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家那宅子不错,搬来给我守墓。’
宁不为对着晏锦舟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晏锦舟没了呼吸,身体却还是温热的,宁不为低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师父?”
酒窖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他终于确认这不是晏锦舟的另一个玩笑。
按晏锦舟的要求将她安葬好,宁不为又回到了梨城。
晏锦舟直到死都没有跟他说罪魁祸首是谁,但很显然,她是去了凡间界受了重伤,又被严家的人围堵在了巨塔前用阵法生生耗干了仅存的一点生机,不然也不至于连半天都撑不住。
宁家倾覆后的这二十年,晏锦舟一直在教他本领护他周全,即便这个人吊儿郎当还时不时就会失踪,但在他心里早已与亲生父母无异。
他虽然发誓不会追查宁家和晏锦舟在凡间界的事情,但他不想放过严家。
现在没人会管他了。
于是他提着朱雀刀,进了严家的门。
他虽修为高,但年纪尚轻,心中又满腔愤恨,抱着的是同归于尽的念头,灭了严家满门。
他握着朱雀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里,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抓不住。
晏锦舟说得很对,报仇果然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没人会在他不安分地去挑衅崇正盟之后给他撑腰,没人会不耐烦地教他阵法符篆,也没人回天天追着他打骂他欺师灭祖。
他杀光了严家人,可他再也没有师父了。
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躲进了时迹坊的酒窖,一坛一坛地喝窖里的梨花酿,舌根苦得发疼,却不管喝多少都喝不醉,闭眼睁眼都是晏锦舟被掏空的丹田,耳朵边是他一字一句对着天道发下的重誓。
不查就不查了,他不查了。
晏锦舟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犯不着为了宁家出生入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宁不为喊她一声师父,要不是他一直和晏锦舟拧巴着这股劲,晏锦舟也不可能为了他天天去查宁家的事情。
宁不为将坛子扔开,扶着窗户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浑身的经脉都在作痛,伤口处的血顺着胳膊淌到窗台上,控制不住的黑雾尖啸着往他眉心里钻。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他不想动。
“爹?”一个小小的声音从窗外面响起,紧接着露出一个脏兮兮地小脑袋来。
醉醺醺的宁不为差点一巴掌将这小脑袋拍碎。
阿凌扒拉在窗台上,费劲地往上爬,却怎么都爬不上来,好几次险些摔下去。
宁不为皱着眉,伸手将她提溜起来,扔了下去,恶声恶气道:“滚!别来烦老子!”
阿凌被摔在地上也不哭不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爹,你是不是喝酒了呀?你从来不骂我的。”
宁不为嘭地一声关住了酒窖的窗户,往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脸朝下摔在了地上,蹬了蹬腿没爬起来,干脆就直接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眼前是个冒着热气的鸡腿。
阿凌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听见你肚子叫啦……我没吃,不脏的。”
宁不为头疼欲裂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个酒窖里的味道恶心地他想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爹!”阿凌拿着鸡腿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宁不为重伤在身走不快,一时半刻竟然也没能甩开她,便故意挑着难走的路来走,走过荆棘和高坡,身后小小的脚步声终于听不见了。
宁不为咽下喉间的腥甜,靠在树上吐了口浊气,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从前晏锦舟在,他只要跟着晏锦舟就行,若晏锦舟失踪,他便去找人,顺带悄悄去查宁家的事情,可现在晏锦舟被葬在浮空境里,十七州这么大,竟然让他觉得无处可去。
天色渐暗,远处浅橘色的霞光也在逐渐和冷色的天融为一体,山林间呼啸的风呜咽不停,扰人得很。
宁不为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被人轻轻拽了拽袖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阿凌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攥着那根鸡腿,只是上面沾了不少草叶子和泥,她脑门上也不知道怎么磕的,破了个大口子,血迹已经凝固,见他醒来惊喜地笑道:“爹,你没死呀。”
宁不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不是你爹,再敢叫我爹我就杀了你。”
阿凌茫然地看着他,“爹就是爹……不叫爹叫什么?”
“宁不为。”他冷声道。
阿凌似懂非懂的点头,“宁不为,你吃鸡腿吗?”
“不吃。”宁不为嫌弃地看了那糊满了泥巴和草叶的鸡腿一眼,“扔了。”
“不能扔。”阿凌一口咬在鸡腿上,“我吃。”
宁不为心累地叹了口气,“你别跟着我了。”
阿凌一边吃鸡腿一边问:“宁不为,你要去哪里?”
宁不为说:“不知道。”
阿凌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肉,“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回梨城,回你的江家。”宁不为道:“别跟着我。”
“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吗?”阿凌舔了舔脏兮兮的手指,仰着小脸望着他,“他们不要我,我一直都在等你,宁不为,你饿不饿?”
宁不为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本正经地跟个脑子坏掉的小傻子讲道理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师父死了。”宁不为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阿凌舔着鸡骨头,“你师父死啦?”
“嗯。”宁不为咬了咬牙,“你能别用这么开心的语气说出来么?”
阿凌叹了口气,“阿凌的娘死了,你的师父也死了,宁不为,你和阿凌一样可怜。”
宁不为换了个姿势坐着,伤口转着圈地疼,“我不可怜,是我害死了我师父。”
阿凌郑重其事地点头,“他们也都说是我害死了我娘,我懂。”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你懂个屁。”
阿凌咬得骨头咯吱作响,“我懂个屁。”
宁不为叹了口气,“别学我说话。”
“哦。”阿凌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我腿麻了,还有点冷,宁不为,咱们走吧。”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去哪里。”
“去找你师父呀。”阿凌说:“我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就会去我娘的坟上,和她在一起睡。”
宁不为站起身来往前走。
阿凌赶忙跟上,“宁不为,你去哪里?”
“给我师父守墓。”
“我能和你一起吗?”
“随便。”
宁不为在晏锦舟的墓里占了个小房间,一边给墓里放置阵法,一边养伤。
阿凌胆子倒也大,睡在墓里也不害怕,通常是她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宁不为修炼地走火入魔又生生把自己拽回来。
整个墓室里天天都乌烟瘴气的。
阿凌拽着身上灰扑扑的衣裳,抬头看他,“宁不为,阿凌想穿花裙子。”
宁不为冷着脸道:“没有,想穿自己出去买。”
阿凌便老老实实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灰裙子也挺好看的。”
其实就是宁不为用自己的法衣撕开做的小袍子。
宁不为嫌她在墓里到处乱跑蹭得满身都是灰,一天要给她用三遍清洁术,但每次她还是会把自己搞得灰扑扑的。
“宁不为,我抓到了一只小蝴蝶!”阿凌摊开手给他看,但蝴蝶已经被她捏死了。
阿凌伸手戳了戳那只小蝴蝶,“它怎么了?”
“死了。”宁不为说。
阿凌叹了口气,“跟娘和晏师父一样吗?”
“嗯。”
“阿凌想要不会死的小蝴蝶。”阿凌难过道:“宁不为,你给我找一只好不好?”
宁不为十分诚实地告诉她,“蝴蝶和人一样,早晚都会死。”
“宁不为,阿凌也会死吗?”她看起来有点难过。
阿凌不仅脑子不好,而且没有灵根,是个凡人,最多也不过活百年,虽然很残忍,但宁不为还是点了点头,“会。”
阿凌挠了挠头,“那阿凌死了你会难过吗?”
宁不为摇了摇头。
不过是个随手捡来的小乞丐,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她难过。
阿凌开心地笑起来,“那就好,要是阿凌以后死了,宁不为也要开心地活下去呀。”
宁不为将她提起来往外赶,“脑子不好想的还不少,出去晒晒太阳。”
阿凌便哒哒往外跑,跑到一半扭过头来喊他,“宁不为,阿凌要是死了你要记得给我买件花裙子啊!”
宁不为不耐烦的摆摆手。
小傻子不仅傻,还特别固执,每天都念叨着想出去看蝴蝶,浮空境里处处都是危险,宁不为不放心,只能陪着她一起出去抓蝴蝶。
但蝴蝶进了墓活不了多久就会死,阿凌便难过地长吁短叹,还悄悄在被子里抹眼泪。
宁不为便给她用木头雕了个小蝴蝶给她。
阿凌接过来,迷茫之后就是惊喜,“哇,木头云。”
宁不为:“…………”
宁不为不信邪,锲而不舍地雕刻。
“花!”
“鸡腿!”
“烤地瓜!”
“…………”
等宁不为终于从她嘴里听到“小蝴蝶”这三个字的时候,浮空境里已经又到了秋天。
他坐在太阳底下打坐,阿凌兴致勃勃地数着他们的家当。
“宁不为,这是我们的锅。”
“宁不为,这是我们的第十三根绳子,可以用来晾被子。”
“宁不为,我们有二十个地瓜!”
“宁不为……”
宁不为给了她一个不用灵力也能用的纳戒,她便将这些宝贝都放了进去,只有那只木头蝴蝶爱不释手不肯放进去。
“宁不为,我还想好多只小蝴蝶。”阿凌躺在草地上打哈欠,“你什么时候才有空给我刻?”
宁不为闭着眼睛将汹涌而出的黑雾拽回了朱雀刀中,抽空道:“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阿凌打了个滚滚到了他旁边,扯他的袖子。
宁不为睁开眼睛想了片刻,“等你十岁的时候。”
“宁不为,我十岁了你就会开心吗?”阿凌又问。
宁不为心道这是什么破问题,“你十八了可能会。”
阿凌点了点头,“那阿凌努力长大。”
于是阿凌又开始数手指,每次数到八就磕绊一下,然后再从头开始数,乐此不疲。
晏锦舟的修炼路数本来就亦正亦邪,有时候为了方便也会用些禁术,跟正道规规矩矩的修炼方式不同,宁不为自然也学了她的路数,甚至还在她的基础上又改动了不少,身上的邪气愈发浓重起来。
他的修为增长地飞快,晏锦舟死前已经是小乘期,却依旧被人掏了灵根和丹田,他哥宁行远死的时候也是小乘期,可他们在对方面前甚至不堪一击。
他迫切地想要变得更强,为此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浮空境是个很好的历练之地,而且还有许多妖兽魔兽以及不长眼的修士供他练手。
他的修为增长得越来越快,但是心境却愈发不稳,每次打坐必然要在走火入魔的边缘挣扎一番,但他却不以为意。
直到阿凌有一天无意间提起,“宁不为,你的眼睛是红的,好吓人。”
宁不为擦着朱雀刀刀柄上的血,冷冷看了她一眼。
阿凌吓得打了个哆嗦,从墓里跑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回来,手里攥着把药草,见他在修炼便将药草放到了他面前,小声说:“宁不为,生病了要吃药。”
宁不为没动,那颗草药也不知道什么被踩烂,然后被他扔了出去。
又过了几个月,一群崇正盟进来历练的修士栽进了他手里。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宁不为断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他将阿凌关在墓里,便和那群修士动起手来。
但他这段时间太过急功近利,心境不稳,打到一半便走火入魔,让人钻了空子,遭到了阵法反噬。
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成周围是人还是物,只知道拿着朱雀刀乱杀,耳朵边是尖锐的厉鬼哭啸声,让他烦躁至极。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刀丢的,有人朝他的脖子挥剑时他也没力气躲开。
“宁不为!”阿凌急切的声音由远至近。
眼前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阿凌扑到他身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他被溅了一脸的血。
小孩温热的身体在他怀里痉挛,宁不为手忙脚乱地给她止血送灵力,却因为走火入魔浑身上下只有邪气,甚至连保命用的丹药和符篆在几刻之前都被他用完了。
“……阿凌?”他抱着怀里的小孩,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她在发抖。
“肩膀疼。”阿凌皱着眉想转头看自己的肩膀,被宁不为挡住。
“没事,我这就找药救你。”宁不为将她抱在怀里,在满地的尸体身上找丹药,“你坚持一下。”
阿凌小声地啜泣,“宁不为,肩膀疼……是不是肩膀断掉了?”
宁不为看了一眼,绷着脸道:“没有,没断。”
阿凌放心地吸了吸鼻子,“是不是……很丑呀?阿凌今天刚换的小裙子。”
“不丑。”宁不为将收纳袋撕开,焦急地找着里面的丹药,“很好看,像个小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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