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讲不完的神奇故事,母亲的笑容和温柔的拥抱,是沈不渡儿时最为珍贵的记忆。
七岁那年,夏日的一个午后,他在一片苍翠竹林里练枪,父亲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待结束后抬手招他过来,递上一碗母亲刚做好的酸梅汤。
父子俩并肩坐在竹林里的石块上,把脚浸在身前流淌的清澈小溪里解暑,痛快的喝了那碗酸梅汤。
然后父亲问他:“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叫不渡吗?”
七岁的沈不渡摇头,抹了把头上的汗,认认真真问:“为什么?”
沈遇于是把他带到边境线,指着那块沉默矗立的黑色石碑,告诉了他沈氏先祖和魔族的故事:“或许在某一天,我也会像几位先人一样,踏上那条不归的路。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彻底找到令魔碑稳固的办法,让我们一家三口都能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如果不能……”
沈遇望着沈不渡的眼睛,收敛了向来温和的神情,眼神严肃到近乎锋利:“我希望我儿能继承我的遗志,将我们沈氏的使命和责任继续抗负下去。”
“我和你娘一样,宁愿你死在抵御魔族的边境线上,也不愿你做个懦夫和逃兵,为你起名‘不渡’,就是希望你能时时刻刻以此提醒鞭策自己。如果有一天你害怕了,后悔了,想要苟活了,就想想你的名字,想想你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沈不渡,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渡人不渡己,沈遇是在亲口命令自己的儿子做好送死的准备,并讨要一个回应和承诺。
相信天底下没有几个父母能说出如此狠心绝情的话,更遑论他们的儿子彼时只有七岁。
一个本该懵懵懂懂、无忧无虑、肆意生长的年纪。
可沈不渡稚嫩的小脸上一派认真,眼神清明的回看着父亲,字字清晰道:“我能做到。”
沈遇方才说话时冷静严肃,此时望着儿子坚定澄澈的眼神,却忍不住鼻头一酸,将他用力抱进怀里:“是父亲对不起你……”
如果有别的路可走,谁愿意将亲生骨肉往绝路上推?可有多大能力,必须承担多大的责任,沈氏功法令沈氏族人拥有比常人快十几倍的修炼速度,让他们在年轻之时便能达到极高的修为境界;可同时,他们也要用这深厚的修为和境界去镇压魔气,并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这到底是命运的恩赐还是诅咒,谁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沈不渡曾以为自己的父亲不会像祖辈那样死去,毕竟父亲那么厉害,几乎无所不能,而且还有同样厉害的母亲帮他,怎么可能轻易出事呢?
可他的祈愿落空了。十三岁那年,父母为修复魔碑双双赴死,临死前甚至没来得及见自己独子一面,为他留下只言片语。
从此沈不渡成了孤儿,被父亲的好友李雍收养,来到了天涯沧海门。
这些年,他除鬼族,成仙首,登天榜,乃至一步步成为天下第一,到达了父亲在世时都未到达的高度。只是无论如何风光,在他心中,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和七岁那年对父亲许下的承诺。
所以,哪怕前世意外身死,哪怕复生后万念俱灰,哪怕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北荒,他还是一点点的重新站起来,再慢慢的回到上灵界,回到只有他知道的那条边境线上去。
那个需要他的、他用尽一生要去守护的、亦或会成为他埋骨之地的地方去。
第43章 天魔
时至夜半, 窗外寂寂无声,只闻风拂草叶和蟋蟀的幽鸣。
屋里比窗外还要安静,沉默许久后, 有压抑的哽咽响起。
“您从来没说过……”路丹绪伏在沈不渡膝头, 哭的泣不成声, “您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过……”
他想象不到一个人独守着这个秘密有多辛苦, 扛着这么重的一个担子又有多难熬;最关键的是, 这个担子是会要命的啊。
他的师父豁达潇洒,温柔风趣,脸上总习惯性的带着三分笑意,甚少会有发怒或伤心的情绪。有人说那是自然, 他沈不渡可是天下第一人, 名望地位财富权柄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可能不开心?
可又有谁能想到, 这么多年来,他随时都做好了为天下人赴死的准备呢?
他会害怕吗?会彷徨吗?会在无人倾诉的夜里感到一丝寂寞和难过吗?
路丹绪不敢再想,他只知道这事如果放在他身上,别说二十几年, 恐怕只需短短数年,就足以把他逼疯。
方少钧心如刀绞, 哽咽问:“所以, 那天白日里您去做的事,就是去填补魔碑裂缝,是吗?”
之前在问及沈不渡死因时,他和路丹绪都提过一个疑问:以沈不渡的修为, 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被李氏兄弟联手害死, 那天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当时沈不渡含糊其辞, 现在想想,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事至于此,沈不渡也不再瞒他们:“没错。”
自十三岁那年,魔碑被沈遇和李晚星修补后,曾保持了整整十年的稳定。一直到沈不渡二十三岁时,才又一次产生了裂痕。
那是沈不渡第一次尝试填补裂缝,那魔碑好似一个无底洞,疯狂的抽取他全部的灵力,好像要把他身体里的每一寸力量都吸的干干净净,恨不得连骨头都寸寸揉碎。
那一次他孤身靠着石碑缓了整整三天,才终于攒出些力气,回了天涯沧海门。
从二十三到二十八岁的这五年间,他零零碎碎总共修补过八次魔碑裂缝,幸运的是魔碑始终没有出现太大的裂痕,一直保持在相对稳固的状态;只是他每次填完裂缝,都会消耗大半的灵力,身体会在两三天内变的非常虚弱,境界也会暂时跌落一个台阶。
路丹绪和方少钧此时都隐隐回想起来了。
的确有几次,师父外出后回来会立即闭关,他们见师父脸色很差,担心的问他是否受伤,师父每每总是伸指弹一弹他们的脑门,故作不满说:“天底下能伤到你们师父的恐怕还没出生呢,瞎担心什么?”
他们想想也觉得是这样。
毕竟他是沈不渡啊。
是在他们、在所有人心里已经无所不能,不会受伤也不怕痛的沈不渡啊。
愧疚后悔心疼种种情绪一同涌上心头,路丹绪和方少钧难受的无以复加,眼泪流的更急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在外从未露出过软弱的神色,可当得知他们最敬爱依赖的人原来背负了那么沉的重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受了那么多伤后,却再也忍不住了。
师父是最高的树,最厚重的山,一直为他们挡风遮雨,可又有谁为师父分担过哪怕分毫呢?
两人抱着沈不渡不撒手,谢见欢站在一边,眼底布满血丝,手指在止不住的轻轻颤抖。
所以元夕那日,沈不渡先是为填补裂缝损耗大半修为,回到天涯沧海门又被他刺了那一剑,重伤之下才没能躲过李氏兄弟布下的天罡夺魂阵,以至于命丧孤影峰底。
他不明白沈不渡为何不把他的事一并说出来。是在同门师弟面前为他留一个颜面吗?
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在不露声色地为他考虑吗?
心脏疼的近乎痉挛,喉咙里泛上腥甜的血腥味,谢见欢闭上眼,将眼眶中酸热的液体逼了回去。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因为魔碑近年一直很稳固,我以为能凭一己之力将碑上裂痕全部填补上,找到一劳永逸的法子。”沈不渡叹了口气,摸了摸哭的稀里哗啦的两个徒儿的脑袋。
沈不渡并不是自负过头,以为自己能靠一个人解决先祖都没能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后代背上同样的使命,并毫无尽头的将其延续下去。
因此很早之前他就断了娶妻生子的打算。后来他收了徒弟,也曾想过要不要传给他们空间秘术,这样自己死后,起码还有人能扛起这个担子。可看着几个徒儿朝气勃勃的面容,他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实在是舍不得。
“师父,我愿意。”方少钧红着眼睛坚定道,“就算我力量微薄,也愿意跟您学习空间秘术,求您允许徒儿为您分担!”
路丹绪握紧沈不渡的手:“我也是!”
只看两个少年的眼神便知,他们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沈不渡眼神感慨而温柔,拍了拍他们的手,温声道:“不用过分担心,若仅是修补魔碑裂缝,以师父的修为还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的问题是,这件事远比我之前想象的复杂。”沈不渡神色微冷,让他们看掌心里的黑色晶块,“这是从魔碑裂缝中散溢出的天魔之气,按理说它本该自然消散,现在却凝结成了拥有强大魔力的晶石,并且被放进了蜘蛛妖的体内,从而令它的体型和妖力扩大了几十倍。”
他轻声问:“这代表了什么?”
路丹绪一愣,继而寒入骨髓,狠狠打了个冷战:“这是人为……有人收集了魔碑散出的天魔之气,制成晶石控制妖物,令其祸乱人间!”
屋内安静的可怕,所有人都为这个可怖的猜测不寒而栗。
到底是谁如此丧心病狂,居然利用魔族的东西来残杀自己的同胞!?
几百年前被屠杀践踏的血色历史和耻辱,难道已经忘却了吗!?
魔碑分明只有沈氏后人才能知晓,那些人又是如何找到魔碑所在地的?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屋外刮起了风,层层乌云笼罩聚集,将月色遮掩住。天地一片晦暗,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阴谋隐藏在虚空中,悄悄露出半张脸,对他们露出恶意的微笑。
“魔碑位于上灵界尽头的绝命荒原,且要渡过无岸河才能抵达,寻常境界的修士是绝对到不了的。”沈不渡低声说,“以我估计,只有天榜前十有这个能力。”
几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天榜前十?
那是整个修真界最顶尖的高手,每一个都是有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之能的大人物,若其中有人和魔族勾结,那将会是一场怎样的灾难?
他们已经不敢想象那后果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到上灵界。”沈不渡道,“魔碑必须用沈氏独有的空间秘术才能修复,可那些人却在搜集天魔之气,长此以往,魔碑上的裂缝必然会越来越多,魔碑碎裂、异世之门打开,恐怕也是时间问题。”
他的眼神逐渐冰冷:“我必须要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谁。”
沈氏族人先后牺牲百余人,用尽一切力量只为守护魔碑完好。可现在竟有人罔顾那些流血牺牲,罔顾那些残破不堪的忠魂,罔顾那些人死家破的悲剧,为了自己不可言说的目的,要去把那些用血肉尸骨填补上的裂缝生生扒开!
他沈不渡虽有心护天下人,却也不是圣人,此等血债,他必要对方一一偿还!
路丹绪道:“师父放心,我们必竭尽所能,助您查清真相!”
“此等罪恶,绝不姑息。”方少钧沉声道,“幕后之人心肠如此歹毒,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只是师父千万不要再自己硬抗了。”方少钧皱眉说,“我们受您教导这么多年,学了这一身本领,为的就是锄奸扶弱,匡扶正义。虽然沈氏先祖只把守护魔碑的责任托付给了沈氏后人,但这分明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做的事。”
“您做的已经够多了,也该让我们出出力了。”路丹绪吸吸鼻子,眼睛红成了兔子,“您心疼我们,难道我们就不心疼您吗?”
沈不渡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又伸手揉了揉两个徒儿的脑袋,点头应了:“好。”
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两个时辰,沈不渡道:“这事还需从长计议,你们先去休息。对了,和星宇他们说一声,不用为我担心。”
路丹绪和方少钧乖乖点头,劝他也早些休息,便先退出去了。离开时却见谢见欢仍站在原地,方少钧刚想去唤他,路丹绪却察觉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拉着方少钧先行离开了。
屋门被轻轻关上,室内恢复一片寂静。
沈不渡抬头,看向自己这个进屋以来始终没有言语的大徒弟,淡淡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谢见欢抬眼,眼底布满血丝,哑声道:“给您一个解释。”
是了,昨天沈不渡给他下了期限,让他今天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沈不渡凝望他片刻,启唇:“说。”
谢见欢摘下饮光剑放在地上,直挺挺的跪下,一字一顿道:
“徒儿不肖。”
“我就是天魔族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坏事当然不是小谢干的哈
下面就解释原因啦
第44章 那年元夕
空气似乎冻结了,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不渡本就白皙的面容近乎透明,衬的双眸愈发沉黑, 瞳孔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谢见欢。只观他神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可细看却能发现他搭在座椅边上的指尖, 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他终于开口, 嗓音有一丝哑:“再说一遍。”
谢见欢已经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胸腔痛的几乎喘不上气,舌尖苦的阵阵发麻,用尽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徒儿不肖,真实身份是天魔族人。”
他垂头看着身前的饮光剑, 心想或许下一瞬, 沈不渡就会拿它刺穿自己的胸膛。
不过也没什么。他欠沈不渡的,本就不是一条命可以偿还得了的。
“你一直都知道?”
谢见欢微怔, 意识到沈不渡是在问他是否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此时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但沈不渡想知道的,他不会再隐瞒半分。
“不是。”他低声说,“我是在您……落崖之后, 才知晓的。”
沈不渡的目光审视着他,似乎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许久后他闭了闭眼, 深吸了一口气, 道:“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若有一个字敢欺瞒……”
他冷冰冰的看着谢见欢,“我今天就亲自清理门户。”
谢见欢微微苦笑,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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