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乘风你看看!你看看宁家变成什么样了!我没想杀他的……他是我师父……他是我师父啊……我怎么可能想要杀他,可他要我的命!谁都不信我!谁都不信我!!”
“你们宁家自取灭亡!活该!活该!他是自戕!根本不是我杀的他——呃!”
他突然被人掐住脖子按在了阵中发不出声音来,神色惊恐地盯着眼前的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不为冷冷盯着他问道。
渡鹿咧嘴一笑,“你终于肯问啦?晏锦舟不是逼你发过毒誓吗?你不是口口声声对着天道发誓此生绝不会追查宁家之事吗?”
宁不为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厉声道:“别跟我提她!”
“嗬……她是你师父,怎么不能提?”渡鹿残魂上露出的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笑意,“我杀了宁行远,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宁乘风!”
“你不追查宁家的事,是不能还是不敢!?”
宁不为将残魂从阵中提起来,“我给过你机会了。”
渡鹿突然惊恐地挣扎起来,“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搜魂!宁家禁止搜魂!这是家法——”
“宁家早就没了。”宁不为目光冷肃,单手掐了个诀,猛地拍在了残魂的眉心。
渡鹿的记忆实在是乏善可陈。
他本是巽府宁城的小乞儿,整日在街上乞讨,不过是机缘巧合被宁行远带回了宁府,说是做贴身侍从,实际上也只是给他一个待在宁府的理由。
他十二岁入宁府,二十四岁被宁行远收为亲传弟子,而后便一直被宁行远教导。
直到有一年,他出府历练遇险,误入一处秘境,却正好碰见了宁行远。
宁行远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却是没有阻拦他与自己同行。
宁不为以渡鹿的视角抬头望去,便见一道气势宏伟的大门横亘在眼前,门上镶嵌着无数珍贵的金银珠宝,看上去……十分花里胡哨。
门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浮空境。
而后所有的画面统统变模糊一闪而过,再看清便是渡鹿回到了宁府。
其中有一天的记忆格外明显清晰,情绪也尤为浓烈。
宁府,澹怀院。
“渡鹿,这是公子要的桃花酿,正好你回来,便给公子送去吧。”小丫鬟笑着将一坛酒递到了他手中。
渡鹿微笑着接过,“公子不喜欢喝桃花酿。”
“这我也不知晓了,还是你在公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咱们比不得你。”小丫鬟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句,笑吟吟地离开了。
渡鹿抱着那坛子桃花酿,脸上的笑渐渐敛起。
他明明已经是宁行远的亲传弟子,可做的依旧是下人的活计。
他抱着桃花酿去了前厅,却没有见到宁行远,便又绕过前厅去了书房。
去往书房的连廊下,他余光瞥见了前些日子被宁行远接回来的那个小孩,据说是巽府商州辰城宁家那边的小公子,在的旁支死绝了,被参州的那个宁帆带去修了无情道,宁行远将人带回来费了不少功夫。
“乘风。”他站在连廊下喊了小孩一声。
站在九叶莲花丛里的小孩子乌发雪肤,像个漏了馅的芝麻汤圆,闻言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嘴里还含着一片花瓣没来得及咽下去。
“外面落雪了,回屋子里去玩。”渡鹿忍不住笑道:“下次出来记得戴披风。”
汤圆伸手薅了一朵九叶莲,吧嗒吧嗒迈着小短腿往自己的屋子里跑,结果跑得太快,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因为穿得厚,蹬着小腿好几下没爬起来。
渡鹿放下桃花酿,走过去伸手将他抱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笑道:“你跑慢一些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孩抿着唇,低头从自己的手里揪了片花瓣塞进了他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渡鹿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瓣,勾了勾嘴角,折身回到连廊下抱起了桃花酿,那片花瓣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沾了雪的靴子将那花瓣踩了个稀烂。
他走到书房前,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怒斥: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此举不妥!”
渡鹿还是头一次见宁行远发这么大脾气,手僵在原地半晌,却还是没有忍住,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他只看见了宁行远的半个背影。
“这阵……需有人来祭……”另一个人的声音很模糊,“……乘风……”
“不可能。”宁行远冷声道:“你最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总要有人……”另一个声音低笑一声:“……渡鹿?”
站在门外的渡鹿猛地一僵,背后瞬间沁出了一片冷汗。
这次宁行远却没有了声音。
渡鹿只觉得冷风刺骨,心中冰凉一片。
背对着他的宁行远突然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错,渡鹿抱着酒坛子猛地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他惊慌失措地跑过大片九叶莲的花丛,满脸都是惶惑不安。
宁行远要用他祭阵!
他要赶紧离开!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桃花酿洒了满身,桃花的浅香混杂着酒气融在雪里,他抬头,便看见花丛中向他望过来的宁乘风。
*
画面霎时一黑,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迅速掐诀要往渡鹿的残魂上拍,可终究是迟了一步,渡鹿的残魂在缚魂阵中乍然消散,一缕青光猛地自缚魂阵中蹿了出去。
朱雀碎刀紧随其后,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让那缕青光逃之夭夭。
朱雀碎刀深深插进客栈的窗棂里,宁不为走到窗户边将碎刀拔了出来,看向缚魂阵中渡鹿残魂的灰烬。
很明显渡鹿的记忆被方才那缕青光动了手脚,而他竟一直没有察觉,之前在一见峰也是这青光突然出现袭击他……
这青光似乎是故意让他知道渡鹿里的这些记忆。
如果宁行远从浮空境带出来的玲珑骨,那为何他在宁家十六年从未听闻过有关玲珑骨的消息?便是后面五百年,十七州关于玲珑骨的消息少之又少,起码他根本没有注意过,若不是后来听说玲珑骨被崇正盟视若珍宝,他压根不会起这个心思。
宁行远提起的“祭阵”又是什么?为何要提他和渡鹿?
如果渡鹿是因为知道宁行远要拿自己祭阵才对宁行远起了杀心,他当时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如何杀了当时已经是合体期的宁行远?
如果这青光的目的是想引他去查宁家五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宁不为突然一愣。
他的手被人温柔地抬了起来,手里的朱雀碎刀因为他力气过大染上了血,正滴滴答答往下落。
那躯壳动作很轻,将那枚碎刀从他掌心里拿出来放到桌上,而后拉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来。
宁不为下意识要将手缩回来,手腕却被对方牢牢扣住,竟然没能抽回来。
药粉敷在伤口处还不算完,这躯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布条,不紧不松地给他缠了一圈,甚至还系了个挺好看的活结。
宁不为五百年都没正儿八经包扎过伤口,现在冷不丁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被包好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在半空中没动。
那躯壳无奈地托住他的手。
柔软的指腹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阵温热的触感。
宁不为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朱雀碎刀,语气生硬道:“我去看看那俩傻子怎么还没回来。”
说完,不等那躯壳再有其他动作,他便大步冲了出去,猛地将门给摔上。
第46章 无时(十三)
无时宗善功处。
“先把他们关押到牢里。”沈泽摆了摆手, 示意手下的人将冯子章和江一正带下去。
冯子章左脸上挨了一拳,一边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江一正原本在旁边扶着他,结果被一个弟子动作粗暴地拉开。
“死不了, 快点!”
江一正往前踉跄了一步, 咬了咬牙, 却没有还嘴。
沈泽笑眯眯地看着后面被人拽上来的陆深, 歪头问旁边的人,“若谷峰灵食堂新来的那厨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姓谢,哎,谢什么来着?”那人皱了皱眉。
陆深脸色很难看,“你打听他做什么?”
“看看那厨子长得多么绝色才让我陆师弟这般牵肠挂肚啊。”沈泽哼笑一声。
陆深压着怒意道:“我和谢道友是君子之交,你不要信口污蔑我们!”
沈泽挑了挑眉, 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挑眉道:“你对他没意思?”
陆深冷声道:“与你无关,方才那二位道友也是无辜的,你不过是见财起意。”
“我不仅见财起意, 我还见色起意。”沈泽勾了勾嘴角, “把姓谢的那个厨子给我带来!”
“沈泽!”陆深愤怒地祭出本命剑,“你不要欺人太甚!”
沈泽抚掌大笑,“来来来, 都让开, 我倒要看看他多大能耐!”
陆深长相颇好,但身手着实一般,在沈泽手下没过十招, 便被他一剑抽在背上, 接着有人伸脚一绊, 他整个人便摔到了地上。
“沈管事,那姓谢的厨子带来了。”有弟子上前道。
“哦?正好,带上来。”沈泽一脚踹到陆深的肚子上,将人踹得吐了口污血。
“陆道友!”江一正猛地抓住了栏杆。
她和冯子章虽然被关起来,却正好从铁栏杆中看见外面,见陆深这般惨状,二人心中皆是愤愤。
正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人。
这人身量高挑,眉清目秀,气质温润,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即便穿着身灰色的衣袍也丝毫不能掩盖他周身的气质,让人很难相信他只是个普通的厨子。
他进来看见这副场景很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向坐在主位上的沈泽抱拳道:“在下灵食堂谢酒,听说沈管事找我?”
“谢酒?”沈泽挑眉看了他一眼,“长得倒是真不错。”
谢酒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沈管事谬赞。”
江一正看着外面这人,总觉得有些眼熟,小声问旁边的冯子章:“这人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冯子章虽然就一只眼睛能睁开,但眼神还算不错,惊讶道:“咱们从云中门刑诫堂出来劫持的那个人?”
经冯子章这么一说,江一正便回想起来,疑惑地问道:“他怎么来无时宗了?”
“应该是无时宗请来的吧,灵谷宗的许多弟子都会被其他宗门请去做厨子,很赚灵石的。”冯子章神色戚戚道:“十三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外门弟子都去了其他峰,也不需要什么厨子了。”
回忆起往事,冯子章还是难免感伤。
江一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都过去了。”
“这事儿过不去。”沈泽嗤笑一声,一脚踩在陆深的脸上,弯下腰道:“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羞辱我的吗?莫欺少年穷啊,陆、师、弟。”
谢酒垂眸看向地上被踩住的弟子,“这位是——”
周围霎时一静。
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沈泽踩着陆深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他都不认识你!陆深,好一个自作多情!”
——
“二宝,这个不能吃。”抱着孩子的女修将一个木头做的小玩具从孩子手里拿走,“吃了肚肚里会长虫虫的。”
那孩子看着比宁修大两圈,抓着他娘的手指,奶声奶气地重复:“娘~吃了~肚肚有虫虫~”
“对呀,所以不能吃哦。”那女修笑着哄他,“你爹给你买点心去了,咱们去找他好不好?”
“好~”小孩眼睛亮了亮,笑着指了个方向,“爹~爹爹~”
“小捣蛋鬼。”从前面大步走来个紫衣修士,一把将他从那女修怀里抱了起来,“有没有乖乖听你娘的话?”
“有哒~”小孩被他爹抱着动来动去,“点心!”
然后不小心一脚踹到了路过的人。
“抱歉抱歉!”抱着孩子的男修赶紧转过身来道歉,转过头便见一位容貌俊美非常的修士在看他儿子,并没有不悦的神色,顿时更不好意思了,“孩子没轻没重——”
“无妨。”宁不为收回目光,“他多大了?”
“一岁半了。”那修士笑道。
宁不为看向那小孩,“他多大会说话?”
“一岁左右就会了。”孩子的娘走过来,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道友您家也有孩子吗?”
“嗯。”宁不为点点头,“三个月了。”
“三个月会乖一点。”那女修无奈笑道:“这会说话会走了之后,淘气得很。”
虽然嘴上嫌弃,但还是动作无比温柔地给他围上了小披风,拽了拽被他弄皱的小裤子。
宁不为回想起自己每次都是动作粗暴地将儿子往襁褓了一裹,顿时觉得孩子还是有娘照顾得精细。
也不知道他儿子那个美人爹行不行。
宁不为这般想着,手里的寻人符有了动静,他低头一看,眯起了眼。
无时宗,善功处。
那俩小傻子怎么又去了无时宗?
好歹是他把人给带出来的,起码不能让这俩小傻子在他手里出事。
虽然这次没有褚信带路,但宁不为还是熟门熟路地混进了山门,随手掐了个诀,一身玄衣便换做了无时宗统一地白衣墨纱,原本随意扎在脑后的黑发也被玉色发带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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