鸿洲苦求父母而不得,到底没能成功地将听书留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百里鸿洲自己继承了家主的位置,心心念念的都是找自己的亲弟弟。没想到还真的给他找到了,更没想到的是,当年被视为废品的听书,实际上已经长成了血统最纯粹、资质最优秀的冰蚍蜉。
听书走后第二天,百里鸿洲的大部队赶到。
仙长府早在几日前就送还了劳军诏书,估计也是终于打听到了这次百里鸿洲的来意,这份功不敢跟他抢。烫手山芋,早日脱手的好。
宁时亭提前好几天就让人打点了晴王府上下,准备迎接贵客到来,并且有条不紊地布置起了劳军事宜。
这次百里鸿洲的军队自北边来,刚讨伐完进犯的贵族,准备经过西洲南下回到驻地。当中会停留大概三天的时间,宁时亭布置了劳军所,就地扎起千百个帐篷来,灵药、灵石和法器修理、治愈术师也一早都安排妥当,并且分拨了银两。
伤情严重的,接到府中来,用却死香进行治疗。刚断气的,用返魂香治疗。
每一步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就连顾听霜习惯了对他吹毛求疵的,看过他报过来的计划后,也觉得没有异议。
自从昨天下午他在路尽头等他之后,两个人闷着赌气的冰层仿佛消散了——当然是顾听霜单方面的。
宁时亭还是照常提着食盒去找他,顺便也跟他说了一下这次劳军的事情。
“大军安顿好后,百里将军会来府上坐坐,饮冰,按照规矩,是应该家主迎接的。晴王殿下不在,你是这里的主人,你……”
“我不去,这种事情你不是很拿手么?”顾听霜眯起眼睛,“我最厌烦你们这些人迂回打交道的事情,你既然喜欢在我爹面前表现,这事就你做吧,以后都不要拿这种事来烦我。”
宁时亭欲言又止。
顾听霜抬起眼看他,有点不耐烦,又不像是不耐烦,只是闲散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宁时亭笑,说:“我是想,以后殿下身体好透,成为王府主人了,以后掌握西洲,也免不得要在官场上虚与委蛇一番。如果能提前见识、适应一下,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你就这么自信,觉得我往后会继承晴王府?”顾听霜说,“我不是你,这点荣华富贵,我瞧不上眼。我宁愿隐居灵山中与群狼为伴,也不愿意再跟外边那些令人恶心的人打交道。”
宁时亭轻轻叹了口气,说:“这样当然好。殿下如果实在不喜欢,那便交给我来做吧。”
顾听霜本来对这些事情烦得要死,不过听宁时亭这么一说,却反而有了点兴趣。
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感觉宁时亭那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他思考了一下午之后,让葫芦传话去找宁时亭:“给我留个位置。”
百里鸿洲上门的时候,时值傍晚,大军休整得差不多了。
宁时亭出门,监视劳军事宜回归后,顺便就以晴王府中人的身份,请了大将军回府上。
顾听霜则坐在轮椅上,大堂的主椅撤走了,他就成了正中心。
他穿着最正式的世子服制,一身沉红,周正大气。
气息收住,脊背挺立的时候,依稀还有十年前那个惊艳西洲的少年人的影子。
而宁时亭不卑不亢地引客入府,姿态也是清雅端方,不是主人姿态,而是顺从的姿态。
言必称晴王主人,闲话时提起顾听霜,也会垂下眼,认真恭谨地叫一声“少主人”。
这让顾听霜感到有一点愉悦。
而在宁时亭领着百里鸿洲进门后,先对他行了一次礼,乖顺温润地叫他一声“殿下”的时候,这种愉悦感达到了顶峰。
那么漂亮那么出挑的人往那里一站,眉眼尽是对他的臣服和以他为名的骄傲。
顾听霜心想,怪不得他爹肯把宁时亭留在身边,留这么多年。
不是没有人对他俯首称臣过,可是怎么就这鲛人……做起这件事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讨喜,好像是愿意把心挖给你的那种乖顺,让人恨不得搓揉碾碎。
尽管只是惊鸿照影,只是那一刹那从人眼底浮现的隐光,但是顾听霜隐约察觉到了——
“这个人尽在手中”,会是多大的诱惑,足以让人脊骨战栗,头皮发麻。
“早听说西洲人杰地灵,还是晴王会调教人。刚刚从那边回来,还听见百姓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以往西洲劳军兴师动众,这次咱们走了百姓都没发现,这都是晴王府的功劳啊。”
百里鸿洲眉眼和听书很像,虽然身为大将军,但是并没有平常印象中的那样魁梧宽厚。是个精壮、细瘦的男子,皮肤苍白,显而易见也是冰蜉蝣一族的俊杰。行动举止都透露着一种雷厉风行的气息。
宁时亭笑:“将军客气了。”
百里鸿洲来到堂前,先看了一眼顾听霜。
按照晴王品级,顾听霜的品级要比他稍微低一点,但是他的身份在这里。
仙洲人识时务,都知道不以品级论人,怎么对晴王世子,也等于怎么对待晴王,尽管外边早有传闻,说晴王世子是个废人,并且不得晴王喜欢。
如果是这个情况,那就值得玩味了。
对晴王世子的态度好与不好,都可能被晴王惦记上。
看完一眼后,百里鸿洲收回视线,俯身准备慢慢悠悠地行礼。
顾听霜却也在一边冷静地打量他,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先打断了他:“将军知我行动不便,就恕我不能起身迎接了,礼数不周见谅。”
少年人眼里带着几分玩味,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是知道来人心里在考量什么。
别的倒是什么都没说,但是这眼神实在是让人膈应的慌。
百里鸿洲没想到在这个残废的世子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心里略有不快,只是转头对宁时亭笑说:“宁公子,平常一人操持这么大个晴王府,也是够忙乱的吧?”
宁时亭听不出来似的,只是垂眼微笑道:“为世子殿下做事不辛苦,王爷与世子遇事自有定夺,亭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一顿饭吃得客客气气。
平常宁时亭和顾听霜遇到一起时就够沉闷了,现在又加进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百里鸿洲,顾听霜觉得闷得慌。
他抬眼去看宁时亭。
宁时亭这个人平常不怎么说话,但是一旦开始办事,话就意外地多了起来。
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些善于玩弄权术的人的手段之一,笑里藏刀,话里有话,都是非常平常的事情。
百里鸿洲对宁时亭的态度有些疏远,不知是不是也听闻了有关他毒鲛身份的传言。
态度说不上特别好,只是有点敷衍,虽然言必称“恩人”,说一声感谢他对听书的照顾,但实际上就差把话说明了:宁时亭救回听书,并将他带在身边,这个人情,他已经用劳军一事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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