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金夫人穿得很庄重,一身白衣,发髻精致,女子至柔的躯体与刚硬的剑器完美融合,刚柔并济,她的剑招里也有几分凌厉。
阮秋不懂这些,只知道她跳得好看,剑舞可倾城。
肃穆,寥落,又有几分柔情在。
“她并非完全痴傻,偶尔也会想起来一个人。”
宋燕台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阮秋循声回头看去,就见宋燕台单独一人朝这边走来,琉璃般的双目同样仰望着山巅上的剑舞。
阮秋反应过来拱手行礼。
宋燕台点头。
“好看吧?她从前就是用这剑舞打动了我父亲,成为十方城少城主的夫人。”宋燕台语调淡淡,“她一直没有忘记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父亲,宋衍。每回想起来时,她都会穿上这身金家女儿的衫裙,在我父亲为她修筑的阁楼上跳起这支剑舞。”
阮秋恍然大悟,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别人的家事,便问:“宋城主怎么也出来了?”
“宋伯身体不适,我先送他回房,路过这里,就看到你还在,想来小唐他们都在前面等你。”
宋城主今夜说话,态度似乎不似平日那般冰冷,他望着阁楼上的剑舞,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可知道,我为何会那样恨你师尊?”
说到殷无尘,阮秋便直言道:“因为那个传言?师尊的父亲,曾与金夫人有过一段缘分?”
“也不全是。”
宋燕台半阖下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复杂之色,他问:“阮秋,你知道聂如意吗?”
阮秋微微皱眉,他知道这个名字,随之有些好奇。
“鬼母?”
“不错。”宋燕台轻呼出一口气,转身望向阮秋,“鬼母,就是杀死我爹的人。但我为何会那么恨殷无尘,估计殷无尘自己也不知情。我倒是不怕说出去,鬼母此人,曾经与我母亲也算姐妹一场,我固然恨聂三不负责任将谣传遍十方城,累及我母亲名声,叫她与我父亲夫妻感情生出裂缝,但真正害了他们的,其实是鬼母。”
阮秋见他转身往大殿的方向走去,也安安静静地跟上,他觉得宋燕台应该有话想同他说。
“聂三曾经纠缠过我母亲,但也不敢与我父亲正面争取,在我父母成婚后,就回了南泽。但那谣言确实同他脱不开干系,而不久后,聂如意找上门来,谎称是聂三的妹妹,来替他赔礼道歉,愿意为我母亲出谋划策,挽回父亲对她的喜爱。但事实上……”宋燕台淡声道:“我母亲生来就性子偏执,有鬼母在身边日夜挑唆,她也日渐疯魔,尤其是生下我之后,有人散布谣言,让父亲以为我是聂三的儿子。”
阮秋不由怔住,所以先前唐霰说过宋燕台不得父亲宠爱,原来是因为被鬼母与聂三所累。
“在鬼母蛊惑下,我母亲的情绪愈发难以自控,也将我父亲越推越远。后来,她听信鬼母的话,要用我的一身血做法换回父亲的爱。”宋燕台哂笑道:“但事实上,鬼母根本不怀好意,那时让小唐发现了我身上总有被放血的伤痕,告知父亲,父亲终于察觉鬼母才是导致母亲被心魔所困的那个人,于是设下圈套,欲杀鬼母。”
“但他死了。”宋燕台神色平静,“因为他的死,小唐一直难过自责。可我从未得到过父母的宠爱,我曾以为,我是不在意他们的。”他稍稍一顿,勾起唇角,“可知道鬼母为何要害我父母?我那时被小唐藏在柜子里,她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聂少泽喜欢过我母亲,她就该死。父亲既然娶了母亲,就得同她一起背负她的嫉恨,而我……”多年前,那个容颜娇艳却阴冷恶毒的女人说出的那些话,宋燕台如今回想起来,唇边笑意也染上几分冰冷,“我是金玉婵的儿子,我也该死。”
阮秋轻吸一口气,“鬼母她……”
未免太过狠毒。
只为一份嫉妒,就要逼死金玉婵和她的丈夫儿子。
“爷爷匆匆赶回来,只来得及救下我,母亲亲蓝封 眼目睹父亲被杀,心魔爆发,从此疯疯癫癫,被关在阁楼数年后,慢慢淡忘一切,唯独记得我父亲。我曾经也恨过她,可我明明从未得到过她的爱,却还是想要母亲疼爱我。我与叶硚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已经长大了,已经拥有了很多,却还是会贪恋从未得到过的东西,父亲的宠爱,母亲的怀抱……素心姑姑帮了我很多,叶硚也帮了我很多,让我偶尔也能在疯掉的母亲那里感受到一丝温情,自我慰藉她还是爱过我的,这足以让我容忍叶硚与宋家的谋划。我也一直觉得,小唐不懂,父亲收养他,对他那么好,他得到过这些,不会懂我也会羡慕。可直到叶硚死后,他为之拼命的母亲却依然未能记得他的名字,我终于明白,我想追求的,只是一场泡沫般一碰就碎的梦。”
宋燕台说来都觉得可笑,再看向阁楼上那个人影时已不再有任何期望,他眸中羞愧,“因为这些,我又失去了很多,我与小唐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情分,小唐对我的信任……我记得还小的时候,小唐偷偷给我上药,再大一些,轮到我时常帮小唐上药,我也记得他身上有多少为我留下的伤疤,会在无数次病发后神志不清时躲到小唐身边,贪恋他身上的温暖。我明明都记得,却还是做了让小唐失望的选择……希望我如今醒悟过来,还不算太晚,不要落到叶硚那样的结局。”
阮秋轻叹道:“这些话,宋城主应当同唐掌柜说。”
“他不愿意听了。”宋燕台摇了摇头,眼底有几分落寞,他负手身后,继续走向大殿的方向,“不说这个了。我告诉你这些,只因你是殷无尘的徒弟。我知道那天是殷无尘帮了我,也想让他也明白我为何恨他。但他到底帮了我,我确实也不该沉溺在过去的仇恨与遗憾当中。他并非我的仇人,你告诉他,不必再躲躲藏藏了,堂堂一个玄极宗剑圣,入我十方城,却连正脸都不敢露,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阮秋想替他师尊辩解一句,师尊不是不敢露脸,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默默点头。好吧,他会如实转述给他师尊听的,也许也不必,若他师尊此刻就在听着的话。
说出这些后,宋燕台整个人轻松不少,他又说:“当年鬼母来十方城时,曾经有一个孩子,因她腹中有孕,我母亲当年对她多有照拂,并未因为聂少泽而迁怒她,也轻易信了她。她那个孩子,想来应当就是如今血影宫的少宫主,聂无欢。等到我父亲死后,她在十方城的追杀下逃到南泽,听闻她又逼死了殷无尘的母亲,害惨了殷无尘,后来又逼死聂少泽,屠了聂家满门。如此算来,我与你师尊殷无尘有着同样的仇人,实在不该迁怒他。”
阮秋也不知宋燕台是否真的放下了对殷无尘的迁怒,他却可以肯定,宋燕台不会放下对鬼母的恨,他便问:“先前听闻鬼城有异动,不知宋城主如今可查到什么线索?”
“你师尊应当也很在意此事吧?”宋燕台也有他自己的骄傲,即便不愿迁怒殷无尘,但对上这样一位厉害的对手,他也不愿认输,“我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鬼母躲在鬼庙里这么多年,有鬼城作掩护,我身为十方城城主也拿她没办法。若是你师尊得到了什么消息,缺人手的话,可以传信给我,他想杀鬼母,我也想报仇。”
阮秋轻叹道:“我会转告师尊。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们能够不被仇恨影响,好好活着。”
宋燕台顿了下,多看了阮秋一眼,弯唇笑了笑。
“你师尊有个好徒弟。”
阮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鼻子跟上宋燕台。
说话间,他们也回到了大殿前。
唐霰坐着轮椅在那里等着,对面是宋新亭和阿夕。
见他们回来,唐霰赶紧让唐砾推着他过去,一脸不信任地盯着宋燕台,又紧张地看向阮秋。
“你们去哪儿了?你没事吧?”
阮秋不由失笑,“劳唐掌柜挂心,但我如今身在城主府中,宋城主也在,能出什么事?”
“他在你就危险了……”唐霰小声且飞快地嘀咕一句,斜了宋燕台一眼,见那张漂亮的脸上并无什么反应,也觉得没意思,便不再问了,摆手道:“走吧,我送你们下山。”
看来宋燕台说的没错,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唐霰的信任,阮秋的心还是偏向自己的邻居的,便没有推辞,主动走到唐霰的轮椅后。
“也好,我来推你吧。”
到了山脚下,阮秋将轮椅交还给唐霰的小厮唐砾,便同跟着他们一路下山的宋燕台告辞。
三人走出城主府,在春日漫漫的月色下步行回去。
宋新亭不放心,走远后,他才问阮秋,“小秋,方才在城主府里,你怎么跟宋城主在一起?下山后就没怎么说话,他欺负你了?”
阮秋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他只是想到被鬼母和聂三所害的宋燕台一家,心中有些戚戚然,但他跟宋燕台不一样,他是有疼爱自己的家人的,眼下的宋新亭不就是吗?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阿夕抱着睡着的小黄鼠狼说:“那我们快回去吧。”
阮秋正要点头,发间玉簪亮起一道微弱灵光,落到他们身后不远,殷无尘便现身人前了。
这回宋新亭和阿夕是亲眼看着他从玉簪上出来的,二人意识到这个事实,着实吃了一惊。
阮秋倒不意外,见殷无尘出来,他心里想着事,便同宋新亭和阿夕说:“我与师尊有些话要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即便是在十方城,殷无尘的威名也是不容小觑的。
宋新亭虽然不大喜欢殷无尘,却一向都纵容着阮秋,见状便点了头,带着阿夕先回去了。
阮秋看着他们走远,殷无尘也走到了他身边,见他低声叹气,便牵起他的手,“不高兴?”
“没有。”阮秋回头看向殷无尘,秋水眸中眸光水润,“师尊,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殷无尘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酒香,已是了然,“今日喝酒了?你酒量不好,可觉得头晕?”
“是喝了一小杯桃花酿……”阮秋心虚,“没有头晕。”
“看起来确实不像醉了。”殷无尘细长手指点了点阮秋染上绯红的脸颊,便将人背了起来。
阮秋只觉脚下悬空,趴在殷无尘背上时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眨了眨眼,但闻到师尊身上的清冷气息,他又忍不住将脸埋到他肩头上,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湿润水意。
“师尊,我好想你啊。”
殷无尘背着阮秋在内城安静的街道上穿行而过,一身白衣冷然,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情味。
“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可师尊本体不在这里。”阮秋突然开始忧愁,抓住殷无尘的一缕墨色长发,叹道:“我已经用了两道剑意,怎么办,只剩一道了。”
殷无尘听小徒弟委委屈屈的,煞是可爱,眸中含笑,温声哄道:“那小秋要尽快回来了。”
阮秋侧脸贴着他的脖子,反问:“那师尊回宗门了吗?”
“你回来,师尊就回来了。”
听到殷无尘这么说,阮秋越发委屈了,“可是师尊,我答应帮宋城主打理六合同春阁,准备下月拍卖,要半个月后才能回去……”
殷无尘其实都听到了,可逗弄阮秋极有意思,他便顺着阮秋的话,假意问他:“这样的话,小秋就得再等半个月才能回宗门了吗?”
“嗯……”
阮秋闷声应着,又叹息一声,软软地趴在殷无尘肩上,却说:“师尊,没事了,你以后可以来十方城了。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永远陪着你。”
殷无尘脚步一顿,心头一阵熨帖,眸光越发温柔。
“我知道的。小秋,师尊也会一直都陪着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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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卷 花朝
第七十四章 花朝盛会,再见谢英。
接下六合同春阁大管事一职后, 宋燕台就让人将阁中库房的钥匙给阮秋送去,第二天一早酒醒,阮秋就负责地去了六合同春阁。
七层高楼下,已有宋燕台安排的人在那里等着阮秋。
那个看着机灵的年轻人叫宋子熹, 是外城宋家分支的人, 论辈分该叫宋燕台一声堂叔, 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结丹,修为比阮秋高,但人很和气, 看着有些大大咧咧的。
他对阮秋也很好奇,上来交待他是宋燕台安排来辅助阮秋的人后,就打听起前段时间叶硚跟宋家人谋害宋燕台的事,“听闻那天是阮大管事救了我堂叔,大管事还是玄极宗剑圣的徒弟, 剑法必然也很厉害吧?大管事能不能与我说说那天的事?”
阮秋看他眼巴巴的样子, 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同他上楼前往账房,面露惭愧道:“宋公子不要这么客气,你修为比我高, 又是宋城主的侄子,而我只是暂代大管事一职,帮忙布置下月的拍卖, 你直呼我性命便是。那天的事, 宋公子不知道?”
“可大管事是剑圣的徒弟, 又是我堂叔的恩人……”
见阮秋一张秀丽年轻的脸上显然有些不适应, 宋子熹识趣地说:“那行, 你我便互称道友, 如何?我是知道那天城主府出事了,内城很多人也都知道了,但我不知道当夜究竟发生何事,只因我是外城宋家分支,宋家本家这些年被宋二爷把持,他看不上我们分家的人,但这样也好,他们带着本家的人谋害城主,也连累不到我们分家的人,堂叔还是很讲道理的。”
阮秋了然点头,淡笑道:“事情便如外界传闻那般,宋城主病发,他们趁虚而入,我只不过是帮宋城主找到他的药送回来。宋道友,你应当是宋城主身边亲近的人吧。”
正好到了账房门前,宋子熹自觉上前推开门,待阮秋进门后,他才跟上去,而后笑着摆了摆手,“这倒没有。我只见过堂叔几次,也不知道堂叔为何会让我来六合同春阁,好在我只是来帮忙,等这次拍卖会之后,我就走了。说起来,我跟小唐哥关系更好……就是锦绣坊的唐掌柜,阮道友,我知道,你这次也救了小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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