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儿又着急做什么去了呢?
前路坎坷,愿此间少年也能披荆斩棘,不负初心。
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金币,放到桌上,刚想要将斗篷还回去,忽然又是一阵晕眩,再次站定竟在一片荒野之中。
他环顾周围,四下无人,只有一条乡间小路,通向前方隐约能看见的茶亭。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御剑,朝茶亭走了过去。
烈日骄阳,虽然有些闷,但也亏得带着斗篷,才不至于被晒化了去。走到茶棚的时候长孙珏已是满身大汗,哪怕不是为了问路他也打算进这阴凉处稍作休息了。
店家是个四十上下的男人,正忙着烧水。
长孙珏进了茶棚,要了碗茶,忽然想起还有刚才买的碧螺仙,一包足够两人喝上好几次,此刻饮上些许也不为过。
他转言道:“同样价钱,要一个壶一只杯,再来些白开水便可。”
路过这荒郊野岭还自带茶叶的客人倒是少见,店家应承着,上了一壶热水。
长孙珏摘下斗篷,问道:“这里是何处?”
店家抬头见到了斗篷下的真容,心想这公子长得真是好看。
他答道,“这里是西岐清河南陵的交界处,往东一直走就是东海。”
长孙珏大概有了数。
店家看长孙珏用自带的茶叶泡茶,那儒雅端庄的样子,给自家那粗糙的瓷器都沾上了几分仙气。
碧螺仙的香味随着热水倒入茶壶四散开来,明明冒着热气,却为这大暑天增加了一丝清爽。
店家忍不住感叹道:“好茶!”
长孙珏端起茶杯递过去,“请。”
那双修长又骨结分明的手也是极好看的。
店家笑着摇头婉拒,“多谢客官。我不会品茶,给我就浪费了!您慢慢喝。”
长孙珏也不强求,自己缓缓喝起茶来。
坐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他好奇问道,“这里人烟稀少,您为何会这里做茶水生意?”
店家边忙活边回答:“客官说得是,这条路十天半个月也来不了几个人。”
长孙珏更为疑惑:“那又是为何选在这里?”
“不瞒您说,”店家笑道,眼角延展出几道皱纹,“其实吧,我在这里卖茶室为了等人。”
长孙珏:“等人?”
店家点头,“八年前我路过此处中了暑,倒在了路边。就是这儿。”他指了指茶棚旁边的一块空地。
“我躺在地上晕晕乎乎,觉得自己大概熬不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姑娘路过。兴许她一个人也是害怕,没敢扶我,但在离开之前将随身带的水壶放在了我身边。就是这壶水救了我,让我活了过来。我就想着,如果我在这里开个铺子,兴许能再遇见她。”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笑了,带着些许憨厚的羞涩,“我就想跟她说声谢谢。”
一朝相遇,暮暮相思。这世间,最不乏的就是痴情之人。
光阴荏苒,或许当初的少女早已嫁为人妇。可还有人为了那一壶水的恩情,只求道一声谢的缘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您定是能等到她的。”长孙珏认真道。
他也等过一个人,最后他等到了。
“承您贵言。”店家笑道。
长孙珏刚要再说什么,却忽然神色一怔,下一瞬就带上了斗篷。
店家正奇怪,只见又来了位客人,连忙招呼。平日里见不着人影,今天倒是一下子来了两个,于这小茶铺来说,是出奇的热闹。
这位新来的客人一身灰布衣,头戴着顶有些破落的草帽,一副山野村夫模样,与另一位仙气飘飘的白衣公子形成鲜明对比。
可当这位客人摘下帽子,竟也是一位俊俏郎君。与那身衣着格格不入的清秀面容微微泛红,不知是晒的还是热的。
茶棚里就一张板凳,他也不客气,隔着些距离在白衣公子身边坐下,道:“店家,来碗茶。”
他从红色的腰带里掏出几枚铜板,数了数,觉得刚刚好,正要递出去,旁边却传来一个低沉又温润的声音。
“若是不嫌弃,公子可与我共饮。”
长孙珏看着眼前的宋凌霜,像是要掩饰这份唐突,他又补了一句,“刚才泡了太多,怕是喝不完。”
身后店家问,“公子,茶要还是不要?”
宋凌霜稍作迟疑后爽朗一笑,道:“先不要了。”说着将铜板放到长凳上,“茶钱照付!”
长孙珏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欠考虑了。他略带歉意地将茶递过去,“还是公子思虑周到。”
宋凌霜接过茶,他额前汗湿的发贴在脸上,鬓边有些潦草,更显出他分明的下颚线。他浅淡瞳孔里映出带着斗篷的自己,因为热而更显红润的唇上挂着质朴的笑。
这个笑容让长孙珏呼吸一滞。
这是他并不熟悉的宋凌霜,却也还是他认识的宋凌霜。这个时候的他已经褪去了一身世家公子气,但依然总在细微的地方为他人考虑。
宋凌霜摆摆手喝了口茶,惊叹道:“碧螺仙?想不到此地还有这样的好茶!”
店家乐呵呵地插话:“这位公子喝的茶可不是我这小茶棚里能有的!”
长孙珏有些讶异,在他的印象里,宋凌霜对茶一无所知。哪怕是这几年经常与自己喝茶,每次与他说起茶道他都昏昏欲睡。可他竟然喝了一口便知道这是什么茶。
“公子也懂茶?”他试探着问。
宋凌霜嘴角牵起好看的弧线。他也不嫌烫,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我哪里懂茶!实不相瞒,所有的茶里,我就只知道碧螺仙。”
“这是为何?”
“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碧螺仙。我每次去蹭他的茶喝,都是碧螺仙。”宋凌霜顿了顿,笑着说,“说起来,他也喜欢穿白衣,与兄台你有几分相像。”
长孙珏有些不自在,像是要掩饰心中的忐忑,他喝了口茶。但他却又是高兴的,因为终归他想起过他,还对陌生人说起过他。
在不安与好奇的天人交战后,长孙珏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这位朋友,他是什么样的人?”
宋凌霜笑了起来,“他是个特别扭的人,吃穿用度挑剔得不行,学个什么也非极致不可。脾气臭,脸也臭!”
长孙珏心中有些失落,“听起来,他是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宋凌霜却摇摇头,“应该说,我才是他讨厌的人。他这个人虽然脾气差,但心肠却是顶好的。刀子嘴豆腐心,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老想着照顾别人,还要偷偷摸摸地,不让人知道。你说别扭不别扭?”
对长孙珏而言,宋凌霜夸他的话很多,比如说“阿珏你怎么这么好看?”,又比如“我媳妇儿真是天才!”每每夸得都没个正形。
这是长孙珏第一次听到宋凌霜这样评价自己,却不知为何听出几分心酸来。
他脱口而出:“他不讨厌你。”
“兄台你如何知道?”宋凌霜笑看着他问道。
长孙珏被宋凌霜这么一问一望一时语塞,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想了许久,他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
“会泡茶给你喝的人,不会讨厌你……”
隔着白纱,长孙珏看到宋凌霜笑了。他看对方转过头去,低头看手中的茶,看得十分出神。
宋凌霜的侧脸是极好看的,他鼻梁很高,微挑的眼角下有一颗泪痣,鬓角松动的发绾在耳后,垂在轮廓分明的下颚旁。
长孙珏想了想,将茶杯放下,然后将斗篷摘了下来,放在旁边。他安静地等着,等那个人转头。
是回到过去还是身处幻境又有何关系?等他转过头来了,他只想再告诉他一遍,他的那个朋友并不讨厌他。
有风吹过,长孙珏眼前的景象急剧模糊起来,接踵而至的是熟悉的晕眩感。在他的意识消失之前,他好像看见宋凌霜笑着说了句什么,那笑灿烂如光。
长孙珏睁开眼,头还是晕的。天狗已去,但日已西斜。
从地上爬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青岩山。藏书阁顶微风徐徐,他扶着额轻轻晃了晃头,再次看向四周,又看看手上的古籍,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在自己身上搜摸起来,想找出些什么线索。
寻找无果,长孙珏叹了口气。他从藏书阁上下来,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居住的小院。
宋凌霜恰巧也在这时进了院子。他左手拿着打包好的吃食,右手提着几坛梨花白晃悠着。
他见到长孙珏惊喜地喊:“阿珏,你从藏书阁上下来啦!来来来,刚好吃饭!”
长孙珏看向他,目光有些迷惘。下一刻,他神情认真起来。
宋凌霜被他看得瘆得慌,“怎么了?”
长孙珏一时间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思考了一下,问道,“你……以前,在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同陌生人一同喝过茶?”一想,又觉得这么问太过宽泛,于是又努力想找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好不容易他想起些什么,“还有……勾肩搭背?”
宋凌霜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心惊肉跳。
这是闹哪出?在藏书阁饿出毛病来了?怎么好端端的翻了坛醋?
等等,前几天柯言澈来找他们下山听曲儿,长孙珏还痴迷在他的术法中,宋凌霜就同他们下山玩了半天。三人泛舟于湖上听曲儿的时候确实喝了茶,途中添茶的姑娘好像也确实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靠来着。
莫非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这是开了天眼了?冤枉啊!我可是正眼都没瞧过人家,何谈搂抱!
宋凌霜腰杆儿挺得笔直,头摇得堪比拨浪鼓,“没有!不可能!绝对不会!除了我们家阿珏,不管男的女的,我可是一眼都不会多看的!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说着便往屋里溜。
长孙珏若有所思。
难不成是自己太累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亦或者,那只是符术造就的幻境?
他有些小失落,操控时空果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成功的……他看了看手中的古籍,心想,原来古书也是会骗人的。
入了秋,天就暗得快了,刚才的暮光已沉入夜色。
长孙珏随手将书扔到院里的石桌上,然后朝屋里的宋凌霜问了一句:“今晚吃什么?”
宋凌霜便回了一句:“五香牛肉。”
长孙珏:“喝的呢?”
宋凌霜:“梨花白!这可是山下酒铺的老板给自家老丈人酿的!也就是我,潇洒倜傥折服众生,能说得老板匀我六两。别人他可是不卖的!”
长孙珏完全无视他的自恋,说,“可我想喝碧螺仙。”
宋凌霜:“……就着碧螺仙,吃五香牛肉?”
“我就想喝碧螺仙。”长孙珏又说了一次。
宋凌霜看过去,院子里的人白衣披着夜色,站在那里等他回答。他无奈又好笑,但自家媳妇儿,自己不宠着谁宠呢。
于是他应承道:“好好好,那就喝碧螺仙。你赶紧进来,外边凉!”
长孙珏面露喜色。
残月晚风,秋夜仍长,屋里的人被灯火映成了暖黄色。
“来了!”他弯了眉眼,走向那个笑着喊他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是师弟视角~
聪明的小可爱们是不是早就猜到白衣公子是wuli阿珏啊?
说好的不留坑,这就把坑填上咯~
明天番三,肉星子都得去掉,默默祈祷不要被锁……
第89章番外3
这一年雪特别大。
青岩山夏天鸟语虫鸣,入了冬就安静得不像话,仿佛能听见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再过几日就是年关,这夜宋凌霜和长孙珏窝在屋子里温着小酒赏雪。
宋凌霜说起了江睿酿的酒。
“比我们院子里的还好喝吗?”长孙珏问。
宋凌霜想了想,答道:“不太一样,都好喝!”
他又说起了以前在莲山脚下与江睿一同过年时的情景。江睿做得一手好菜,可偏偏不会杀鸡,有一年大年三十两个人在厨房里弄了一地鸡毛,好生狼狈。
宋凌霜说着说着把自己说乐了,笑了很久。
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长孙珏在听完后忽然执意要去莲山脚下过年。宋凌霜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他们原本是要启程回芦花荡的,宋凌霜赶紧给霜夫人传讯说过完年再回去,然后在第二日清晨给长孙珏围上大袄,冒着风雪出了门。
大年三十那日天刚亮,宋凌霜敲开了江睿的门。
江睿听见敲门声从床上爬起来,披着棉袄一开门就看见身上铺着一层薄雪的宋凌霜,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长得极好看的男子。虽然意外,但见到故人他自然是高兴地,连忙将二人请进屋。
江睿将厅里的火炉生起来,问:“凌霜兄,你们这是?”
宋凌霜掸去身上的雪,接过长孙珏的裘袄,对江睿咧嘴一笑,“我们是来过年的。”说着递上沿途冰湖里弄来的两条鳜鱼。
大概也只有江睿会连句抱怨都没有就跑去厨房煮了热粥,给这两个连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过年的人暖胃。
其间长孙珏简单介绍了自己,简单到只说了自己的名字。
江睿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后来才记起当年祁江同船宋凌霜确实有一位同行的少年。那时他们没说过话,模糊的印象中那位公子虽然相貌卓群,但性子好像有些冷。今日见了,江睿觉得他比印象中还要俊俏一些,就是……有点不太客气。
这个人从进屋开始就直勾勾地打量自己,目光中好像还带着一似莫名的敌意。他喝完粥在大厅里转了几圈,忽然说要去看宋凌霜以前住的屋子,那之后又去了菜地和厨房。
江睿不明白,这么个简陋的茅草屋有什么好看的,竟非得里里外外参观了个遍。
长孙珏仔细看过厨房里的东西后问宋凌霜:“你们就是在这里弄得满地鸡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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