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来到此方世界,正是修真三百一十三年, 魔碑破裂那一次……”
天魔族其实不像人类有确切的年龄划分, 他们只简单将成长过程划分成三部分, 即幼年期、成长期和成年期。若按人类年龄换算,谢见欢彼时大概只有五六岁。
他的魔血和记忆不知被谁封印住了,神志浑浑噩噩,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全凭本能活着,渴了喝河水或雨水,饿了就捉野鸡野兔生吃,甚至不敢在白天出来活动,因为他身上冲天的煞气,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不详的妖物,像对待畜牲一样驱逐打骂。
事实上,他当时活的的确和畜牲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沈不渡。
他想不明白那个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愿意靠近过来同他说话,甚至不嫌他丑、不嫌他脏,伸手要来触碰他。
他不安的往后缩,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并不是担心这个人是要伤害自己,而是怕自己的模样和煞气会吓到对方。
然而那个人没有害怕,也没有嫌弃,他带他离开了那座小小的破庙,带他踏入了有光的地方,开始教他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从此以后,你就叫‘见欢’吧。”春日三月,阳光和煦,将窗外洁白的梨花打下摇动的细碎光影。沈不渡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笑着对他说,“希望每个见到你的人,都能心生欢喜。”
他永远记得那个春三月,万物复苏,盈香满袖,他拥有了一个有着最好寓意的名字,和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师父对他的好,似乎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他失手烧了师父的碧海阁,师父只捧着他烧伤的掌心皱眉问他疼不疼;
他被门派里其他弟子暗骂煞气灾星,恶意孤立排挤,师父特意召开晨会,在数千弟子面前亲自为他正名;
他性格孤僻沉默不爱讲话,落霞门掌门故意嘲讽说沈不渡收了个哑巴,师父令他亲自上阵和那掌门“切磋”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惨败的落霞掌门道:“寡言的人往往喜欢干实事儿,话多的一般才是绣花枕头,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师父不仅教导他,照顾他,同时更在保护他,维护他。曾经破碎的尊严被对方一点一点拾起来,小心翼翼的拼好,然后郑重的交到他手里:“你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比很多人更为优秀。”
他真心实意的疑惑问:“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很好的小孩。”师父笑眯眯地回答他,“你值得别人对你好。”
你本来就是个很好的小孩。
不是怪物,不是畜牲,不是灾星,而是一个值得别人好好对待的,很好的小孩。
心里有一层壳子悄然破碎,又有什么东西狡猾的溜进去,被他严丝合缝的保护起来,藏在了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从此他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沈不渡对他更好了。
也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能比沈不渡对他而言更重要。
为此他不分昼夜的努力修炼,拼命的去学所有他能学到的东西,不为其他,只为能让自己尽快的成长起来,拥有永远站在那人身后的资格和能力,并保证不会让其他人取代自己。
沈不渡有时会苛责他过分拼命,问他:“不累吗?”
他每次都答:“不累。”
真的不累。和追逐陪伴在对方身后的满足和喜悦相比,一点点累和苦又算的了什么呢?
甚至人生早些年经历的所有苦痛和不公都有了解释,似乎只有熬过了这些磨难,他才有机会遇见那个生命里最独特最重要的人。
多年过去,他终于彻底长成,身量比沈不渡还要高上半头,修为也登上了天榜,令所有人再也不敢小觑。人们提到天涯沧海门的沈掌门时,往往也会提起他那个天赋卓绝的大徒弟,每次听到这两个名字并列排在一起,都能让他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欣喜。
他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直到那个元夕节的到来。
两个师弟前几日外出执行任务,不在门派里。沈不渡前一天曾和他约好元夕那天一同出去玩,晚上再去芙蓉街上看花灯。
他喜不自胜,立即答应。可元夕当天,沈不渡却临时有急事外出,走前对他说,晚上会尽量赶回来陪他看灯,若是回的太晚来不及上街,就去孤影峰上看,那里视野好,所有美景都能一览无余。
他并未失望,依旧点头说好。对他而言在哪看灯都不重要,能和那个人一起度过那个节日,已经是他不敢妄想的意外之喜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银装裹满大地,树桠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门派里分外热闹,年纪小的弟子互相追逐着跑来跑去,用冻的粉红的小手团雪球打雪仗,欢快的嬉笑声阵阵飘扬在落满白雪的大地上。
他的脸上也罕见的带了些笑容,方过午时就到了孤影峰,寻了一处小亭子坐下等,心情除了期待,居然还有一丝丝只有自己知道的紧张。
他等了一个时辰,起身离开孤影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件厚厚的大氅,端坐下来继续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再次离开,回来时带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还有几盒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把亭子里的石桌堆的满满当当。
半个时辰后,他第三次跑下去又跑回来,这回是从几个小弟子手里要了几盏漂亮的花灯,拿回来装饰在亭子的四角,心想万一师父回来的太晚,也不至于没灯可看。
做完一切,他看着装饰的流光溢彩喜气洋洋的小亭子,再看看亭子里摆的满满当当的东西,一下子又变得犹豫踟蹰起来。
会不会弄的太繁琐隆重了些?
师父回来看到这些东西,会不会笑他,又会不会……猜到什么?
他有些忐忑,起身想去摘下那些花灯,可纠结半晌,还是收回了手。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中又飘飘洒洒的落起了大雪,每一片都好大好大,落在脸上泛起一片冰凉。
从小亭子里能遥遥看见山下芙蓉街的热闹繁华,金红色的灯光明灭闪烁,似乎仅仅是看着,就能体会到置身其中的温暖。
师父说的不错,这里的视野果真是最好的。
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沈不渡可能快回来了,他第三次起身拿起那壶梨花白,想去用温水重新温一遍。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变故发生了——
他的心跳突然急剧加速,眼前变的模糊不清,浑身肌肤滚烫发热,体内有什么被压抑已久的东西渐渐复苏,继而沸腾燃烧,咆哮着要冲破牢笼和禁锢——
彼时他不知道,冲破封印的正是魔血,以及天魔的身份。
他直觉不妙,立刻试图用清魄诀进行压制,可以往用来压制煞气的清魄诀此时却完全失效了,看不见的浓重黑气迅速侵染上他的灵台,漆黑的瞳孔逐渐现出诡异的血红,脑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驱使着他,只有一个字:杀——!
他的意志和自控力向来坚定,可此时不知是受禁锢已久的魔血反噬,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他竟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青筋暴起的右手猛然发力,捏碎了那瓶温凉的梨花白。
酒香四溢,清冽的酒液和破碎的白瓷一同砸落进雪白的地面里。他抽出腰间的饮光剑,一步步离开了挂满红彤彤莲花灯的小亭子,向寒风呼啸的孤影峰口走去。
几个时辰前,他有多期待沈不渡的身影出现在这里,如今他就有惊惧绝望的期待对方再也不要出现。
可惜,他的师父从不会对他失约。
后面的情形,曾千百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他看见沈不渡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看见对方以手掩唇不住的轻轻咳嗽。他想把那件温暖厚重的大氅披在对方身上,想侧身为他挡住峰口的寒风,急切的询问他怎么了;可事实上他唯一做到的,是将手中的饮光剑朝着沈不渡的心脏刺去。
他真的拼尽了全力,用尽了所有意志同那魔血与恶念对抗,可最终剑尖还是刺进去了,只是稍稍避开了心脏的部位,穿进了那人的肋下。
热血泼洒在雪地上,很快凝结成鲜红的冰花。沈不渡的唇因为惊愕微微张着,目光有震惊,有不解,有迷茫,有难过,却唯独没有恨。
在被自己悉心教导的徒弟亲手刺入一剑时,他依然没有恨。
刺目的鲜血终于唤醒了他些许神志,那一剑刺在沈不渡身上,却让他疼的浑身发抖,痛不欲生,绝望的说出最后几个苍白无力的字:“师父……对不起。”
可道歉在此时已经全然没有意义了。
待他终于拼命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疯狂追寻沈不渡的身影时,看到的便是对方坠入孤影峰的一幕。
他没有犹豫,紧跟着跳了下去。
如果从前陪你一生的祈愿最终还是无法实现……
至少这一刻,让我陪你一起去死,也算圆满。
第45章 心上人
“所以, ”沈不渡看着垂头跪在地上的谢见欢,眸光复杂,“你当时因为魔血苏醒, 失去了身体的控制?”
“……是。”
“那我第一次询问你缘由时你为何不说?”
在“谢昀”的身份刚被拆穿时, 沈不渡曾问过谢见欢原因, 还问他“当时神志是否清醒”。可对方硬是沉默着一个字不肯说, 才让沈不渡以为谢见欢是真的背叛了他。
“我……不敢。”谢见欢缓缓抬头, 俊美深刻的五官笼着一层隐忍的痛楚,眼底是一片淡淡的红色,“沈氏先祖和天魔的渊源世人皆知,中间隔了不知多少血泪和冤魂, 您是沈氏后人, 我是天魔余孽,我怎有勇气向您承认自己的身份?”
在刚刚得知自己的天魔身份时, 谢见欢心中的绝望不亚于看到沈不渡坠崖的那一刻。
他知道命运向来不吝于苛待自己,却没想到还会有更残忍的玩笑。
沈氏先祖为将天魔封印在异世,献祭了上百族人的血肉和灵魂,虽说天魔族令世人共厌, 可若说和他们仇恨最深的,那必然是沈氏族人。
可沈氏如今唯一的后人沈不渡, 护佑苍生平安的修界仙首沈不渡, 却偏偏收了一个天魔做弟子,还从小悉心养大,传授绝学,把他一路教导培养到天榜十三的位置……
任谁知道实情, 不感叹一句“引狼入室”?
若谢见欢之前不敢言明, 是因为两人身份的鸿沟带来的无地自容和畏缩惶恐, 因为害怕沈不渡知道真相后会彻底和他一刀两断,可方才听沈不渡说了“守碑人”的存在,知道了沈不渡父母去世的真相,他却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沈遇和李晚星是为了修补破碎的魔碑而死,而他谢见欢,正是在魔碑破碎的那一年趁乱来到此方世界的。
是巧合,还是悉心策划的预谋?
甚至沈氏夫妻,会不会就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被迫牺牲的?
谢见欢不敢深思,却也再不敢隐瞒半分。他只知若是再不告诉沈不渡真相,他就不只是罪大恶极,更是无耻卑劣了。
沈不渡唇色微微发白,不知是恨、是怒、还是伤心痛楚所致。
谢见欢看着他的神色,五脏六腑好像被刀剑刺穿再生生搅烂,痛的连呼吸都变的困难。他想立刻上前为对方输送灵力,想嘱咐他当心气坏了身体,想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的去照顾他,叮嘱他,陪伴他……
可他如今还有什么资格呢?
毕竟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谢见欢自己。
于是他强行克制住那股冲动,一动不动的跪在原地,闭上眼睛等着沈不渡给他一个了结。
他不害怕,也不后悔,甚至觉得能死在沈不渡手上,已经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一个结局了。
他只是担心自己走了之后,谁来照顾沈不渡,谁来替他分担那些压力,天魔族的事要如何解决,难道又要让他的师父以血肉之躯顶上去吗?
那个人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也会累也会痛,为什么就是没有人去心疼他呢?
谢见欢乱糟糟的想了许多,后知后觉的发现预想中的那一剑始终都没有落下来。
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的看向沈不渡。
沈不渡却没看他,脸微微偏了一个弧度,视线落在室内桌上的那盏油灯上,淡淡问:“那后来呢?”
谢见欢怔住,脑子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不渡漆黑的眼睫遮住眸中情绪,目光看着那跃动的烛火,平心静气的又问了一遍:“你后来不是随着我跳下了孤影峰么?后来发生了什么?”
谢见欢喉咙干涩,没想到对方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后,还会想了解后面是事情。他思绪纷乱,来不及多想,只下意识告诉对方实情:“后来我在崖下找到了您的……遗体,本来已近绝望,却突然想到了一线生机。”
“我带着您的遗体,去找了南海神木。”
沈不渡的神情稍稍发生了波澜。
南海神木是传说中的神树,掌管万木生灵,听说能令人起死回生。但这只是传闻,沈不渡自己都不曾遇见过,谢见欢又是怎么找到的?
知道沈不渡的疑惑,谢见欢解释说:“三年前,我曾意外和南海神木结过善缘,在万兽窟救过神木的一个外孙。”
神木虽是木,但和高级大妖一样可化形为人,甚至可以繁衍生息,拥有自己的子孙后代。谢见欢便是无意中在巨兽口中救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本以为是个凡人,却没料到对方竟是传说□□神木的亲孙子。
神木也有七情六欲,对他十分感激,并给了他一根绿枝,告诉他将来若有困惑,可以顺着绿枝指向的地方去找他。
谢见欢于是找到了神木,请求对方复活沈不渡。神木道:“我确实能助人起死回生,但这毕竟是逆天之术,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一般人承受的起的。其中除了我身上的一根枝条,还需要另一样东西。”
谢见欢急忙问:“是什么?”
只要这东西存在,无论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他都一定会寻来!
神木说:“龙心。”
谢见欢僵住了。
龙心?
这世上连龙都没有,何来龙心?
听闻近千年前妖族有始祖凤凰,万年前天地间曾出现过神龙的影子,可那早就是古籍也无法考究的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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