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想,再醉这一夜便好,就当是自己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他低下脸,想把酒壶藏进袖口里,像藏起他那点小心思——而就在那一瞬间,异变陡生。
不知什么人从背后撞过来,裴凛眼神一凛,猛地将苏漾拽进自己怀里。他力道太大,苏漾身子一晃,脱手让酒壶直直坠在了地上。
“啪”,裂成无数片,迸溅一地的酒水。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喊:“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
因方才急着拽过苏漾,裴凛拿的东西也掉了一地,他将剩下的全部塞进苏漾怀里,“你先带阿昭他们回去。”
苏漾怔了怔。
混乱中,只见戏台后方窜起漫天红光,幕布被火苗吞噬,转瞬将火势向四周蔓延开。
待他回过神,裴凛的身影已逆着人群,消失不见,火焰的余烬在黑夜中灰飞明灭,周围都是仓皇逃窜的魔界人。
向药肩头扛着裴昭,急急道,“主子,咱们快走吧,火要烧过来了!”
裴昭问,“兄长他自己过去了,会不会有危险?”
“唉,小殿下你放心,这点火还烧不着主君。他让我们先走,我们就赶紧走,留下来说不定还添麻烦。”
“好……”裴昭闷闷地问“师尊,你不走吗?”
苏漾垂眸,瞥了眼地面映着火光的酒壶残片,转过身,“我们走吧。”
路上,大约是挂念裴凛的安危,师徒俩异常沉默。向药看在眼里,没话找话地道,“也是奇了怪了,正赶上今日盛典,怎么好端端地就起火了呢?”
“还有之前烟竹馆那事儿,也真是邪门,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听他提起这个,苏漾问,“向药,烟竹馆那事,你们主君后来是如何处置的?”
“这个啊,好像还没有如何处置,只是听说主君把掌祀和天罡将军训斥了一顿……还听说,其中一个是天罡将军杀的,那些尸体存放在冰窟,主君正打算严查。”
闻言,苏漾微微眯眼。
裴凛要查那些尸体,盛典上就出了事,真的是巧合么。
向药还在说着,“不过就算真查出什么,以天罡将军的功劳和威望,主君想必不会拿他如何,顶多惩戒一番罢了。”
未几,三人回到魔宫。
苏漾先送裴昭回去,拐过宫廊时,他隐约瞥见一抹可疑的黑影,从宫墙下蹿了过去。
苏漾脚步微顿,问向药,“那后边,是什么地方?”
“那儿啊,”向药挠挠头“那边过去都没人住的,只不过最后边有个冰窟。哦,就是主君用来放尸体的那个,说来也是晦气,以往那处都是拿来屯鱼虾的……”
苏漾忽然出声,打断了他,“我去解个手,你先送裴昭回去吧。”
未等向药应声,他便转身走了。
脚步飞快,看起来确实很急。
向药也没有怀疑,顾自牵着裴昭向前行去。
*
魔宫依山而建,宫墙绵延没入山中,尽头便是山脚下一处天然的洞窟。洞窟中有万载玄冰,四季极寒。
苏漾跟随那黑影到了洞外,便见他将一块令牌按在洞口旁的凹陷处。
伴随轰隆的沉闷声响,闭合的石门缓缓向两侧敞开,露出幽深洞穴,有丝丝白色的寒气从中挥散出来。
苏漾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人身后,进了洞。
这洞穴只有一条狭窄的甬道,越往深处越冷,四处结满了剔透的冰晶。一直到洞窟的尽头,才豁然开朗出现一方雪白天地,冒着寒气的天然冰床上,赫然摆放着二十多具尸体。
这些尸体应当都用法术处理过,腐臭并没有发散开,空气中只有凛冽的雪气。
洞窟壁上有一盏冰灯,亮着一点微光,微光被无数冰凌折射四散开去,足以照亮这一方空间。苏漾站在甬道的阴影里,只见那黑衣人绕过一地腐尸,停在了最里侧遗容艳丽的天鸾尸身前。
他念了几句咒语,而后抬手,掌心中蜿蜒出暗绿色的灵流。
绿光钻入天鸾的眉心,刹那间,她惨白的眼皮猛然睁开,露出漆黑无神的眼珠,一道缥缈虚影从死去的躯壳上浮起。
是离魂术。
他想抽走天鸾的魂魄。
见状,苏漾一翻手腕,指尖射出一道白光。
白光在空中化为绳索,飞到黑衣人身后时,猛地一收,将人牢牢捆住。
离魂术被打断,天鸾的魂魄又躺回身体里。
黑衣人被灵流束缚得动弹不得,停在原地不停挣动,却没出一声。苏漾猜他是不敢,因为怕身份暴露。
苏漾走上前,抬手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罩。
果然是天罡。
天罡怒目圆睁打量着他,眉头拧到一处,“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苏漾听他问,便想起自己先前见他用的是鬼月的脸,后来在偏殿又被裴凛罩住,所以天罡并不认得他真容,自然也不知他是谁。
那更好。
苏漾余光扫过冰窟内其他的尸体,如他所料,这些腐尸已经没有魂魄,他们的生魂,在祭阵中就已被抽走了。
而唯一一具魂魄尚存的,便是天鸾。
苏漾收回视线,“天罡将军,方才盛典上起火了,你知道么。”
天罡神色微变,“你怎会认得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轻笑一声,摸了摸下颌,“你身为魔界的将军,不去救火,倒偷偷跑到这死人堆里来,抽一个死人的魂魄,为什么?”
“你和她有仇?还是……她的魂魄里藏了你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天罡一声不吭,眼神阴沉地盯着苏漾。瞥见苏漾身上淡蓝的广袖长衫时,他愣了一愣,“你怎会穿着主君的衣服……”
很快,天罡想到了什么,明白了,“你就是主君带回魔宫那个神仙?”
“竟让你猜到了。”苏漾笑眯眯地点头“不错,正是在下。”
第20章
苏漾的眼尾如狐狸一般微微扬起,他眯着眼笑时,那枚小痣便自带七分撩人三分漫不经心,此时在天罡看来颇为嘲讽。
“你这虚情假意的神仙,”天罡脸色阴沉“主君早晚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哦?”苏漾微一挑眉,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那请问天罡将军,你的真面目,又是什么?”
“让我猜一猜——”他沉吟着道“你故意纵火拖住裴凛,趁机偷走尸体魂魄,是怕裴凛用读魂大法读取天鸾生前的记忆,看见你是如何将她杀死的……对不对?”
听到这,天罡的脸色彻底变了。
苏漾眼里笑意更深,“看来我猜对了。”
“既是如此,我就更好奇了。以天罡将军的功劳威望,便是杀了人,想必魔君也不会过于责罚你,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惧怕被他查出来?”
天罡闭口不言,只一双眼怨愤地死死瞪着苏漾。
“你不想说?那好,我就亲自看看。”
天罡:“你!……”
他正要破口大骂,却见苏漾已竖起两指,指尖萦绕而出一缕白光,缓缓飘落在冰床上,没入天鸾尸体的眉心。
读魂大法能够摄入并读取魂魄的记忆,因此极耗心神和法力,便是苏漾也不会轻易动用这种法术。不过天罡这一番欲盖弥彰,让他愈发确定天鸾身上有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既然如此,看一看也无妨。
朦胧白光中,天鸾惨白的眼皮缓缓掀开,莹白的光流将她和苏漾的眉心相连。
苏漾的神识进入天鸾脑海,掠过走马灯般纷杂的生平往事,从刺目白光中穿过,进入灵魂最深处那段记忆的起点。
……
窒息。
濒临死亡的窒息。
苏漾的神识与天鸾魂魄共感,只觉脖颈被什么死死勒住,眼皮堪堪能睁开一条缝。
一张贪婪残暴的脸映入眼帘。
男人宽大的手掌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后方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求你了——放过阿鸾!我求求你!”
“滚开!”男人满身酒气,不耐烦地掀开了她“谁让你肚子不争气,生了个女娃,把她养大有什么用?还不是便宜别人……”
阿鸾被掐得近乎失去意识,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
忽然,听觉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那双钳制住她的大手猛然松开。
阿鸾跌坐在地,视野一片摇晃,耳边“嗡嗡”地响成一片。男人的怒骂、女人的痛哭,与撕扯搏斗在一起的声音。
渐渐地,那些动静越来越小,不知过去多久,一切都静了下来。
阿鸾恢复意识,踉跄地扶着墙起身。
在她视野中,出现了一片血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柔弱的女人躺在其中。
柔弱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尖刀,狠狠刺入了男人腰腹。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两只纤细瘦小的手掌紧紧握住女人苍白的手,声音哽咽:“娘……”
苏漾的神识微微震动。
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视野中,女人的瞳孔已经涣散,声音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说着:“阿鸾……你要好好活着……离开……离开这里……”
那只手干瘦如柴,苍白地,轻飘飘地垂落下去。
再也没有抬起来。
阿鸾跌坐在血泊中,双手捂住脸庞,泪水不断从指缝间滑落。
鲜血从她的裙边漫过,漫向腐朽破败的屋门,漫向狭窄的窗口,窗外漆黑夜空中,低悬着一枚血色的月亮。
这里是魔界。
她从小便知道,在魔界诞生的生命不被祝福,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诅咒。
这里到处都是杀戮,弱肉强食,弱者向更弱者挥刀,只为向强者求得活下去的资格。
而像她这样的女孩,在这里生来便被视为玩物。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哭声和血腥气引来了附近的人,破败的门被踹开,形形色色的人鱼贯而入。
他们围在男人和女人的尸体边,议论着,笑骂着,没有人同情,只有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男人们围在了哭泣的女孩身边,“小女娃,你爹娘死了,跟叔叔回家,赏你一口饭吃!”
阿鸾停下了哭泣,惊恐地看着周围一张张扭曲狰狞的笑脸。
她想逃,却没有力气,只好握紧了娘留下的那把刀。
可周围谁也不相信,以她孱弱的身躯能挥动这把尖刀。人们仍在嬉笑着,像围观一场悲惨的闹剧。
忽然,人群后方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阿鸾认得,那男人是魔界中的一位强者,人称天罡将军——传说天罡将军曾是凡界赫赫有名的大将,杀敌无数,为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后来狡兔死、走狗烹,战争结束后皇帝忌惮于他,便将其兵权收回,以通敌叛国之名处死。
天罡被处死当天,有将士前来劫法场,他虽保全了性命,却只能逃亡流落到魔界,躲避皇帝的追杀。
天罡带领着跟随他的将士,在魔界杀出了一方天地。
阿鸾想,若自己能得到天罡的青睐,便能在魔界活下去了。
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力量,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尖刀,朝身边一个用恶心的眼神打量她的男人狠狠刺去。
银光刺破男人的咽喉,溅开一蓬血雾。
看热闹的人群爆发出一片尖叫,原本围着她调笑的男人们也惊愕退散开,只有天罡将军巍然不动地站在原地。
未几,男人难以置信地掐着喉咙痛苦死去。
阿鸾艰难地将他尸身推开,抹去脸上的血污,向天罡行叩拜礼。
那男人正是与天罡敌对势力中的一员,她此举,便是要用此人的性命,做拜入天罡麾下的敲门砖。
她要活下去。
看着满身血污的少女,天罡将军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不卑不亢,“阿鸾。”
这是娘给她起的名字,寓意她如鸾鸟般自淤泥中涅槃而生,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际。
“好。”天罡上前将她扶起“从今往后,你随我姓,便唤作天鸾。”
天鸾被天罡将军收作义女,得以在弱肉强食的魔界活下去。
长大后,她在天罡麾下做事,开办了烟竹馆,借经手的生意为天罡网罗情报,铲除异己。
而背地里,烟竹馆也在救济接纳着来自魔界各地的孤儿、老人及无家可归之人。在天鸾的庇护下,这些人虽不能高枕无忧,却能免于外界恶徒的觊觎,无需为温饱发愁。
天罡知道她在暗中做这些事,但天鸾的烟竹馆能带给他利益,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日,天罡往烟竹馆带回一个男人,说是在界门附近捡到的——魔界本就是杀戮之地,界门附近更不太平,日日都有恶徒在那儿守株待兔,等着搜刮进入魔界的新人。
天罡说,当时这个男人正被恶徒们围着打,却定定地不知还手,若不是他出手将人救下,恐怕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他穿着道袍,估摸是哪个仙门的弟子走火入魔成了傻子,长得倒是好看。我寻思把他带回来,身体养好了出去接客,在你这儿稳稳能当个头牌!”天罡笑着拍了拍天鸾的肩膀,便走了。
他身后,被捡回来的男人虚弱倚在烟竹馆的门边。
苏漾的神识随天鸾视觉望去,便见那人白发披散,道袍满是血污,怀里抱着把没有出鞘的剑。
他的神识隐隐抽疼起来。
天鸾或许不知道,苏漾却能一眼认出那道袍,是照雪仙宗的道袍,剑,是照雪仙宗的仙剑。
而倚在门边那道落魄身影,是裴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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