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璞宠溺地朝他笑笑,说不必了。
其实也奇怪,从前是白璞一味地照顾他,如今却反了过来,他恨不能把这天下相赠才好。
“菜蔬虽已枯败,那一株老梅倒还是长势喜人,这么多年没人打理,生了几分野趣来。”
他跑到后屋一看,果然,那老梅疏枝清朗,透出一股子古意,看上去就让人喜爱怜惜。
这样的山野让他生了几分玩心,白璞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去准备晚膳,这一日下来两个人都没好生吃东西。
他玩得很尽兴,几乎就不想走了,因此兴冲冲地在晚膳时道,“这儿真好,夫子,我们以后就留在这里好吗?”
白璞只是笑笑,“你是皇帝,怎可生活在这样的村野山舍?”
他失了望,低了头,白璞发觉了,道,“不过每年来这里住几天是可以的。”
这样的闲趣,几天也够了,何况只有他和白璞两个人呢?
晚上躺在青竹制的床榻上,白璞分外卖力,而他也尽力迎合着,事后两个人都很尽兴。他已经昏昏欲睡,白璞却在他耳边轻声道,“若是以后......你就把我留在钟离山吧。”
他那时突然就清醒了,睁着眼睛看着白璞,白璞伸手梳理着他的乱发,道,“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可是寰儿,你不能总是这样......”
他突然很心酸,那个时候的白璞仿佛真的要走了一样,他不敢看他,他怕再多一瞬间眼泪就止不住了,于是他转过头,“我困了。”
他听见他在他身后叹息,然后轻轻的从背后拥他入怀,“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那我呢?
他想着,你又要我怎么做呢?这么多年了,我离不开你你还不知道吗?
你为何要拿这样的话来扎我的心?
是啊,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其实白璞,他看得比谁都透彻。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他永远云淡风轻的模样,说爱他也好,责备他也好,永远淡淡的像一幅水墨画。只有他拼尽了全力,让自己恣意张扬地去爱,他从来不去管别人的目光,可是他没想到,他也有力气用尽的那一天。
那一天,白璞离开的那一天,他仿佛一生的力气都和白璞的呼吸一起,停在了那个瞬间,再也没有活过来。
就连他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白璞就变的越来越没有力气,经常流连病榻,可是太医都只说是寻常风寒,他也就没怎么在意。谁知一来二去,小病拖成了大病,到最后,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些太医暗里让他预备后事,他不肯,狠狠罚了他们,他才不信呢,白璞还那么年轻,不过将至半百,怎么会......
可是白璞冷静得很,只是把他叫到床边,一一嘱咐他一些他身去后的事。他看上去依旧是淡淡的,可是他却越来越生气,甚至朝他发脾气,“白璞,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在意!在你看来我到底是什么?”他朝他喊着,眼泪居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抑制不住跪在了床榻边上,伏在他身上哭泣着。
白璞很是无奈,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那么温柔,“你这样又怎么让我安心去呢?”
他听他这么说,只是哭得更伤心,“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夫子,不要,不要离开我......我求求你了......”
白璞只是一言不发,慢慢地梳理他的头发,他也就一直哭泣着,从嚎啕到抽泣,最后发不出声音,眼泪却还是止不住。而白璞,也一直这样等了下去,等到他终于愿意抬起头来看看他。
“夫子......”
“寰儿”,白璞的声音有些飘忽,“你这样说,又让我如何自处。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看你的,你不清楚吗?”
他没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是......”
“傻瓜”,白璞笑了笑,“人生在世,匆匆百年,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他冷静了些,安安静静地抱着他,“我不怕死,不怕活,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等着你”,白璞这样道,“我等着你一起过奈何桥,来生,我们一起走到头。”
白璞就那样去了,像是无牵无挂,又像是还有无数的羁绊,可是谁都无可奈何。
也就是在白璞去后,他才听太医说,原来白璞因为年少时的事,后来又操劳过度,早就是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有时候他想,他的夫子,他最爱的人,真的是很自私,很懦弱,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若不是因为自私,为何这样让他得到了又失去。
若不是因为懦弱,为何会到最后都不敢让他知道他其实已经撑不下去了。
最痛苦的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得到了却又失去,你怎么这么狠心,明明给了我,又毫不留情地拿走呢?
他最后跟他说他会明白的,生和死,聚和散,总有一天他会参透的。
可是啊,我不想参透,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一个俗人啊,我就是一个离了你就再过不好这一生的大俗人。
眼看就到钟离山了,杜寰掀开车帘,恍惚......十年了吧。
白璞走的那一日是冬至,那之后每一年冬至,他都是在钟离山和他一起过的。马车停在了山下,他一个人走了上去,他和白璞住过的屋子依旧是落了灰。
环顾一下四周,似乎还是一切如旧,可是屋后梅树下已然多了一个坟冢。
杜寰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屋里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听见风吹窗纸扑棱棱的响,走到窗边一看,原来,下雪了。
巴蜀这一带少有雪天,如今一见雪,他还有些激动,却第一时间跑去了屋后,站在了白璞的坟冢前。
“夫子,下雪了。”
他这样轻声道,仿佛白璞就站在他身边似的。
他坐到了地上,轻轻靠在那坟冢上,妄想感受到那个人的温度,只可惜,贴在脸上的是残酷的冰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隔我天涯,我离君海角。
很久以前,他就想和他一起并肩看一场雪,如今,算是如愿了吗?
“夫子,下雪了......”
嘴里多了一丝酸涩的味道,明明在他的想象里,不应该是这样啊。明明你会抱着我,会跟我说好多话,可为什么现在我坐在你的身边,你却不肯给我一点点回应呢?
雪越下越大,杜寰站了起来,拂去坟冢上的雪花,为他撑起了一把伞,而他自己身上很快落了雪,转瞬青丝成华发。
夫子,我如今也是白发了,算不算和你一样老了呢?如果你还在,还会不会念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你看啊,我不怕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怕青丝成雪。
白璞说他会参透的,他觉得没有,如果他参透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雪地里任由自己白头。
什么生死,什么聚散,没有你在身边,都没有什么意思。
泪水盈眶,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人素净的脸庞,像是一朵皎皎白莲,站在不远处柔柔的看着他。
“白璞......”
他轻唤了这一声,刚提起脚步想要走向他,眼前却飞过一抹白色,杜寰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蝴蝶。
这样的雪天,居然还有蝴蝶?
那蝴蝶通体雪白,停留在一朵盛放的红梅上。
这梅花无人打理也开得好,白雪红梅在这山野显出了别样的清雅,而这一只翩翩的蝴蝶,驻留在那花朵上,像是在对情人呢喃似的。
会是你吗?白璞?
杜寰动也不敢动,只呆愣愣地看着那蝴蝶。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他轻轻念出了这一句诗,那蝴蝶突然展开了翅膀飞走了。
他的目光追随蝴蝶,凝眸处,是那人眉目如旧,衣袂轻扬。
第58章 番外四——日日与君好1
锦城一中重点班的语文老师请了产假,校长花高价挖来一个名师带班。听说是名校毕业,在一线教了好些年,三十来岁就已经评上特级职称。
长相不很出众,但很会打理自己。第一天工作他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衫西裤,袖口整齐地卷到手肘用精致袖箍缚住,露出手腕上的男士腕表。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让他显得更加儒雅温和,见人面带三分笑,既礼貌得体又透出些疏离。眼尾已经隐隐有了细纹却不显老相,反而让他比一般的年轻男老师多出不少成熟男人的风度韵味。
名字也好听,姓白,单名一个璞,很衬他的气质脾性。
打听到白老师还没对象,不少女老师都托带高三的同事帮忙牵线搭桥,可真敢给白璞说媒的没几个。一问,他们都说白老师看上去实在不食人间烟火,总觉得把这么一个人拉进红尘是件有些造孽的事。
偏偏高三一班有个学生,天不怕地不怕,就爱在教科书上乱涂乱画。
这小孩儿叫杜寰,成绩虽然在年级里排名很靠前,可在高三一班是吊车尾。因此他那个为他操碎心的老爸杜鸿一听说换了班主任,立刻就请白璞到家里吃饭。
杜鸿是锦城相当有名的企业家,生活作风也十分奢侈夸张,甚至有些……没有品位。白璞还没进杜家院子就被镀金的大门给吓得倒吸一口气,更别说客厅墙壁上挂着的用金框装裱的十米长十字绣。
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马到成功,嗯……
行吧。
白璞说实话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可没有办法,他实在是太想念那孩子了。看他臊眉耷眼地被杜鸿拎着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仿佛都像是看见了许多许多年前,在锦官城太傅府的梨花树下,他第一次拜师的模样。
也是这样的不情愿,好像要逼他上刑场似的。
白璞眼眶一热,慌忙撇过脸去才没失态。整理好情绪再抬头望过去,杜鸿已经走到跟前,“白老师是吗?久仰久仰,我家这小兔崽子以后就要多多麻烦你了。”
他说着伸出戴着大金戒指的手,白璞也象征性地握了握,嘴上说着客气的寒暄,目光却不舍得从杜寰身上挪开半分。杜鸿显然也察觉到白璞对他的兴趣并不大,便掐着杜寰的腰把他往前一推,“这就是杜寰,脑子瓜还有点千翻儿,”他一面说一面猛拍杜寰的肩膀,气宇轩昂一声吼:“叫老师!”
“老师好!”
杜寰像是在跟杜鸿比嗓门一样,一声“老师好”差点没把白璞耳朵给震聋。
然后这小孩眼珠滴溜溜一转,不知道脑子里又装了什么坏水。白璞不由有些恍惚,不管轮回转世多少年,他的狡黠机灵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或许有些东西就是刻在骨子里的,一如他独自由生到死走过千载岁月,却从来没有忘记他。
他一时没说话,杜寰便趁杜鸿去吩咐管家上菜的时候仰脸盯着白璞,眉眼弯弯,双颊还露出两个小酒窝,“白老师,我听我们数学老师说你喜欢男人,是真的吗?”
*
白璞“嗤”的一声,没忍住抬手往杜寰乱糟糟的头发上揉一把,“小小年纪,懂得挺多。”
他袖间有一缕浅浅的白檀香,杜寰从来没闻过这么好闻的香水味道,下意识仰起脑袋往他掌心蹭。像只跟主人撒娇讨抱的小狗崽子,白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手掌缓缓往下覆上他的后脑,弯腰把杜寰往自己身前轻轻一揽。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上一世或这一世他都不善言辞,可他想要亲近杜寰,哪怕这孩子早已把他丢在忘川。
他掌心滚烫,热水袋一样贴着杜寰最敏感的地方,让他不由缩了缩脖子。
“白老师……”
“杜寰平时最烦人家碰他了, 白老师厉害得很!”
从客厅过来的杜鸿看到这一幕,高兴得像是看到自家猪拱了白菜一样,连忙客客气气地请白璞入座。几十年的拉菲、论斤称的鲍鱼龙虾,个个不要钱似的往桌上端,饶是白璞上下几辈子过得都是好日子也不由有些咋舌。
杜鸿这浮夸的作风,果然也一点都没变。
这么一顿山珍海味灌下去,杜鸿终于顺利地让白璞多多关照杜寰,第二天刚开学就让杜寰当了自己的课代表。
杜寰其他学科都还学得不错,就语文和英语最让老师头疼。人家一篇文言文一天就能背会,他三天还只会一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人家写作文文辞灿烂当范文全年级传阅,他绞尽脑汁才能勉强够到800字的标准线。
这样的学生,别说白璞,就是文曲星下凡也教不会。偏偏这个杜寰自己一点儿不着急,仗着数理化门门都能考满分,压根儿不把难看的语文分数放眼里。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主,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能考上一本就得了”,难怪成绩在班里吊车尾他也整天乐乐呵呵。
可他乐呵,白璞却不高兴。
上辈子他当了杜寰一辈子的夫子,最见不得的就是他吊儿郎当的模样。这职业病一直延续到这辈子他又怎么肯轻易放过这小东西。于是杜寰每天都能在白璞的宿舍里得到额外的辅导,背不会的文言文他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写不出的解答他一条一条帮他分析,就连作文都帮他圈圈改改,红色墨水几乎把答卷纸铺得密密麻麻。
他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好在杜寰也不是没良心的孩子。他并不笨,只不过不喜欢之前那个凶巴巴的语文老师,所以任性跟她赌气才不肯好好学。现在的白璞长得好看人又温柔,哪怕他一开始的时候故意跟他唱反调都没把他惹生气,这么好的老师他要是再不懂事,这叫暴殄天物!
杜寰终于把《逍遥游》背下来之后当着白璞的面说了上边那句告白,本以为能让白璞稍稍感动一下,谁知反而吃了个爆栗。
“暴殄天物是这么用的吗?我看你存心要气死我!”
杜寰捂着刚才被白璞敲痛的地方冲白璞一吐舌头,“白老师!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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