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
林睿生见状,停住了声音,并没有打扰他。
过了两分钟,容璟抬起头,语气平淡却认真道:“多谢。”
林睿生说的东西倒不是有多难理解。只是容璟身为宁尘的扮演者,一时没能跳出剧本的桎梏,所以才一直没能摸到正确的状态。
而林睿生的这段话,却是以一种局外人的角度,直接点破了困住容璟的那一层迷雾。
只这一点,便值得容璟道一声“谢”了。
“容天师客气了。”林睿生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随后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轻声道,“不过,我其实有一件事,想找容天师解一下惑。”
“嗯?”容璟低低地应了一声,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林睿生见状,心头一跳,最终还是缓缓问了出来:“……人真的有所谓命格气运这种东西吗?”
“如果要将自己的气运或者寿数转换给别人……会是什么结果?”林睿生声音越低,却还是坚定问道。
“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容璟平静的目光淡淡地落到他的脸上,“我想这句话,林老师应该听过不少次。”
林睿生的面相其实很好,前半生虽有坎坷却平安度过,晚年更是一帆风顺,无病无灾。
只是他的夫妻宫并不是很好,眼尾部位虽平滑柔和,却有一点断痕,将本来美满的夫妻宫截断。
……这就意味着,他与他的妻子虽然感情深厚,琴瑟和鸣,却终究无法一起走到白头。
“是吗……”这句话林睿生确实在其他大师那里听说过不少次,只是在知道容璟的身份之后,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即便我自己愿意将寿数转赠给对方也不可以?”
他早年发展其实并不怎么样,最差的时候还试过住在天桥底下,吃着前一天从片场里带回来的剩饭,第二天一早又要去影视城里,跟一群人争抢一个或许只能出场不到三秒钟的杂鱼角色。
而他的女朋友——又或者说现在的妻子,即便是在他曾经这么潦倒的日子里,也依然陪在他的身边。
现在林睿生好不容易功成名就,但他的妻子却是被确诊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慢性疾病,虽然没有癌症那么高的死亡率,但给病人带来的痛苦却不相上下。
如果世界上真有命格气运一说,那是否能将他的命格或者寿数分一些给她?
林睿生找过不少天师,得到的答案却都是……
“莫强求。”
可如果能真的放下执念莫强求,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憾的故事了。
林睿生笑了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说法。轻轻点了下头:“是我为难容天师了。”
“没什么。”容璟道,“只是我觉得,虽然许多事不能勉强,但如果愿意多积善德,或许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林睿生闻言,动作猛地一顿。
“容天师的意思是……”
容璟抬眸淡淡地看他一眼,却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淡声答道:“没什么。”
林睿生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说道:“我明白了。”
至于他明白了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只是在拍完《谁是第三个人》这部剧的时候,林睿生便公开了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关系,随后又与妻子积极地投身到慈善事业中,许多时候还亲自前往了贫困地区,作为志愿者亲手帮助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在这些过程中,他的妻子身上的慢性病依然没有痊愈,但整个人的精神外貌却比之前一直窝在家中养病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林睿生看着,心中的郁气也散了许多,也庆幸,自己能明白当初容璟那句话中的意思并坚定地坚持了下来。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容璟休息过后,又按照着林睿生的说法仔细地认真地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了一遍剧本,重拍的第二场戏就要开始了。
微凉的秋风再次吹起宁尘的长发。
丝丝雨雾落在宽大的漆黑的伞面上,越发衬得雨中走来的青年眉眼俊雅,笑容温和,浑身上下盈满了克制而矜贵的气息。
“哒、哒。”鞋子踩到沾湿的柏油路上的声音轻轻传来,背后慌乱奔走的人群尽皆成了他的背景。
青年唇畔和煦的微笑如落日霞光般美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镜头认真地看去,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矛盾和诡异感。
导演有些震惊,才半个小时的时间,容璟的进步居然这么大?!
他仔细地将这段画面拉回去从第一个镜头看起,其实大部分表现与第一次拍摄的时候并没什么两样。
——只除了容璟的那双眼睛。
如温酒般的笑意在琥珀色的眼眸中轻轻荡漾,乍一看去,只给人一种醺然欲醉的温柔感。
但慢慢的,随着雨越下越大,朦胧的水汽忽然模糊掉他的容颜的那一瞬间,他眼底的神色却是倏然变了。
容璟微笑着看着伞外淋漓的细雨,脑海中有关于“演”的概念忽然消失了。
他脚步略微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前世他曾遇到的一件事。
奄奄一息的产妇躺在凌乱的坟头之间,眼看着魂体就要离体而出,可偏偏她却还强撑着一口气,干枯的手掌轻轻盖在一旁冻得发紫的畸形婴儿身上,眼中满是不甘与慈爱。
容璟当时才出山不久,于玄学一途却已是十分精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妇人的死期就在今日,如今的强撑,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似乎是发觉了容璟的靠近,妇人忽然靠着毅力抬起身来,渴求般地看向他,“救我……”
当时的容璟救不了他。
妇人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救……孩子……”
她生出的是个畸形儿,夫家嫌那孩子晦气,再加上妇人生产时又伤了根本,便狠狠心将他们母子都丢到了乱葬岗里,只看运气还能活下几日。
妇人眼看着是坚持不下去了,但那个孩子……
容璟停住脚步,并没有告诉她孩子其实早就死了的事实,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妇人见状,眼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明亮的光芒,随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容璟第一次产生无奈和茫然这两种情绪。
他沉默着给那个妇人和孩子选了个风水不错的地方安葬下去,随后便撑开伞,走向下一个地方。
他看到的越来越多,心中的无奈也慢慢化作冷酷。
他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将妻子丢到乱葬岗中的男人,在细雨中痛哭流涕地求着他出手将女人复仇的阴魂收掉——
当时他是什么心情呢?
眼底蓦然闪过一缕嘲弄,容璟——又或者说宁尘走到警局门前,慢条斯理地将雨伞上的雨水擦干,又仔细地叠回原样,才微笑着转身走进去。
“李组长。”他微笑着问道,“今天有什么收获吗?”
李组长——林睿生抬头抬头对上容璟的目光,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寒意,随后等他认真看去的时候,那种感觉却又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对方脸上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温和绅士。
……
“好,咔!”
导演站起身,又忍不住弯腰凑到监视器前,仔仔细细地将刚才重拍的那一段又看了几遍,缓缓吁了口气:“……没错,就是这个感觉。”
那边容璟也从片场上下来了。接过场务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被飘湿的衣摆,容璟认真地道了声谢。
场务之前也听说过有关容璟的传言,却没想到对方看着清冷,脾气却是比许多艺人都要好得多。
笑着摆摆手,场务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容老师客气了。”
容璟轻轻垂了下眸,然后听到导演的招呼声,又起身走了过去。
时间转眼间过去,拍了小半个月的戏,华国的新年临近。
剧组特意给演员们放了五天的假,等新年过去再继续拍摄。
林睿生等人忙着回家陪家里人,自然是得到通知后便离开了。
容璟孑然一身,倒是不必那么着急。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容璟拉着箱子往外走去,就在外面见到了已经算得上熟悉的岳丰秘书的身影。
“容天师。”不管什么时候,岳丰面对容璟时都是一副极为恭谨的态度。
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一下,容璟将手中的行李箱交到一旁的保镖手中,仿佛随意般说道:“又是谢玄轻叫你过来的?”
岳丰:“……嗯。”
似乎是早就猜到了,容璟问过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便转身上车了。
第35章
虽然早知道新年将近, 但从剧组中出来之后,容璟才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街边的店铺大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或是彩幅,干冷的风吹过的时候, 灯笼与彩幅一起轻轻摇摆。
路上的人也多了不少,不知道是出来购置年货又或者是单纯逛逛, 行过时, 只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意。
勃勃的生机从他们身上迸发出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灵光, 在阳光的照耀下,交相辉映着。
岳丰坐在车子的前排, 从后视镜中偷偷往后看了一眼。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位容天师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
不是纯然的冷淡, 也不是平静的疏离, 而是带了一丝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怀念和感叹。
就像是在透过如今的画面回忆着久远的往昔, 隐约间, 整个人像蒙了一层悠远的轻雾般,似近实远。
这个想法刚浮现在脑海中,岳丰就心头一惊,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
顺顺利利地将容璟送回到小区里, 岳丰跟着司机回到谢家老宅,想了想, 还是将刚才见到的那一幕告诉了谢玄轻。
“嗯, 我知道了。”谢玄轻只沉默了一瞬, 随后便沉声应道。
岳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跟谢玄轻提起了这个,大约是容天师当时的表情……太让人感慨了吧。
轻轻感叹了一声, 岳丰将手中的文件交到谢玄轻手中, 就见谢玄轻抬抬手:“辛苦你了, 这段时间公司放假, 你也回去休息吧。”
顿了下。他又加了一句:“带薪。”
带薪休假,好耶!
谢玄轻话音刚落,岳丰刚才那满肚子莫名的感慨立刻就被他抛到了脑后。飞快应了一声后,就果断地转身回去。
除旧迎新,也该是时候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岳丰一走,空旷的老宅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谢玄轻坐在沙发上低头随手翻了一下岳丰带过来的那些文件,随后又忍不住轻轻拧眉。
之前看容璟的资料,好像说他是孤身一人来到帝都的,在稍微攒下一点钱后便在帝都买了那套房子,几年来似乎也没见过什么亲朋。
那现在临近过年,剧组放假,容璟回去之后,应当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谢玄轻这样想着,忽然又笑了下。
他手握偌大个谢氏,但追根究底,如今不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么。
.
容璟的心绪起伏也只是一瞬间。
岳丰离开后,容璟的情绪就恢复了寻常的古井无波。拉着行李箱回到空置了大半个月的房子里,随意地收拾了一遍后,容璟打开冰箱看了一眼,便拿着手机出了门。
之前剩下的米面都差不多吃完了,蔬果肉类也需要补充一点。容国师曾经也过过一段比较艰难的日子,对这些东西倒是不算陌生。
……但也不是很熟悉。
容璟有些犹豫地顺着原主的记忆走到市场门口,只见本就人流密集的市场在这个时候更是拥挤火爆,大声小声的吆喝此起彼伏,带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小伙子,要来点菜心不?”市场门口的一个老大爷看容璟似乎有些犹豫,也不介意他冷淡的神色,热情地拿起一把绿油油的菜心笑呵呵地招呼道。
素炒菜心对于容天师来说倒不是什么有难度的菜色,稍微考虑了两秒,容璟沉着冷静地点点头,就走上去拿了一把。
老爷子也没想到这个长相漂亮的年轻人这么干脆,惊讶了一下,给他称了称那把菜心,想了想,又给他搭了半头蒜。
“你弄之前把蒜爆一下一块儿炒,那味道,可地道!”
卖菜的老爷子看面相就是个善谈的人,这会儿不在家里等着家人团聚出来卖菜也是为了消遣。
给容璟称了把菜心之后,他又指了一下旁边卖干货的阿姨的摊子:“过年了也不能干吃青菜嘛,她家的东西都挺好的,小伙子要是感兴趣不如买点回去煲汤。”
这样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像是说给容璟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她也是个可怜人。”
容璟闻言,神色平静地顺着他的动作看去。
那个干货摊子上确实摆了不少东西,不过并不会显得杂乱,看得出摊主有在好好经营。
此时摊子前站了三四个人正在挑选东西,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人站在摊子后面,忙不迭地接过客人挑好的东西,上称、打包收钱一气呵成。
似乎是听到了老爷子和容璟之间的对话,女人抬起头,朝着他们干涩地笑了一下。
她的长相其实并不难看,甚至能称一句秀美。只是生活的重压与磋磨使得她脸上多了不少皱纹,犹如山体上的沟壑一般,破坏了最原始的美好。
容璟目光轻轻淡淡地在她脸上扫过。
眉毛疏散、眼角下搭、唇色发暗。
这是一个一生都过得极凄苦的女人。父母不慈丈夫不忠,子女宫虽饱满却黯淡,说明她命中虽有一子,却是早逝之相,母子缘分到底浅薄。
至于她的印堂……容璟眉头微微一蹙。
轻浅的晦气不知道是从哪里沾上的,虚虚一层笼罩在她的眉心之间,将她本就苍老的面容映衬得更加愁苦。
如果放任这缕晦气一直跟在这个女人身上的话,不出一个月时间,女人就得大病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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