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望,对世家来说,不亚于生命。
更何况,仇家震慑十二洲的名望基石,全奠定在他们“牵一发动全身”的狠厉,凶悍上。他们能固守第一世家这么多年,便仰仗这种可怕的宗族关系,令人忌惮。任何一丝迟疑犹豫,都会立刻引起四方豺狼猎豹的反扑。
进雪原救也不是,不进雪原也不是。
面对这种困境,仇家干脆另辟蹊径,开出惊世筹码,以此来买小少爷的平安返回——“东洲茶道”和“兽神圣骸”一出,仇家的名望就最大程度保住了。哪怕后续,仇少爷真的不幸遇难,他们也能以此为借口,从容肃清仇敌。
——看似疯狂,实则这是在旋涡狂潮中,最明智的应对措施。
沈方卓半点都不信世家真能为个纨绔倾尽全力。
“还请沈先生和突兀木王子,尽力将家主的消息通知各私贩商队,及雪原各部族。”雁鹤衣折叠好信,朝二人颔首。
沈方卓堪堪回神,一拱手道:“雁姑娘请放心,在下鼎力相助。”
起身后,一沉吟,他露出稍许难色。
“只是雁姑娘有所不知,冰季到来,飞舟难行,往年私贩商队都会在冰季前撤出雪原。今年寒潮来得急,他们撤得更早,此时还在雪原的恐怕不多。在下只能保证,突兀木王子定会派出最精锐的青狼骑,前往各部族进行通知。”
见雁鹤衣神色不是很好看,沈方卓及时补充道。
“不过,此时离万神节已经不远,各部族都已启程前往图勒,在抵达图勒之前,定然就能够尽数告知。万神节禁动干戈,诸多部族合力,向图勒施压,便是图勒也无法抵达整片雪原的意志。小少爷定会安然返回。”
雁鹤衣点点头。
突兀木打了声呼哨,放飞秃鹫。
按照沈方卓的解释,苍狼部族位于查玛盆地南段,距离图勒部族甚远,因此得马上起程,同时也方便将消息传达出去。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响起,苍狼部族拔旗起营,狼群、战马如赤色的潮水,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雪原的各个牧区,各个大大小小的部族,也都已经在准备动身前往图勒,参加万神节。图勒部族的武士们同样在有条不紊地布置。
风雪涌动,狂潮将至。
食腐的秃鹫盘旋在天空。
受冰季冰风影响,雁鹤衣没有再乘飞舟前行,而是与苍狼部族一起,驱马前进。
仇家家主的信叠放在她怀里。
若沈方卓能看到原信,说不定就要推翻自己刚刚的那一通猜想了……雁鹤衣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复述老家主、现家主以及诸位长老的原话……信中充斥满各种暴怒的宣言,想来此时东洲已经一片混乱。
哪怕是雁鹤衣,也得说,仇家的诸位长老们霸道到了极点。
世家联手阻拦诸位长老赶赴雪原的举动,一定彻底激怒了那些老家伙。他们开出“东洲茶道”和“兽神圣骸”这样的恐怖报酬,压根就不是想周旋拖延局势,而是直接把整张赌桌掀翻。
仇家要进雪原,连最重要的经济命脉都敢砸下来。
——谁敢拦?!
雁鹤衣一直觉得,小少爷能在这种动不动掀桌砍全场的家族里长大,没有成天看谁不顺眼灭谁,简直就是奇迹……
想到小少爷,雁鹤衣忍不住忧心忡忡。
也不知道小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她家少爷那么金贵那么娇气。平日里,随便磕磕碰碰,就要留红印。茶水温度稍高稍低,就入不了口;床榻稍微不够平整,被子稍微不够柔软,就睡不着。落在图勒那种又穷又小的部族里,不就是活生生受罪……
越想越心疼。
雁鹤衣驱马向前,恨不得立刻飞到圣雪山,
只是……
若雁鹤衣知道,家族捧在掌心,娇气得不能再娇气的小少爷在受什么罪,铁定当场拔剑跟图勒部族血拼。
………………………………
象屋里,纸张散落一地,写满字的纸上,除开几个字迹遒美,余下的笔划都显得生硬,但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认真:仇薄灯、仇薄灯、仇薄灯……
还是仇薄灯。
炭笔滚动,滚过图勒巫师最先学会写的三个中原字。暗金铜纹的矮案桌脚时而向前,时而磕后。
带得毡毯来回褶皱。
一双洁白的手死死抓在矮案的边沿。图勒部族风格干练的猎装窄袖被扯得向下滑落,红底金纹的袖沿束出一节雪腻细瘦的小臂,指尖、指关节、指丘、掌骨、腕骨……全都是紧绷的,淡青的经络清晰可见。
手的主人将脸颊贴在桌面。
碎钻般的泪水,沾在他不住颤抖的睫毛上,唇无意识地张开,呵出的气,在光滑的深红彩漆凝成一小片白茫茫的雾……青丝被拨到一侧,露出的脖颈微微弓起。
秀气的颈椎骨被火光照成青山山脊般的线条。
另一只被深黑猎装衣袖箍住的男性手臂,撑在少年身边。
“阿尔兰。”
温热的唇落在山脊的亮与影,一节一节,缓慢膜拜。
一点一点。慢慢。缓缓。
……阿尔兰、阿尔兰、阿尔兰什么阿尔兰啊!
混蛋!
指腹底下,冰冷的铜纹镶边开始发热,仇薄灯难受得想咬人……好过分!这家伙越来越过分了。他艰难地撑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抓撑在身侧的黑袖,指尖泄愤似的,在对方苍白的手背留下一道道红痕。
可要奖励的人迟迟没得他想要的,迟迟不肯罢休。
吻越来越密集,依旧缓慢,危险,难熬。
抓挠男人手背的指尖失了力道,指根发颤地搭在他的手背,小少爷受不了了,崩溃地喊:“胡、胡格措……胡格措!”
喊了喊了!行了吧!
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刚刚撑起身的仇薄灯又猛地向前倒下,被束缚在猎装里的手臂揽住。
短促、尖锐的嗓音里,铜脚矮案向前猛地滑出一段距离。
少年仰起头,后脑勺抵上男人带图腾刺绣的猎装领肩,眼中泪光盈盈。
……阿洛!
他的嗓音破碎在咽喉里。
细密的汗珠,顺着滚动的喉结,滑进紧扣的衣领。
暗红领口束出一段矜贵的脖颈,一对黄铜托底镶嵌青金宝石的排扣,随着他的喉结起伏。再往下,所有排扣都扣得好好的……唯独用于束在猎装外衣中下段的银制佩带,卡扣被松开了。
图勒猎装的上衣佩戴由四指宽的金属矩章组成,一般有九节,每节边沿篆刻字母,中间镶嵌白玉、珊瑚珠、三眼宝石等雕刻成的浮雕,以卡扣环环相连。如今,最中间两节一会儿向前折,一会儿又落下。
卡扣与卡扣折叠碰撞,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
图勒巫师拉过少年汗津津的手。
要他去感受那两节晃动的银制佩带上的浮雕。
“唔……”
仇薄灯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少年纤瘦的手指在男人骨节宽大的手指间剧烈挣扎,拼了命想挣开,却无能为力,只能一点一点抵上那些浮雕……
第43章 圣林
苍鹰巡航而返。
它远远瞅见,主人坐在象屋前边,和他的小雌鹰一起——苍鹰可算搞清楚这几天为什么被赶出鹰巢了。毕竟除了配偶,猛禽绝不容许其他的鸟踏进自己的巢穴。尽管没有心仪的雌鹰,但这点常识,它还是有的。
雄鹰护巢,可以理解。
只是……
啪!新主人再次恶狠狠地“揍”了旧主人一下……好凶!好凶!扑腾着落到木屋屋顶的苍鹰一缩脖颈,简直无法想象容忍自己别的鸟扯自己的翅膀尖、啄自己的颊羽、揪自己的颈绒。
——它不想找小雌鹰了!
不想了!
可怜的单身苍鹰,它压根就不知道,底下的两位主人里,凶巴巴的那位,才是被欺负惨了的。
它认真地思考:
是不是叼只老鼠讨好一下新主人?
未来仇薄灯收到苍鹰的“讨好”,什么心情尚不可知。
但眼下,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待在木屋里了。
他一想起图勒巫师在矮案上对他做的事,就恼得牙根痒痒……十几年笔墨钻研,让小少爷对挥毫秉笔还是有些基本的尊重的,正统的书法讲究伏案时“澄神静虑,端己正容”,没做到就算了!
结果某人硬生生还把“伏案”变成了另一种伏案……
混蛋!
太混蛋了!
一想就恼,一恼就扭头。
冲图勒巫师的锁骨就是一口,咬得又深又用力。
脸皮薄的小少爷,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他之所以如此恼怒,和伏案没有太大关系,完全是因为他清醒后想起自己稀里糊涂被逼着喊了多少声“胡格措”,又抽抽噎噎被哄着,念了多少句图勒语……
——净是些译成中原话不堪入耳的玩意。
它们比直接的占有来得羞耻和折磨多了。
仿佛是在精神上,也被图勒的巫师给一寸一寸侵入、玷污。
某种程度,确实也如此。
小少爷过于气恼自己喊图勒巫师什么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对图勒巫师称呼他为“阿尔兰”做出什么抗议了——虽说,他本来也没怎么抗议过……但就像被困进陷阱的小兽,在遇到更过分的对待后,潜意识,就会接受上一步不那么过分的对待……
它正在被猎食者一步一步吞吃干净。
骨头渣都不剩。
仅有的危机直觉,让他不愿再待在屋子里。
好在这次不是冬牧返程,一路同行的图勒族人太多,每次出木屋,个个都克制不住朝他猛瞧。脸皮薄的小少爷终于能坐外边透透气了。不过这个透气,也只是比待屋子里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就一点……
“……呼吉纳,扶救。”
沙尓鲁行走在植被稀疏的苍白原野,雪在冷云杉叶上滑动,簌簌有声。
少年清脆的嗓音与成年男子低沉的嗓音交错响起。
“……阿诺朵以格萨,补给,”少年不用图勒巫师引导,就自己念出一个好复杂的冗长词汇,他高高兴兴地抬起头,“我念对了吗?”
图勒巫师亲了亲他的额头作为肯定。
少年回敬给他一个十分不客气的牙印。
——就留在他冷白手背上。
这一幕恐怕足以让东洲的世家子弟嫉妒图勒巫师嫉妒到发疯:十二洲最漂亮的小少爷窝在他怀里,小小一只,看起来乖极了。就连时不时气恼翻脸,转头咬人,都带着亲昵的撒娇意味。
——分明已经被采撷过了。
瞧那占有者,把他圈得多彻底啊:
冰天雪地里,不给他单独的斗篷,叫他只能跟自己共享一件,只容他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蛋,一小节白腻的手腕,来共翻一本书……余下的全是他的。谁知道斗篷底下,占有者的手到底是在昏暗里十指相扣?还是环住尺素般的细腰?
亦或者是其他更过分的地方?
不论是什么,他们时不时互相触碰的指尖,已经说明一切。
“呼吉纳,阿诺朵以格萨……”仇薄灯将图勒巫师标注过的词汇连起来念了一遍,忽然发现了些什么,迟疑地问,“你是想说,补给点,是用来救助雪原上的所有游牧者?”
图勒巫师轻轻颔首。
冬牧返程时,狩猎队伍在冰河三角洲地带,途径好几个补给点。但仇薄灯发现,他们几乎不拿补给点的东西,反而会把新鲜的羊肉和鹿肉放进去。仇薄灯诧异很久了,不明白图勒部族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祭祀,没有神龛,没有祭坛。
如果说是储量,没有守卫,没有保护。
简直就像在冰天雪地放个粮仓,任人取用一样。
——答案确实如此。
图勒巫师一边翻动《双原解字》,一边以放缓许多的语速,给仇薄灯讲。
原来,冰河三角洲的补给点在图勒语中被称为“阿诺朵以格萨”,尾缀“格萨”的含义是“仁慈、怜悯”,“阿诺”前缀则带有“共同”的意思。阿诺朵以格萨,真正的意思是:赠与所有雪原人。
雪原酷寒,常年风暴。
白色的风沙席卷大地,便是部族的人遇上大雪暴也很容易迷路。英雄王库伦扎尔认为:雪原的各个部族,可以互相厮杀,可以互相争抢,但面对冷酷的、可怖的自然,大家都是并肩的兄弟。坚韧的勇士宁死弯刀,不困饿寒。
战死才是他们的归宿。
于是,库伦扎尔统一各部族后,颁布了名为“大格萨”的石刻法典。
他命令各个部族在雪原的沼泽、三角洲等地区,设定补给点,储藏肉和烈酒,并且不准设任何阻碍。迷路的、被困的人,只要根据地形判断,找到补给点的位置,就有很大几率活下来。
伴随图勒巫师低缓清沉的嗓音,仇薄灯仿佛看到了初民时代的雪原。
大格萨,大仁慈。
蛮野与悲悯,残酷与温柔。
图勒巫师将下颌抵在他的头顶,轻轻地,低低地、唱起一支很古老的歌谣。和之前那支不一样,这支歌谣清冷得像风穿过大地……阿诺朵以格萨,格萨达弘,呼杜地……仁慈吧,雪原的人们,仁慈吧,英雄的边疆,在守卫的远方……
仁慈吧,宽恕你的敌人。
在那苍白的死神席卷……
仁慈吧,怜悯你的故人。
在那空寂的轮回终点……
天与地。
变得又高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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