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动,身形就晃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跌下去。
顾眠凉手脚冰凉。
殷岭西半点不敢动,身侧的手慢慢的攥紧。
少年哦了一声,“是你啊。”
他指尖戳了一下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金色的火苗,然后就这样慢吞吞的,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了。
半个脚掌都悬空着,摇摇欲坠。
他似乎是觉得这样好玩,于是单单一只脚站在上面,另一只脚就探了出去
这钟鸣山在鸣钟之时,人族在这里是禁用灵力的。
顾眠凉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那被修补好的心脏遽然加快速度,他喉结一滚,“云浮,你还没有杀死我,快回来好吗……”
少年就歪头看他。
良久,他开口道:“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在拜月节的那天。”
顾眠凉神经紧绷,只好顺着他的话:“你说。”
少年似是在回想,眼神有些茫然,“我记得我说,若是你有一天欺负我很过分,我生气了,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叫你永远找不到我。”
他神色苦恼,“可我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一辈子。”
顾眠凉深深吐出口气,试探的,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了一只手,“是我错了……回来好不好,”他眼圈红了,祈求道,“回来……我愿给赤羽族赎罪。”
少年身形又晃了一下,顾眠凉顿时僵住不敢再动。
“让你给赤羽族赎罪……”少年摇摇头,“我怕我身上的罪名又多一条。”
周遭的金色火焰越来越大,少年似乎是有些痛,但只皱了皱眉,就再没别的反应了。果然,召唤这金色涅槃之火,一回生二回熟。
顾眠凉视线落在周遭的火上,身体一寸寸僵住了,整个人如坠冰窟:“这涅槃之火……你用什么召唤出来的?”
寿元已经不够了。
除非是……
顾眠凉脸色白了,近乎恐惧的看着笑吟吟的少年。
少年歪头,半晌,轻声道:“灵魂啊。”
他说:“这是最好的藏起来的方式啦,你就找不到我了。”
顾眠凉眼泪唰的落下,“云浮……”
他勉强笑了笑,声音哽咽,双目赤红,“你还恨着我,我还没有死,你先过来杀了我好不好,求你……回来,停下来……”
顾眠凉这一生,杀人无数,从未如此卑微的恳求一个人,说‘求你杀了我’。但眼下他是真的怕了,来自灵魂里的恐慌叫他忍不住发抖。
少年见他这幅样子,叹息一声,“晚啦。”
钟鸣山都给他敲了丧钟,涅槃之火一旦燃起,就绝对不可能停止。
山巅的风吹的他十分的舒适,纯净至极的涅槃之火温柔的将他心里的怨憎渐渐焚烧殆尽,他望着顾眠凉这副样子,眼神复杂至极。
似恨,似怨,似爱。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少年缓缓的将悬在外面的的那只脚收回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说:“顾眠凉,我不爱你了。”
顾眠凉笑了下,眼泪坠下:“我知道。”
少年红衣烈烈,一如往常一般张扬,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对顾眠凉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爱你了,也不想再恨你,因为父君说过让我飞,恨与爱都太沉重,会将羽毛压弯,飞不起来。”
语罢,他在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放松的向后一仰。
顾眠凉刺目欲裂:“云浮!!”
“师尊!”
【收回度:百分之百。】
顾眠凉扑到悬崖边,似乎想跳下去,下方却猛地冲起了一道赤红的影子,一只赤鸟自那金光之中浴火而出。
它冲向云霄,在灿烂的金光里徘徊,尾部残缺的翎羽发出一阵强光,竟缓缓的,再次生长出来。
那只威风凛凛的漂亮赤鸟飞的极高,宛如远古凤凰,在妖族的上空发出一声悦耳至极的鸣叫,赤羽一族的声音再次传遍整个妖族。
嚟
嚟
在这悲鸣的丧钟里,这清脆的声音划破苍穹,宛如最后一曲挽歌。
无数的目光都注视着这只血脉尊贵的赤鸟,鸟族受到牵引,顿时化成各色的鸟儿飞向空中。
一只、两只、十只、百只、千只、万只……
壮观的宛如万鸟朝凰。
各类鸟儿的鸣叫声响彻上空。
赤鸟振翅一飞,浑身燃着的金色火焰的羽毛渐渐的落下来,羽毛又变成赤红的飞絮,化成点点的星光,撒向了妖族大地。
羽毛落在了十里繁,黑蛇族,狼族。
不慎染了疫病的封炀走出紧闭的宫殿,呆呆的仰头看向漫天赤金的飞羽,傻不愣登的问:“这怎么……到处都是云浮的气息?”
一片羽毛轻轻的落在这傻狼的额头,像极了一个傲娇的拍头。
封炀抖了抖耳朵,身体的疫病正在慢慢消失。
明媚而温暖的光洒下来。
疫病最严重的地方,传来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俺闺女好啦!俺闺女好啦!爹的宝贝……”
“哥哥!哥哥!快醒醒!我们能回家了不用在这里等死了……”
“娘呜呜呜……”
成衣店的小孩,好奇的走出来,他手中捧着两朵邀月花,另一只手伸出去,接了一片羽毛。
落在他掌心里,痒痒的,又温暖。
像是……那个奇怪的白发哥哥摸他脑袋的感觉。
赤鸟在空中盘旋着,一圈又一圈,只是身影越来越淡了。
金光逐渐消失,那赤鸟也只剩了一个虚幻的巨大身影。他鸟喙里叼着的血色珠子却蓦的大亮。
成千上百的血流从里面窜出来,赤鸟身上不断的涌出奇怪的力量,反哺着这些血流。
下方的妖皇脸色难看至极:“换生之术。”
这种术法,只有血脉极其尊贵的妖族才会知道,是上苍为了避免这些天生灵物绝脉,而降下的挽救之法。
施术者,以十世的轮回,换一只自己族人的性命。
“这种阵仗,云浮分明是将自己所有的轮回次数都给了出去……”但一般这种术法觉醒十分艰难。
……云浮究竟经历了什么。
妖皇握着权杖的手死紧,唇紧抿着,半晌,终是叹息一声,不忍再看下去。
逆天之术渐渐的减慢了,那血流在某一瞬间停下,飞快的窜向赤羽族地的方向。
钟鸣山再次发出一声响动,只不过这次钟声,生机充盈,欢喜而盈悦。那赤羽族地,茂密的梧桐树林中,藏着硕大的鸟巢,遮遮掩掩间,隐约能看见赤红的鸟蛋。
空中的赤鸟,在这欢悦的钟声里,望向悬崖的方向。
他已经看不清白发男子的神情。
少年想着。
其实……他还是爱着这个人的吧。
真正的释然是平静,他选择这种决绝的方式,再也不见,应当是开心的。
但心口还是很疼。
他杀了那个人一次,叫他经脉寸断,终日受烈火焚烧,日日活在痛苦之中。这似乎远远不够,但他也想不来什么惩治人的法子了。
这个人似乎很在乎他活着,那他就永远消失好了。
这应该是最严酷的惩罚了吧。
少年眼睛微微发酸。
莫名觉得十分的委屈,他其实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的,但没有机会,也没有下辈子了。
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妖族很远的地方。
似乎一生都在这小小的地方待着。
他是赤羽族的赤君,是最后的皇,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但他已经全力去补救了,消解了妖族的疫病,用几乎所有的轮回转世,延续了赤羽族的希望。
他马上就要永远的消散了,所以……可不可以再任性一下。少年眨了眨眼,他隐约听见顾眠凉在叫他。
他将收回去的爱,再这个可恨的人一点点。
少年小气吧啦的,在自己心里吝啬的比了个指甲盖大小的距离。
就只有这么一点。
真的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
真的。
第54章 转世(番外)
妖皇宫。
史官呈上一份简册:“陛下, 请看。”
妖皇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片刻后,长叹一口气, “如此就好,那小家伙本该这般荣誉。”
《妖族纪事》
[杓署年, 妖族大疫,源黑蛇族,终赤羽之火。]
[云浮赤君,燃涅槃之火, 救万万之众, 以往生轮回换赤羽血脉续存者,实妖族之大功德也, 册封‘耀明’,大善大光,为第十位赤羽族的封号君主。]
史官一笔春秋, 后世流传万载, 这简册被封成轴,放进了妖族的藏书楼。
十数年后。
赤羽一族渐渐的开始有了生机勃勃的鸟叫声,他们在整个妖族的呵护下破壳, 生长。
一个个小萝卜头嘴张的大大的, 听族学讲他们祖辈的故事。
“今天老夫就跟你们讲一讲耀明赤君的故事,哎,说起来, 老夫还曾经给过他不少有用的小本子……”老头说着, 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啥本子啊?”
老头脸一红:“咳, 你小臭鸟, 毛没长齐就别瞎打听。”
“哎哎, 接着说啊,”老头清了清嗓子,“耀明赤君啊,容貌真是天下绝艳,他要找配偶的时候,那从万族飞过来的婚书,能将你们全都淹了去……”
“……渡劫的时候,你们是还没到那个时候,真是凶险非常!”
小赤鸟好奇问:“族学爷爷,耀明赤君的雷劫是自己渡过去的吗?”
族学长老莫名哼了一声,“自然是赤君一人……”
他们围在一起,有说有闹的热乎的不行,没有人注意到,远处慢慢走过来一个慢吞吞的身影,青衣白发,远看像个老人,却是个好看的男子。
那些声音飘进青衣男子的耳里,叫他恍惚一瞬,脚步就慢慢停下了。
他站在一棵树下,静静的听着。
族学长老实在是有两把刷子,将故事讲的热血沸腾。
有的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激动的化成小红鸟,叽叽喳喳的乱飞:“族学爷爷!那耀明赤君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对啊对啊!他去哪啦?我们好喜欢他!”
“我也是!”
“他去哪里啦?想去找他!”
族学长老这次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着这些小家伙都安静下来,才摸着胡子慢慢的摆起了架子,看着十分高深。
“你们就是耀明赤君的延续,他啊……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很美,只是我们都找不到。”
空气有些安静。
小赤鸟们还听不明白,那股奇怪的血脉悸动之后,有调皮捣蛋的小鬼,悄咪咪的揪了一根族学长老的胡子,机灵古怪的扑棱棱飞走。
稚嫩的叽叽喳喳,孩子的笑声伴着老者恼羞成怒的声音,顿时将那安静的氛围一扫而空。
顾眠凉静默的听完,抵唇咳了两声,慢慢的走远。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着一小片赤红的羽毛,零星的极少。
顾眠凉珍惜的护着手里的瓶子,那里面有微弱的少年的气息。
自十几年前,云浮燃烧灵魂,羽毛沾染涅槃之火,烟消云散。但总还是有些羽毛没有被焚烧殆尽的。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妖族,几乎找遍了每一个地方,求了无数人,不顾异样的目光,伏在地上一寸寸找着,才终于找了这么一点……带着少年微弱气息的羽毛。
他一路走过去,妖族有很多人都认识他,指指点点的,小声说着什么。只不过没有什么人真正的在意,都当他是个疯子罢了。
今日,他仍旧未曾找到一片羽毛。
或许真的没有了吧。
顾眠凉回到竹屋,脚步稍微一顿。
这里多了两股其他人的气息,他面无表情的抬眸。
是殷岭西,还有一个人是……
一道白色的光影掠过来,在顾眠凉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一拳打在他的心口,道深子满面怒容,揪着顾眠凉的衣领,将他狠狠的掼在地上,喝到:“师弟!你别疯了!”
殷岭西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
道深子须发皆白,看着自己师弟死气沉沉的样子,在感受到他经脉的情况,满目痛色:“你……哎,先与我回天衍宗吧!”
他这一击,叫顾眠凉手里的瓶子咕噜噜滚出去老远,瓶塞甩开,里头的细小的羽毛顿时被吹散。
顾眠凉似乎是听不见道深子的声音,瓶子脱手的那一刻,他神色就变了,近乎恐慌的挣开。
“滚!”
白发男子疯了似的,狼狈的扑到地上,连呼吸都不敢,他一点点的捻起地上的羽毛。
可一阵风吹来,将那轻飘飘的羽毛吹的更远。
“别……”
顾眠凉顿时疯魔,他想凝聚灵力去挡下,可经脉被烈火灼烧,他时灵时时不灵的灵力却没有怜惜他,他眼睁睁的看着羽毛飞走。良久,身上的气蓦的散了,生生呕出一口血。
道深子叹息一声,伸手一弹,将那羽毛尽数的收回来,引进小瓶子里,又慢慢走过去,将小瓶子的瓶塞塞紧,放进了顾眠凉的掌心。
后者愣怔许久,才红着眼,紧紧的攥着小瓶子,只是又陷入了魔怔,呆站在原地。
道深子眉宇间满是无奈,“师弟,我都知道了……阿拂或许还有找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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