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更怀有一丝侥幸,奢望稷夫人仅是虚张声势,意图以各家私兵解除围困,无意真正保护原桃。毕竟原桃身份特殊,如果生下孩子,难保不会生出异心,威胁到她的地位。
思及此,家臣眸光微闪,阴笑两声,无视逼近的甲士和私兵,命人将南幽氏族拽到车前,举起一把染血的长剑,用力向前一掷。
白光划过,长剑嗡鸣,斜插在台阶之前。
“原桃,你还不认罪!”
家臣一声暴喝,按照预先的计划,将刺杀南幽氏族一事扣到原桃身上。口中滔滔不绝,罗织莫须有的罪状,决意坐实她的罪名,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
“烫面伪装身份,不想武器即是证据!”
“当街行凶,视律法如无物。”
“屡次口出轻蔑之言,蔑视王族!”
“原氏实有不臣之心,太子助王上诛恶,原桃,你的死期到了!”
家臣恶声恶气,诋毁张口就来,恶意毫无遮掩。
面对他的污蔑和指责,原桃显得十分平静,自始至终没有发怒,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直至他提到原氏,开始肆意污蔑攻击郅玄,她终于开口,不是为自己辩解,而是冷笑一声,命令婢女道:“棠,断他一臂。”
“诺!”
婢女应声,以强弩瞄准家臣,扣动机关。
破风声来得太快,没人想到原桃会突然动手。家臣尚在侈侈不休,利矢陡然袭至,冷风划过身侧,紧接着右臂传来一阵剧痛。
问罪声戛然而止,家臣低头看去,两指粗的弩矢贯入右上臂,鲜血流淌,眨眼染红整只衣袖。
“啊!”
家臣因剧痛发出惨叫,左手抓住伤处,试图减缓血流的速度。奈何弩矢插得太深,力量极强,上臂的骨头都被穿透,血根本止不住。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过出人预料,连稷夫人都侧过头惊讶地看向原桃。见她眼中有怒却不似丧失理智,当下心中一定,没有开口,任由她上前半步,直面五官扭曲的太子家臣。
“我乃原氏女,西原侯妹,有封土,爵比上大夫。尔不过区区家臣,太子门下一走狗,胆敢于我面前肆虐逞威,吠叫不休,实是胆大包天!”
原桃立于台阶之上,家臣位在台阶之下,前者居高临下威仪凛然,后者满面狰狞,活脱脱一只狗仗人势的恶犬。
自投入太子门下,家臣自以为身份超然,连大小诸侯都不放在眼中,视其为棋子木偶,何曾遭遇这般唾骂。脸面被撕下,直接踩在脚底,一点不留余地。苦心孤诣树立的一切全在此刻化为乌有,荡然无存。
家臣脸色铁青,眼底爬满血丝,双眸如野兽猩红。
原桃不以为意,目光更加轻蔑,继续道:“刺杀,我不屑为之。我要取人性命,不过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若是不信,不妨试上一试,以汝之头证我之言,何如?”
话落,原桃抬起右臂。
两百甲士齐齐迈步,脚步声如同一人。
锋利的长戟从盾后探出,只需一声令下,战阵就会化为一部绞肉机器,将敌人屠杀殆尽。
家臣带来的私兵固然多,却多是样子货,仇杀私斗尚可,绝非百战之士的对手。
郅玄送给原桃的甲士皆为精锐,战场上能以一当十。结成战阵,互相配合,在中都城杀个几进几出轻而易举,完全不是问题。
赵颢同样大方。
鉴于赵地的位置,烽火常年不休。赵颢动辄挥师草原,杀得狄戎屁滚尿流。他手下找不出一个酒囊饭袋,更没有偷奸耍滑之徒。真有这样的奇葩,不是死在战场,就是在战斗中被同化,摆脱旧日习性,彻底变成一个勇猛的厮杀汉。
出身赵地的甲士杀性极重,一旦走上战场,即如凶兵出鞘,不饮血誓不罢休。
被这样一群人盯上,如同被凶兽包围,血腥气息凝固在空气中,杀气如有实质。
受伤的家臣神情剧变,目光凶狠,又隐藏一丝不可置信。
他是太子家臣,身后站着太子,区区一个王子侧夫人当真敢对自己动手?稷夫人竟然也撒手不管,任其肆意妄为?
王子良和王子川的家臣对视一眼,心中打鼓,脸色异常难看。
今日之事是太子派人相邀,两位王子犹豫不决,只能召家臣商议。
家臣分成两派,一方坚决反对,认为事不可为,无论成与不成都对家主没有任何好处;另一方持认为能借机压下王子淮威望,少一个王位的竞争者,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后者看来,主谋是太子,事后人王暴怒也会有太子挡着。两位王子还能趁机敲边鼓,将太子彻底拉下马。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经过几番争论,赞同的家臣占据上风。
这才有了三方共同出兵,将王子淮府邸团团包围,公然撕破脸。
他们如愿使得原桃露面,也试图将罪名咬死,不料对方的反应却和预想中不同,甚至是南辕北辙。
原桃没有针对罪名辩解,让家臣准备好的话尽数落空。
她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和她的兄长一样,能动手绝不废话,用实际行动演绎什么是视若蝼蚁,什么是实力碾压,什么是大氏族的豪横。一言一行不脱氏族典范,却又强硬得超出想象,令人不敢置信。
受到震惊的不只是家臣,还有随同出府的妾夫人。
和稷夫人不同,她们和原桃接触不多,虽然同在王子府,却因规矩和性情使然,很少有碰面的机会。
在印象中,原桃性情柔和,与人为善。不惹到她面前,极少会倚仗家世欺凌他人。
先前有传闻,言她在城外冲破氏族车驾,还曾和太子侧夫人发生冲突,几人也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对方主动挑衅,原桃身为西原侯妹,不得已而为之。
换成她们任何一人,关乎到家族的颜面和名声,也会做出同样选择。
今日则不然。
面对太子的家臣,原桃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下令动手,丝毫不担心会招来何种后果。
她对上的不是任何一家氏族,是太子,极可能是未来的人王!
纵然妾夫人们早有准备,心知事情不可能善了,也让家族派出私兵,相当于同太子一方正式交恶,可如此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一声令下直接动手,还是令她们大受震撼。
扪心自问,她们是否能够做到?
四人交换眼神,目光转向原桃,又看向明显有庇护之意的稷夫人,不由暗道:难怪夫人喜欢她,她们委实不及。
从猎人到猎物,从布局者到局中人,不过转瞬之间。
对战数倍于己的敌人,两百甲士化整为零,大阵分成数个小阵,持盾的甲士仍在最前,其后是长戟,戟后是圆盾和长刀。弓手和弩手位于队伍中央,瞅准时机,箭矢如雨飞出,罩向家臣带来的私兵。
破风声接连不断,在私兵的惨叫声中,甲士伴随着箭雨冲锋,直扑家臣的战车。
挡路的私兵要么被大盾撞飞,要么被长戟挑开。落地之后侥幸未死,也会被后来的甲士补刀,口中喷出鲜血,挣扎片刻气绝身亡。
因中都城地位超然,人王多年未下伐国令,王族私兵极少上过战场,对上百战甲士,别说取胜,完全是被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两百甲士如虎入羊群,开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杀敌如砍瓜切菜,轻松到让他们感觉荒谬。
这就是太子和王子的私兵?
怎会如此之弱?
就算是草原狄戎,生死关头也会拼死一搏。眼前这群人倒好,阵亡不到三分之一,竟然勇气尽丧,放下兵器跪地求饶?
甲士不觉半分得意,反而火冒三丈,怒其不争,愤其懦弱。
这就是中都城?
这就是王室?
这就是君上要入贡之地?
简直匪夷所思,荒唐之极!
根本无需各家私兵相助,两百甲士冲上去后,战斗呈现一面倒。家臣带来的私兵不堪一击,最后竟有半数人丢掉武器,趴伏在地乞求活命。
甲士们没有停止杀戮。
原桃一刻不下令,他们就一刻不会停手。
终于,原桃抬起左臂,甲长立刻敲响盾牌。
甲士们不再理会丧胆的私兵,陆续越过他们,抓下在战车上怒吼的家臣,如拖犬彘一般将他们拖到台阶前,用力摔到地上。
太子的家臣费力抬起头,眼前是一柄斜插在地的青铜剑,正是他先前掷出。
原桃仍是居高临下,立于台阶之上,袖摆纤尘不染;他却已跌落在地,满身鲜血,谋划全部落空,就此一败涂地。
原桃,西原侯,原氏。
家臣忽然大笑,形容疯癫,声音尖锐刺耳,似鬼哭狼嚎。
笑声过后,家臣奋力挣脱钳制,猛然向前一扑。
裂帛声中,血如泉涌。
家臣扑倒在地,脖颈被剑刃划开,当场气绝身亡。
第一百九十八章
计划失败的消息传回,太子跌坐案后,脸色惨白。
“广大夫自戕,五百甲士战死两百,余者降。”
侍人趴伏在地,头低得不能再低,每说出一个字,声音都带着颤抖。豆大的汗珠沿着脖颈流淌,顷刻浸透衣领。
殿内点着火盆,暖意融融,太子却如坠冰窖。孤注一掷,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果真是苍天不佑。
侍人话音刚落,殿外又传来脚步声,是人王传下口谕,召太子入宫回话。
来人是人王近侍,侍奉人王多年,很能把握人王的心思。
之前见到太子,他都是客客气气,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今日同太子当面,侍人态度依旧恭敬,脸上却无半分笑意,一言一行照章办事,带着明显的疏远。
太子心中咯噔一声,料想此去将面对什么,不由得心如死灰,脸上也带出几分。
侍人心中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派兵包围王子淮府邸,口口声声污蔑西原侯妹,亏也能想得出来!
原桃不过是幌子,剑锋所指无疑是王子淮。
真能成功倒也罢了,可惜事情不成,一场血斗之后,兄弟四人彻底撕破脸,太子和两位王子没占到任何便宜,反而损兵折将,引得局势动荡,城内流言纷纷,实在得不偿失。
更糟糕的是,这次事件彻底暴露出中都城的虚实。
几十年没有伐国之战,王族私兵不出中都城,未经历一场大战。平日里好吃好喝供养,一个个高大健壮,实际上全是表相。
遇到诸侯国军队,尤其是精锐甲士,底子直接被掀开,在数量占优的情况下仍是兵败如山倒,显得不堪一击。
露出这样的短板,对中都城而言相当于亮出七寸,要害为人所知,迟早有心腹之忧。
上一代人王尚能带兵伐国,灭一方诸侯,令天下氏族服服帖帖。不过几十年,王族的私兵竟衰弱至此,着实令人大跌眼镜。
太子私自派兵,人王震怒,愤其愚蠢冲动,也心惊于私兵衰弱,更担忧氏族产生异心,中都城该如何应对。
缺乏武力为后盾的王族,如何震慑天下诸侯。
种种焦灼叠加在一起,人王火冒三丈,雷霆之怒下召见太子,斥责都是轻的,很可能会行杖。甚者,太子尊位都将不保。
侍人传达口谕,见太子呆滞当场,没有开口催促,而是默立在一旁,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真吃惊也好,当面做戏也罢,事情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人王旨意不容违抗。太子同样是臣,宫中已经下旨,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有别的路可走。
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太子没有做无用挣扎,镇定站起身,转去后殿更换衣袍,重新佩戴发冠。
“殿下。”
未料想,象夫人竟在殿中等着他。
和平日里不同,今日的象夫人一身素色长袍,青丝披在身后,以彩绢束成一股,没有梳高髻,少去气势凌人,现出难得一见的柔弱。
陌生的感觉令太子止步,看着面前的结发妻子,心中涌出一股酸涩,眼角微微泛红。
他极少在人前表现出软弱。
身为太子,他可以强硬,可以暴躁,甚至可以蛮横无理,唯独不能软弱。
但在此时此刻,面对相伴多年的妻子,他再也坚持不住,脚步竟有些踉跄。幸亏象夫人抢上前来,双臂扶住他,才没有当众出丑。
“下去。”
象夫人挥退侍人,亲自为太子更换外袍。
刚成婚时,两人也曾蜜里调油,年少夫妻你侬我侬。随着时间过去,亲密感逐渐消磨,夫妻相敬如宾,再难见早年的浓情蜜意。
乍然的亲近,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反倒减弱了心头的仓惶和焦灼。
象夫人弯下腰,为太子整理腰带。白皙的手指抚过垂下的玉环,指尖微微颤抖,终于控制不住发出哽咽。
此去吉凶难料,象夫人抑制不住心中情绪,索性不再压抑,直接扑到太子怀中,展开双臂抱住自己的丈夫。
成婚之前她曾见过太子,年少时的芳心暗许,在成婚后却被压在心底。
年复一年,她看着一个又一个氏族女进府,自己也戴上一张面具,演绎着南辕北辙的性情,逐渐变成另一个人。
她自幼随母亲学习,深知氏族的礼仪和责任。
她十分清楚,身为象氏女,她不该让情感压过理智。她和太子是夫妻也是盟友,家族依靠她同王族建立纽带,扶持太子,为他继承王位奠定根基。
一旦事成,象氏即成后族,在中都城地位超然,荣耀更上一层楼。万一事情不成,为保全家族,她就会沦为弃子,彻彻底底,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象夫人不会怨恨。
她出身象氏,受到家族教养,出嫁前享尽氏族女的尊荣。出嫁后也被家族庇护,身为太子正室,即使恩宠不再,也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半个时辰前,家族派人来见她,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同母兄长。
宫中态度明确,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人王震怒,太子地位不保。家族做出决定,从太子处彻底抽身。兄长只是来通知她,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兄长神情复杂,象夫人却很平静。
早在嫁入太子府时,她就预想过两种结果,或一步登天或一败涂地。王权争夺向来残酷,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所有。
象夫人甘愿接受自己的命运,无意做无谓的挣扎。
兄长似有不忍,询问她是否想要归家。
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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