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景舒打量了他一眼,食指指腹慢慢地摩擦着信件上的那个“忍”字,叹了口气。
他瞟了弟弟一眼,没好气地道:“什么怎么办?明天上朝,你给我把我的名字加上!就戚承业那个老家伙,战术那么死板……对上羌人,他能赢才怪呢!”
封祁看了封景舒一眼,笑着点点头,连忙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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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日一上朝,封祁便把准备好的抄了几份的赵承弼信件副本,传给在下面站着的大臣们一一传阅。
所有看过信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惶然的神色,朝野上下全场哗然。
——毕竟李玉泽是目前武将里首屈一指的栋梁,此刻被羌人的军队围困在了澜山关,可想而知这对对于大燕将士的士气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这就是□□裸的挑衅!”封祁愤怒地把自己手里的信件拍在龙椅扶手上,力度之大,甚至就连那信纸都出现了点破损。“看来不给这些羌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他们对我们大燕,是完全生不起敬畏之心了!”
“你看看你们!啊!平日里一个个都嚷嚷着要和羌人和平谈判!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看看他们对我们将士们的态度!”
——今天提起澜山关这件事情,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赵向明都已经乖乖闭嘴了,干站在原地当鹌鹑。
可他的那些部下……有几个愚蠢没眼力见的,还要碰着封祁的气头说主和的窝囊话,这才有了封祁当面怒斥他们、把赵承弼的信给他们看的一幕。
此时此刻,平日里那些总是嚷嚷着要休战的求和派,已经胆小得不敢吱声——就连这些人,也已经意识到了,面对狡猾而顽固的敌人,一味退让或者一直显示自己一幅软弱可欺的样子,真的……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什么,从羿他……他被围困在了澜山关……???”
——是他听错了么?怎么会……怎么就会……?
——方宜民每天提心吊胆挂念着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自从李玉泽进入玄铁骑以来,对方不在濯京的日子,他没有一天不去预想最坏的情节……可是,这并不代表在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方宜民真的就可以做到冷静。
旁边站着的几位大臣最先意识到他的不对劲,问道:“方大人……方大人?你怎么了?”
方宜民差点没能站稳,幸好在失去神志之前的一秒钟稳住了身形。
他微微侧身,躲开了同僚伸过来想要扶住他的手臂:“……我没事。”
可是就是这一秒钟的动作,也仿佛耗尽了方宜民现在全部的体力。他感觉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来,又明白自己不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只好咬牙坚持在原地站着。
李岩站在他的斜上方,听到身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粗重呼吸,转过头去一看,就看见方宜民宛如死灰的绝望眼神。
——对方是儿子李玉泽的至交好友,又是李岩自己从小时候就看着长起来的孩子。方宜民小时候起人就长得好看,又听话,从小便得了他们这些大人不少喜爱。甚至在李岩自己的心里,也是把他当做自己半个儿子来看待的。
此刻方宜民的状态明显有点不对劲,李岩心里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提醒封祁:“陛下,方大人身体似乎有些不适……索性现在讨论的也是兵防的事情,若是方大人无事禀报的话,便先让他下去休息吧?”
封祁看了方宜民一眼,猜测到了他为何又如此反应,便点点头,不着痕迹地安抚道:“嗯,爱卿若是没事情,便先下去休息吧,这里的一切……你不用担心。”
方宜民听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勉强笑道:“谢陛下体恤,那臣就先下去休息了。”
他勉强维持着身形出了大殿,一出门脚步便跌跌撞撞,喉间涌上一点点久违的血腥气息。
灵犀已经得了通知,正在殿外焦急地等。看见方宜民慢慢走出来,急忙走上去扶住了他。
终于看到了放心的人,方宜民不再维持着那一副费尽的沉稳样子,疲惫地卸下了伪装。
灵犀消息灵通,已经听说了李玉泽在朔北出事的消息,见着方宜民脸白如纸的面色,更是着急地不得了。
她伸手承担住主子的大半重量,语气担心:“主子……您别太担心了,李公子他——”
那个人的名字仿佛是什么机关,轻轻一进耳朵,就像在敲击方宜民的五脏六腑。
只是此时他思绪混乱,心情也不稳定,被灵犀这么一提李玉泽的名字,竟然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主子!!!”灵犀吓坏了,立刻掏出怀里的手帕,仔细地给方宜民擦嘴。
吐完一口血之后,方宜民的胸间倒是畅快了不少。他从灵犀手里拿过手帕,给自己擦了擦唇角。
“我没事……”方宜民笑了笑,只是因为虚弱,那笑意非常淡。”我们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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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寂静无声。
公主府里,封景舒结束了和大臣们一早上的唇枪舌战,下午又和几位将军开了一下午的作战会议,回到府上的时候早已经筋疲力尽了。
可就是这样,被婢女服侍着洗漱完毕之后,他还是舍不得休息,又随手拿过摆在书案上的北部地图,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卸掉一头的钗环,不施粉黛的他,没了平日里那种,反倒透出点模糊性别的清秀。
“公主,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明儿还得起早呢……”
封景舒的贴身婢女枫儿走了进来,跪在他面前轻声说。
——她们这些贴身侍奉的人,早已经在日积月累的相处里识破了封景舒伪装的女儿身,又或许封景舒对着这些贴身伺候的人,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刻意隐瞒的意思。
不过不管是习惯也好,还是为了防止让别人起疑,进府的第一天封景舒就让她们一律称呼“公主”,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倒是没有什么改口的必要了。
封景舒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我再看一会儿,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这儿不用伺候了。”
枫儿叹了口气,走到封景舒身边,帮他把书案上摆着的烛火芯子稍微剪短了一点儿,好让烛光更加明亮。
——夜里这样看书,实在太伤眼睛了,平日里有驸马爷在的时候,公主向来都不会这么晚还呆在书案前的……
可枫儿她们知道,封景舒对下人随和是一回事儿,会不会听他们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而且封景舒本身性子就执拗,若是她们一直劝,说不定这位主子越是不会听她们的话。
——果然,驸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看着封景舒微微皱眉的表情,枫儿心里又默默叹了一口气,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走出房间前的一秒,到底还是不放心封景舒的身体,枫儿叮嘱道:“公主,您别看太晚了,明天很早就得出发,估计天不亮就得起床……要是被驸马知道您没好好休息,该怪罪我们了。”
枫儿一向了解主子,知道什么对于封景舒来说最管用。他叹了口气,倒是歇下了昼夜不睡研究地图的心思。
不过,既然枫儿提到了那个人……封景舒的心稍稍动了一下,抬头对着她道:“驸马给陛下写的那封信呢?放在哪儿了?”
——赵承弼给他写的那一封,封景舒一直拿在手上没有放下过。但他写给封祁的那一封,不知道去哪儿了……?
枫儿走过来,打开书架上摆着的一个匣盒:“公主别着急,就在这儿呢……陛下知道您想驸马想得紧,这信命人镌抄过几遍,立刻就送来府上了。”
她把信交给封景舒之后,没再多言,重新给茶杯里添过茶水之后就退下了。
偌大的华丽寝殿里,又只剩下封景舒一个人。
他回头望着纱粉色的床幔,仿佛还能想象赵承弼坐在上面不情不愿,浑身别扭的样子。
忽然,刚才已经退下去了的枫儿又敲了敲门。
封景舒把信放好,抬头问道:“什么事?”
“公主,”枫儿在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答道,“是方宜民方大人来了……在府门口候着呢,说是找公主您有点事情。”
“嗯,他来了?”封景舒挑挑眉毛,表情略显惊讶。
——这么晚了,方宜民过来找自己,是有什么事情呢……?
封景舒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猜测,但这个决定和方宜民平常在他心里的印象实在背离太远。他摇摇头,轻轻地笑了一声,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请他进来吧,在门外说话就好。”
——已经快到深夜了,他表面上还是个公主,和方宜民在一个屋子里说话,传出去到底有些不好。
把赵承弼的信件收好,封景舒索性也懒得再扑脂粉和换女子的衣裙。
今天一天他的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也实在难以再提起精神……封景舒现在心里完全就只有一个念头——到朔北去,把赵承弼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地带回家。
除此之外……别的任何念头,他都再也没有心思提起了。
方宜民跟随着枫儿走了进来,不用封景舒提醒,他自己也明白礼数,在门前便停下了脚步。
方宜民撩开衣袍跪下,朝着开了一条门缝的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臣方宜民,深夜叨扰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封景舒换了个嗓音,问道:“方大人请起,不必多礼了。这么晚了,你来所谓何事?”
“公主……”方宜民依言起身,措辞了片刻,忽然又在门前跪了下来。
——他跪的声音实在太大,膝盖与石板碰撞,在安静的夜晚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坐在椅子上的人被他这幅阵仗吓了一跳,赶紧让枫儿扶起方宜民:“这是做什么?!枫儿,快把方大人扶起来!”
方宜民看着门的方向,眼睛还带着点哭过之后的红肿,眼神却比谁都要坚定:“您这次去朔北……能不能,也带上我?”
第29章
“你也想去?”封景舒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劝道,“可是你不是……”
他并不了解方宜民,可是在封景舒一贯的印象里,对方似乎天生就是个拿笔杆子的。
哪怕是瞧瞧那手——葱白的手指,指尖嫩得跟白玉似的。就这样的手,平日里写写奏折什么的才合适,哪儿能拿刀剑上战场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被方泽洋方丞相大人知道了,自己的外孙要去朔北……恐怕也不能答应吧???
方宜民也知道自己在体力上并没有什么优势,怕给对方增加负担,又怕封景舒真的不带着他去朔北。
方宜民急忙道:“我在家的时候,祖父也常要求我锻炼的。只是我身体不大好,但是……但是就平常骑马赶路什么的,肯定没有问题!还有,还有……我会医术,也会做饭,我可以当随行的军医,也可以当伙夫,或者就生火做饭什么的……生火做饭的人你们总是需要的吧!!!”
他急切地等着房内人的回答,生怕从对方的嘴里蹦出一个“不”字。
甚至为了增加可信度,即使封景舒根本就看不到,还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瘦削没二两肉的手臂,想要显示自己根本就不存在的力量。
封景舒听方宜民这样急切的语气,眸子里的焦急怎么都掩饰不了,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就领会到了什么。
从这个瘦弱的人身上,他能够隐约体会到一种深沉的爱人不得——正是因为封景舒自己也有过这样苦等的经历,对于方宜民现在的表情,他不自觉地就带了点“同病相怜”之感。
实在开不了口拒绝,也实在开不了口答应,封景舒纠结了片刻,动了动嘴唇道:“可是……还有方丞相那边……也不太好说吧?”
——朝廷里其实也不是没有过文官去边防的经历,之前的江极就是一个。若是方宜民真的要较真起来和封景舒好好理论一番,他恐怕还真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来拒绝。
况且还有对方对李玉泽的这一层感情在……仿佛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的追逐,封景舒本该嘲笑他傻,却因为自己相似的经历而将心比心,拒绝的话就更加难以说出口。
所以眼下就只好搬出方宜民祖父来做借口——方大人似乎一向乖顺,有方丞相这个由头在,他应该就……不会再提起要去朔北的事情了吧?
可万万令封景舒没想到的是,方丞相在方宜民这儿还真的不一定管用。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方宜民摇摇头:“公主是在担心祖父不同意吗?不用担心,祖父那边由我来说,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都由我一力承担。”
封景舒:……
他到了此刻才意识到,门外站着的这个人,性格有多么的执拗,几乎和自己不相上下。
封景舒平日里习惯了让别人对他束手无策,转眼遇见方宜民,才意识到自己平日里都有多难缠。
他张嘴了片刻,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只好交代道:“那你便和我一起出发吧……具体的时刻和地方,我会让枫儿再通知你。”
方宜民又跪下去,满心欢喜地道了谢,被灵犀扶着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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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还未大亮的时候就出发,一路往北走,沿途的景象也随着气温的降低而越来越萧条。
对于在花团锦簇的濯京呆惯了的方宜民来说,这景象倒是带着点难得的别致。
或许是又因为想到了这也是李玉泽曾经走过的路,方宜民对于沿途的一景一物都更加的珍惜,有时候甚至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心里不停揣测着李玉泽看到这些沿途风景时候的所思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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