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章脸上的神情一怔。
“哦,我差点忘了,你连我都不敢杀,更何况是闻鹤深?”褚信讽刺笑道:“一个为了活命认魔头当爹的胆小鬼——
冯子章,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怕是连心魔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
江一正刚收拾完房间准备上床睡觉,外面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小江姐姐,你睡了吗?”仰灵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一正披上衣服下床,打开门,果然看见仰灵竹站在门口。
她赶紧将仰灵竹给拽进了房间,摸了摸她的手,果然冰凉。
于是又赶紧将门关上,拉着她坐在了床上,“怎么了?有什么事情?”
仰灵竹抿了抿嘴唇,手指和袖子绞在一起,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小江姐姐,我要走了。”
江一正愣住,半晌才开口:“怎么好端端的要走?爹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的。”
仰灵竹摇了摇头,“小江姐姐,这是你们的家,我、我的家在医仙谷,但是医仙谷已经没有人了,灵脉也都被其他门派瓜分……我听子章哥哥说宁帆已经被你爹杀了,我——”
她眼睛红了一圈,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师叔陨落前将医仙谷的掌门印交给了我,我要出去重建医仙谷。”
“可是你还这么小,你怎么重建啊?”江一正不赞同道:“就算要重建,也得等你长大一些吧。”
仰灵竹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我现在不知道,但总能找到办法的。”
“我不该留在这里打扰你们。”
江一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们都很欢迎你在这里的,爹他看着凶,其实人很好的,我和子章当初缠着他不肯走,他也没有真的赶我们,还有太尊,他虽然看着性子冷,但其实最温柔了,从来没嫌弃过我们。”
仰灵竹捏着衣角,小声道:“我知道的,宁不为老是偷偷往我纳戒里塞丹药和符纸。”
她发现了很多次,但是不好意思问。
江一正点了点头,“爹他就是爱这样,他是害怕。”
仰灵竹疑惑,“怕什么?”
宁不为这么厉害的大魔头,竟然也会有害怕的事?
“怕我们受了伤没丹药救命。”江一正笑了笑,使劲眨了一下眼睛。
“可我是个医修,丹药很多。”仰灵竹说。
“但那是他给的。”江一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子章和我,还有欢欢,跟你一样都是他捡来的,他只给自己的小孩丹药。”
仰灵竹愣住。
“我早就说啦,爹心肠很软的。”
——
房顶。
褚峻按住了宁不为试图拿酒的手。
宁不为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借着月光低头看。
褚峻手腕清瘦,凸出的腕骨稍微有些硌,整只手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单这么看着都赏心悦目。
宁不为慢吞吞地摸过他的指骨,触感温热明晰,他喝了酒脑子明显变慢了一点,依稀记起自己说过再也不会碰酒。
不过他一向说话不怎么算数。
褚峻好像看透他心里的想法,出声道:“你又想自己离开?”
宁不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片刻后又转过头来理直气壮地瞪他。
褚峻先是欣赏了一下他这变幻莫测的表情,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喝的什么酒?”
一小股灵力托住了酒坛,默默地藏到了宁不为的身后。
褚峻:“……时迹坊的仙人醉?”
“我只喝了两三口。”宁不为语气笃定,“微醺。”
褚峻不喜饮酒,于是问他时带了些疑惑,“这酒很好喝?”
宁不为皱了皱眉,没有点头,只是问他:“你要尝尝么?”
褚峻刚要开口说不必,就被宁不为抓住了衣领往前狠狠一拽。
靴子踩着的瓦片响起细微的摩擦声,带着些梨花香的酒气弥漫在唇齿之间,时而凶狠霸道,时而缠绵温存,最后只剩些清甜的苦香,热气沿着喉间一路曲折蔓延进了心里。
像是被人拿着烙铁使劲烫了一下。
宁不为同他靠得极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睛里映出来的另一个宁不为。
近到宁不为只是稍微动了动,鼻尖就和褚峻碰到了一起。
宁不为抓着的褚峻衣领的手因为过分用力骨节有些微微泛白,却没放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从来没有送过别人花。”
不管是可遇不可求的浮罗花,还是沼泽里随处可见的小野花,狗尾巴草也没有。
“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宁不为借着酒意壮胆说出来,又因为过分直白而有些忐忑。
因为太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他想尽量说得漫不经心来以此表现地游刃有余,多少符合他魔头的气质,可对上褚峻的眼睛,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起来。
“那个道契,我找到解开的办法了,你要解开吗?”
尽管很多时候他都看不明白褚峻这个人,尽管他也没奢望能和褚峻有个什么结果,但他还是很在意褚峻的回答。
拒绝,答应,或者轻描淡写的忽略。
褚峻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褚峻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反问:“你想解开吗?”
宁不为不悦地眯起了眼睛,抓着他的前襟往后推了一把,却没放开他,语气有些冲,“我先问的你,你只说解或不解。”
褚峻眸光微沉,“你亲手结的契,你又说……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找解开道契的办法?”
宁不为被他问得一噎,张了张嘴,“我当时喝醉了,没经过你同意,道契结了之后要共担因果,我们——”
不至于。
没必要。
没到这个程度。
“道契怎么解我几百年前就知道。”褚峻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花。”
宁不为觉得脑子转得有些慢,从褚峻嘴里说出来的话囫囵转了好几圈,他才勉强理解过来,看着褚峻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褚峻的声音在微凉的晚风中打了个卷,围着他逛了一遭,才慢悠悠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宁乘风,我不解道契。”
“我其实……也挺喜欢你的。”
第125章 玉泉(二十五)
宁修生辰这天, 梨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宁修最近喜欢上了崔元白送给他的一块红宝石,每天都要抱着玩上许久,却经常忘记丢在什么地方,于是江一正和仰灵竹就给他做了个宝石项圈, 编了一圈彩绳, 上面还坠了些闪闪发光的灵石。
虽然十分花里胡哨, 但放在个周岁的小娃娃身上, 倒也合适,看着就喜庆。
宁修每天早饭前都要低头看一看,表示自己的很喜欢。
“圈圈~”宁修拿着鸡蛋啃了一小口,低头指给宁不为看。
宁不为被上面花里胡哨的装饰闪得眼疼,边上的褚峻倒是十分赞同地点点头,附和道:“好看。”
宁修开心地学他说话, 觉得娘亲的品味和自己一样好,“好~看~”
宁不为觉得褚峻一本正经扯谎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他伸手戳了戳宁修的红宝石,“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次饭~朔花~”宁修将嘴里的鸡蛋咽了下去,有点噎, 指着自己的小水瓶, “爹爹~水水~”
宁不为将水瓶递给他,宁修抱着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又拿起啃了一半的鸡蛋来,然后伸手将蛋黄拿了出来,抬头看着宁不为,“爹爹~”
宁不为知道他儿子不喜欢吃蛋黄, 关键他也不怎么喜欢, 抬头看房顶装看不见。
宁修见他不搭理, 又扭头看向褚峻,“娘亲~”
褚峻眉梢微动,静静地看着他,也没应声。
宁修拿着蛋黄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喊他,“爹~次黄黄~”
褚峻低下头,咬走了宁修手里的蛋黄,皱了皱眉,咽了下去,然后状若无意地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好几口。
宁不为憋着笑,严肃地教育宁修,“小孩子不能挑食,会长不高。”
宁修的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吃着剩下的蛋白,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次~”
“爹爹不吃。”宁不为坚定地反驳。
“爹~次~”宁修指着褚峻,企图用事实来反驳宁不为。
宁不为眯起眼睛,目光满是威胁地盯着褚峻,“下次他也不吃。”
一大一小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褚峻淡定地放下茶杯,开口道:“嗯,下次我也不吃。”
宁修慢吞吞地吃掉最后一点蛋白,弯起眼睛冲宁不为笑,“爹爹~哒~水水~”
蛋黄什么哒,下次再说吧~
宁不为叹了口气,认命地将手里捏着的小水瓶塞给他。
宁修晃了晃了小脚丫,又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吃饱了,褚峻便给他换衣裳。
因为今天过生辰,小衣裳是昨天从锦衣阁新买的,大红色的小袍子,衣领是一圈柔软又雪白的绒毛,看着可爱又喜庆,好像刚捞出来的小汤圆。
刚换的小靴子上绣了两个小老虎,宁修盯着看了许久,褚峻要将他放到地上的时候死活不愿意,非要他抱着。
“啊~”宁修指着自己的小靴子,严肃地摇摇头。
褚峻会意,“怕弄脏了?”
“哒!章章~”宁修软乎乎地点点头。
“好,不踩。”褚峻甚至特意将他往上抱了抱。
一大一小看得宁不为半晌无语,他凉嗖嗖道:“鞋子不踩地干嘛穿?大男人这么娇气。”
“糟系~”大男人宁修吧唧一下趴在了褚峻的肩膀上,吐了个口水泡泡。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起来,宁修听见声音要出去看雨,看见小黑和崔元白在雨里踩水玩,犹豫的看着自己的新鞋子,沉思半晌,从掌心晃晃悠悠地飘出来两团淡金色的灵力,裹住了自己的两只小脚。
片刻后,他十分开心地在雨里和小黑龙一起玩水,身上淡金色的灵力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将雨水完全隔在了外面,就算站不太稳跌在地上,也不会弄脏新衣服哒~
宁不为颇有些诧异道:“小东西还挺聪明。”
褚峻揣着袖子和他并肩站在连廊中看宁修他们玩水,闻言道:“宁修如今魂魄安稳,不必在跟着你四处漂泊,你是这样想的?”
宁不为愣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他,“你怎么——”
“你把宁修用的东西全都放进了房间的橱柜里。”褚峻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宁修身上,不急不缓道:“但是你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来时房间什么模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子,甚至连件外裳都不留在房间,和当初在一见峰时的情形相同,根本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宁不为没想到只是抱着宁修在自己房间里吃了个鸡蛋,褚峻都能看出这么多来,他摸了摸鼻子,不怎么理直气壮道:“我只是习惯将东西都放在纳戒里。”
褚峻继续道:“如今宁修依旧遭人觊觎,子章命劫未渡,几个小的都无力自保,凡间界无法用灵力,躯壳无用,我也只能留在这里顾看,你打定主意离开,我自然也不好阻拦。”
宁不为一噎,这么被褚峻直白地点破心思,任他巧舌如簧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
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想好怎么跟褚峻“商量”。
他一向我行我素,不怎么在意别人,但褚峻和这几个孩子不一样,他不希望他们被牵涉进自己的事情中,尤其是褚峻。
大能修士,稍微多沾一点因果都可能埋下祸患的种子,这种不必要的因果,褚峻还是能避则避。
大魔头只能抱着胳膊闷头看雨,越心虚越沉默。
谁知褚峻只是笑了笑,“这些都无妨,只不过你若是悄无声息地将道契给解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盯着宁不为。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威胁我?”
他宁不为最不怕威胁。
褚峻声音平静地说:“我修的不是无情道,即便已经上千岁,也没办法对所有事情心如止水。”
“我也会伤心。”
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褚峻大部分时间都神秘难测,但有时却又过分直白,经常让他措手不及。
然后不可避免地,将主动权交到他的手上。
“你想跟我一起去凡间界?”宁不为问完,想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他坚定了许久的想法被褚峻三言两语就给动摇,对方挖个坑明晃晃地告诉他,他还是脑子发热想往下跳。
姓褚的果真诡计多端,一身白皮裹的全是黑馅。
“嗯。”褚峻毫不矜持地点头。
宁不为眯起眼睛,“那宁修他们——”
“郝诤明日便到。”褚峻不急不缓地接上,“带他们去万玄院。”
宁不为哼笑一声:“啧,好算计。”
郝诤带去了自然要安置,安置完自然要进学,万玄院的掌教们未必是十七州修为最高的,但绝对是十七州中最会教学生的,哪怕只待个一年半载都能受益无穷。
这几个小屁孩不管哪个都够不上万玄院近乎苛刻的入院要求,但谁让他们的“爹”是褚峻。
话说到这里,于情于理,宁不为再拒绝就很没必要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说错了。”宁不为皱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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